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禾说的, 倒是意外贴合何春花的心意。
何春花虽然怕麻烦娘家,可她老父老母从小就疼她, 大哥也比她大好多岁,对这个妹子一直很好,比起怕麻烦娘家,何春花反而更思念家里。
而且她也是真的疑惑,究竟之前发生了什么,家里没过来, 是没收到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事。
反正何春花是不会相信娘家知道事情,不肯过来撑腰的, 这一点她想都没想过。
所以何春花犹豫再三,心里头倒没了个主意,反而问起年纪轻轻的闺女,“禾禾啊,你觉得这样好吗?”
余禾来了精神, 信誓旦旦的说, “怎么会不好,说不定外婆她们就正想着您呢。”
听余禾这么说,何春花到底是思念亲人的情绪占据上峰,于是点点头, 一咬牙做出决定, “你说的对, 出这么大事,得找你外婆好好说一通。
等你外公外婆来了, 看哪个还敢欺负人。”
余禾立刻就问了何春花大舅舅厂里传达室的电话。
何春花把这些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这一次出来的急, 没有带,但是电话号码短,当时何春花知道何有根的电话之后,脑子里的印象可深了,因为这年头电话稀少,像极了稀罕物,所以能接触到电话,在村子里都是个大说头。
何春花当即跟余禾说了电话号码,她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妥当,“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好给大人打电话,这样好了,你带着我去,到时候电话响了我去接,也好说清楚。”
余禾没有办法,只好听何春花的,她点点头,“也行,我去楼下借电话。”
县城不像公社,好几家大的国营店里都有电话,那些厂子就更不必说,还有一些领导家里也接通了电话。
余禾用一包糖果贿赂了招待所的前台,让她把电话借给她们打。
红色的老式电话,拨号的方式真的是用拨的,用手转动号码前的圈圈,而不像后来的按键,这种老古董余禾用的其实不大顺手,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作为一个第一次打电话的乡下人,还是不错的。
何春花跟余禾一比就显得局促多了,眼神不时的瞅两眼,又好奇又胆怯,就怕把这贵东西弄坏了。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头声音,余禾非常平稳清晰的问,“您好,请问是县纺织厂吗,我想找厂里的货车司机何有根。”
带着点烟嗓的老头声沙哑,在知道了她们的来意之后,并没有何春花想的那么麻烦,而且公事公办的让余禾等等。
隔着电话线,余禾隐约听见是老头在喊人,下一瞬就换人接了电话。
余禾猜测,应该是何有根刚好在传达室边上。
下一秒,夹杂着口音的浑厚中年男性声音在余禾耳边响起,“喂,你是哪个?我是何有根。”
余禾声音清甜,“舅舅好,我是余禾,您等等,我娘和您说。”
然后余禾把电话递给了何春花。
何春花一接过电话就很兴奋,她先是喊了声哥,也不知道何有根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何春花突然就哭了。
余禾站旁边可给唬了一跳。
但何春花就这么开始抹起了眼泪,在余禾面前,何春花是无坚不摧、能永远照顾好她的母亲,但在何家人面前,何春花同时是女儿,是妹妹,她还有家人就还有软弱哭泣的机会。
原本只是打算通知何有根一声,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兄妹俩太久没见了,这一通电话竟然硬生生打了十几分钟,眼看前台的脸都要黑的凝出水来了。
余禾很上道,赶紧从兜里又掏出了一把水果糖,悄悄塞进前台的手心里。
余禾又甜甜一笑,试图拉进好感,“姐,我记得你家里有三个孩子,这点水果糖您带回来给孩子们分分,不多,但糖甜滋滋的,多少吃的愉悦。”
前台倒不是心疼话费,横竖都是公家的,怕就怕被人看见了,到时候说她小话,给领导批评了不是开玩笑的。
奈何余禾会做人,拿到了好处,前台的脸色好了不少,虽然还是顾及着怕人发现,但好说话了一些,只是半板着脸,“弄快一点啊!”
余禾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
人对美的追求是不分男女的,前台瞅了眼正在打电话的何春花,再看看余禾,到底觉得余禾这姑娘漂亮乖巧性子好,也偷偷从兜里摸出点瓜子,把瓜子塞进余禾手里。
两个人趁着这个机会讲起悄悄话,前台好奇打探,“妹妹,我在这待了这么久,见过不少热闹,可你们是怎么回事,我是真没闹明白,是不是被冤枉被欺负了,要上诉?往上头告?”
前台指了指天,余禾意会,却摇了摇头,“您啊,猜错了,我们就是普通人,也什么大冤屈。”
余禾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人家凑热闹想八卦,就把自己家的事随便说出来,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见余禾不说,前台的兴趣少了一半。
刚巧何春花打完电话回来,余禾迎上去,和前台打了个招呼,就跟何春花回房间去了。
余禾赶忙问,“娘,怎么样了?”
何春花现在已经是一副笑模样了,大概有娘家撑腰就是这样,底气足,人从心底开朗起来,浑身透着股不一样的劲。
“你舅说了,家里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啊,马上请假过来,等会儿也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让你外公外婆也赶快过来。”
何春花眼角不自觉舒展,显然是高兴得很,嘴上却说,“我跟你大舅说了,不用这么兴师动众,你大舅偏说没道理让人家这么欺负我们家的人。
等你外公外婆来了,还要去公安局一趟,你奶奶她们不是给拘留了吗,到时候去探望探望。”
说是探望,余禾一回想起何春花说的外婆一家人的脾气,就知道余家人可能要不安生了。
其实何春花娘家待的红日大队比赤嵩大队要富庶不少,不仅每年年底工分分钱多,就连大队步里都安了电话,不像赤嵩大队那么穷破。
所以何有根这一个电话打过去,指不定下午外公外婆他们就能赶过来了。
余禾从何春花嘴里听过许多有关她娘家人的话,但还没有亲眼见过,她也很好奇自己的外公外婆究竟是什么模样。
还有舅妈,真的完全不介意她们母女俩吗?
