昆玉山上依舊是如往日的模樣。
霧氣朦朧, 煙雲彌漫,流水叮咚,古屋舊舍。
仿佛主人還沒隻是短暫出門了一趟, 並沒有經曆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相認和離別。
”吱呀!”
謝危推開一扇門扉, 屋裏即使久無人居住,依舊幹幹淨淨不染塵埃,能看得出主人對這屋舍有多愛護。
這裏是他百多年前的住處。
謝危漫步走進, 緩緩來到書桌之前,盤腿坐了下去。
書桌上的東西依舊維持了他離開時的模樣,淩亂擁擠,地上還散落著一方打翻了, 並且還缺了一個角的破舊硯台,筆架上的毛筆隨意堆疊,筆尖都開了叉也不見得換, 紙張書本更是散亂堆放, 有的封皮都被撕成一條一條的,真是亂得可以。
謝危不自覺笑出聲來。
難為小醋龍那樣愛幹淨愛整潔有潔癖的性子能容忍這樣混亂的場景在他眼皮子底下待了這麽多年, 也實在是不容易。
他本就不是什麽細致的性子, 往日裏他們在昆玉山的生活模式, 都是他在前邊攤開一堆爛攤子,小醋龍臭著張臉在後邊收拾,明明是這樣截然相反的性子,卻偏偏相安無事地在昆玉山上待了好幾年, 也就一直過下來了。
並且還越過感情越好, 越是有了默契。
他微笑著喃喃自語:“就像個受氣包小媳婦。”
忽而他的目光落到了書桌地上一個多層鑲金嵌玉的盒子上。
這樣一個精致華美的盒子, 放在這樣一堆淩亂破舊的東西裏實在是獨樹一幟——因為這本就不是他的東西。
謝危略有些好奇地將盒子拿了過來,拉出最上麵一層, 頓時一股濃鬱純淨的火靈氣撲麵而來。
他定睛一看——是五枚封著天地異火的石頭。
石頭之中有火焰跳動,但因為這霸道的封印而無法掙脫出去,濃鬱的火靈氣一波一波不斷席卷而來,讓他虛弱的身體都感覺到了一陣難言的舒服。
他怔了怔,忽而想起了在禦獸宗時,司昆一直在搜集大地金焱獸的金焱火,因為另一半金焱火心被他無意間吞了,還差點和他翻臉。
當時他說是給他小師叔祖搜集的,但那時對他來說小師叔祖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卻還願意為了他如此奔波,光看這盒子裏的異火數量就知道他這些年耗費了多少心力。
他連忙又將另外幾層都打了開來,果不其然,下麵幾層也都是被封存的天地異火,一層比一層等級高,那枚最高等級的,由青鸞肚子裏排出來的金焱火蛋,正在最後一層小心放置著。
他怔怔地看著,不知不覺,眼眶已經微微紅了。
“他就是如此一個癡兒,小師叔祖應該最了解他才對。”
門口傳來一道聲音,一人白衣飄飄跨門而入,正是應玄羽。
“弟子告訴我您聽到他們議論小昆昆感情的聲音心情不好,我就猜您來了這裏。”
應玄羽邁步走到書桌旁,同樣手一撐地麵坐了下來,理了理衣擺,笑道:“今天還是托了小師叔祖的福才能進來,平時這間房可是禁地,小昆昆護得很緊,我能在門口走一圈已經是占了這個‘師尊’身份的便宜了。”
謝危又將異火一一放了回去,輕歎口氣,“所以我那時才要抽取他的記憶,斷他因果線,就是怕他執念過重走入歧路,但現在……”
“現在何嚐不是另一條歧路?”
應玄羽接了他的話,笑道:“小師叔祖是如此想的吧?”
謝危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應玄羽微微一笑,撿起一根開了叉的毛筆把玩起來,一邊道:“我聽魔主說了,他要您給他一個答案,但您說還沒想好,我冒昧問一句……”
他微微正了臉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隻有您接受他,您才能找到他,您會如何做?”
謝危蹙了下眉,眼裏瞬間多了一絲冷意,“你放肆了。”
“放肆的不是我,”應玄羽輕歎口氣,“是您現在就是這麽想的。”
他眉眼一抬,道:“您在拚命說服自己接受他,因為您太想找到他了,但您又覺得不能違背本心,這兩種情緒在心裏交織,以至於您一直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心,所以您在猶豫,在糾結,所以您一直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謝危放在桌上的手指驟然握緊,臉色微微緊繃起來,卻是難得沒有反駁。
應玄羽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來,忽而輕輕一拂衣袖,滿桌淩亂瞬間收歸整齊,再沒了一絲往日的痕跡。
謝危下意識握住他的衣袖,“……住手!”
“為何要住手?”
應玄羽輕笑一聲,“這痕跡是您百年前所留,但既然如今已經回來了,這痕跡自然沒了用處,東西就該放歸他本來的地方了,該丟的丟,該整理的整理,這件事由我來做,與小昆昆來做,有什麽區別嗎?”
謝危眉心皺痕越發深刻,像是籠著一團揮之不去的疑雲,怎麽也無法尋到突破口。
應玄羽便換了另一隻手,將開叉的筆扔了,撕裂的書扔了,破了的硯台扔了,還又幫忙換上了一套嶄新的,期間謝危一直皺眉看著,能看得出來他心情很不好,但又尋不到一個阻止的理由,直到應玄羽的手落到那方放異火的華美錦盒上,謝危突然下意識地將它抱了過來,“這個別動!”
應玄羽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笑道:“這麽貴重的東西,放到這裏怕是會丟,我將它收到密室裏藏起來,小師叔祖有什麽問題嗎?”
謝危的語氣不太好,“既是送我的,我來放便是,用不著你出手。”
應玄羽眼中的笑意越發明顯了。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笑道:“那我去把門上那破洞補一補,都百多年過去了,我早就想補了,但小昆昆一直不讓,如今總算等到您回來,那這他費心維持了百年的樣貌也沒有必要保留了。”
謝危突然抱著盒子站了起來,脫口而出道:“不……”
不什麽,他又突然卡住了。
應玄羽不過是在他幫他整理東西罷了,為何他心情這般不好?
不過是補個洞,那門也確實應該換了,他又為何要阻止?
總感覺……總感覺這人換了一個,哪哪都不太對勁。
好像是別人在抹除另一個人存在的痕跡。
不是他,而是那個費心維持了這般樣貌百多年不變的小醋龍的痕跡。
應玄羽就這麽在旁邊看著,見他疑惑不解的樣子,笑得越發愉快起來,直如一隻修煉千年的狐狸精。
笑過之後,卻又隻剩滿腔歎息。
他搖了搖頭,道:“小師叔祖啊,你光想著盡快接受他之後找他回來,但你有沒有想過,如他這般癡兒,便是你中了狐狸血都不忍心逼迫於你,若他知道你隻是為了找他才接受他的感情,他又如何自處?”
他輕聲道:“這樣對他何其不公?他之後應該再也無顏麵對於你,別說在一起了,他怕是會想盡一切辦法此生不再見你,以免再對你造成困擾。”
宛如一道天雷當頭劈下,謝危整個人頓時激靈靈一抖,麵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喃喃道:“我竟……我竟沒想到……”
應玄羽道:“當局者迷,小師叔祖沒想到也是自然。”
謝危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地看著他,“那我該如何做?拒絕他?那我還能找到他嗎?”
應玄羽微微一笑,道:“如果拋棄一切外界因素,您想拒絕他嗎?”
謝危想了又想,最後輕輕搖了搖頭,“大概……不會。”
因為太過熟悉,因為那一場旖旎春色,因為小醋龍在他心裏是特殊的,特殊到失去他會痛不欲生。
這是他對其他人從沒有過的感情。
獨此一份。
“可也不會接受,因為您暫時沒想過要接受誰的感情,何況他還是個男人。”應玄羽微笑道,“您不必顧忌任何因素,由心而發,從心選擇,無論您的選擇是什麽,小昆昆都不會有事的。”
他說:“這世上延伸向他的因果線有很多,我們好歹是師徒,因果線也是很強的,大不了我走遍這片世界,也總會把他帶回來的。”
他退後一步,向著謝危輕輕一禮,便轉身走了。
謝危在他身後微微蹙起了眉,莫名有點不太舒服。
是啊,這天下延伸向司昆的因果線何其多,多他一條不多,短他一條不少,何必要以為他這一條就能找到對方,而拚命去說服自己答應呢?
未免也太過自以為是。
應玄羽說的對,從心而發就好,接受就是接受,不接受就是不接受,這樣才是對司昆,也是對自己最負責的方式。
是了。
這樣就好。
如此便好。
像是心裏一把沉重的枷鎖忽而鬆了開來,他瞬間覺得身上輕鬆了不少,眉心一瞬間舒展了開來。
他邁開步子,迎著屋外的陽光踏步而出。
撥開層層迷霧之後,已經可以窺探到隱藏在底下最真實的本心。
他要去找闕殷。
他已經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