余禾是见过她父母死后,那些亲戚难看的嘴脸的,因为知道养她拿不到钱,所以一个个像是对待瘟神那样,谁也不肯养她。
人情冷暖是件很神奇的事情。
怀揣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余禾看着何春花喜气的模样,到底没有多说。
而余禾的担忧在半个小时后,看见何有根的时候,**然无存。
何有根比何春花大个八九岁,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为常年跑货车,脸上的胡茬没有经常刮,显得很粗犷,工作服也沾着汽油,长年累月下来洗不掉成了渍,手上也黑乎乎的,尤其是指甲缝,沾染了汽油洗不掉。
他有和何春花如出一辙的宽颧骨,一眼就能看出是亲兄妹。
何有根很爽朗,人也很高,他应该很乐观,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笑起来的时候胸腔震动,是余禾在想象中最常描绘的父亲类型。
属于永远有一副好心态,能宽慰孩子的好父亲。
何有根一看见她们就很激动,“小妹!禾禾!”
他快步上前,笑起来的时候牙齿明显,不太整齐,但是没有吸烟的坏习惯,所以不像余三贵那样牙缝都是黑的。
何春花一看见何有根就热泪盈眶,“大哥!”
“诶,小妹,当着孩子的面呢,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何有根嘴上这么说,神情却很纵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热乎劲,这种劲头像是田野里纵情生长的稻谷,是农村人独有的生气跟包容,他们仿佛不管在什么境遇下,都能乐观包容的生活下去。
余禾第一眼就对这个大舅充满好感,并且对其他未知的娘家人充满好感,能养出这样脾性的外公外婆一定有一副睿智的好性格,还有舅妈,如果她不是通情达理的人,那么大舅一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一见着人,何有根就递去了两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笑盈盈的说,“快中午了,我估量着你们一定还没有吃饭,刚好厂子门口有人摆摊卖土豆饼,我就买了两块,你们先吃了垫垫肚子,等会儿我带你们去餐馆里头吃。
县城来了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吧,这可不行,难得出来,等回去的时候,别人一问,你们都吃什么好吃的啦?
你们到时候一挠脑袋,哎呀,去的时候太急,忘记出去吃顿好的了!
那不可惜吗?”
何有根说的绘声绘色,甚至还能夹着声音假装余禾母女俩说话。
余禾不由得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和银铃似的,清脆悦耳,余禾自己更是漂亮,笑靥如花,何有根自余禾打小就拿她当亲闺女哄,正要再说两句呢,猛不丁瞧清楚了余禾的脸,一拍大腿,大惊道:“咦,我们家禾禾怎么出落得这么俊了!”
何春花从打了何有根电话之后,整个人眉眼舒展,看起来就是活泛的,听见他这么说,连忙道,“女大十八变,我从禾禾碰了头开始就好好的养着她,估计是营养够,突然就长开了。”
何有根对余禾的印象,还停留在何春花刚把余禾生出来,小姑娘裹在布包里,闭着眼睛哭,浑身皱巴巴的丑模样呢!
哪能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下意识想到何春花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在心里啐了一口,余家人,一群没人性的东西,尤其是王爱花那个老巫婆。
当初余家他们就看中了余大壮一个人,想着他人好前途好,待何春花的心也真,才把闺女嫁过去的,谁能想到后来他牺牲了,何春花遭了那么多罪。
当时接完电话,何有根气到不小心把传达室的木头桌子拍出一个咕隆。
这次肯定不能放过余家人,怎么也得叫他们好看,否则何春花她们母女俩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何有根在心里冷笑暴怒,但是面上一点情绪都没有暴露,他一副笑模样,哄着余禾她们开心。
实在是他作为哥哥,有些事不好深说,还得等家里人赶到县城才行。
何春花她们这段时间估计过的提心吊胆,他不准备再去吓她,人总得松快松快,要不然早晚会被压的喘不过气。
何有根这辈子虽然没有挣过什么大钱,但是对待家人一直很有责任。
余禾吃了一口土豆饼,不够油,但是味道调的很好,这年头就是这样,缺衣少食,敢出来做厨子的,要是没点真手艺,没人会买账,毕竟没有那么多流动人口,每一带的人都固定,不会有那么多人可以踩雷维持生意。
虽然油少,但是没有焦,反而很酥脆,余禾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完了一个。
何春花也吃的很快,从小何有根就会剩下吃的给她,后来到县城当学徒,没有工资,也会把食堂分的包子特意带回来给她。
虽然包子早就冰透了,但是上锅一蒸,那可是白面的包子,里头的菜透着油水,好吃得紧。
何有根慈爱的看着一大一小,等她们吃完土豆饼,又把人带到机械厂附近的一家小国营馆子,他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白面馒头。
何有根点菜的时候,何春花就想拦,货车司机虽然收入比其他工人高一点,但是挣得都是辛苦钱,动不动就要跑长途到外地去,吃住都在车上,辛苦的很,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负担其实重的很,一盘肉多贵啊,还是炒好的,光是想想何春花就心疼。
她甚至掏出自己兜里的钱就要去付钱,兄妹俩在餐馆里就拉扯起来。
何春花要把钱往服务员手里递,何有根拦住何春花,从自己兜里递出钱去,明明是抢着付账,拉扯起来倒像是吵架。
不过,周围的人已经见怪不怪,可见这种拉扯是正向的,服务员也很有眼力见的收了何有根的钱。
兄妹俩这才重新坐下来。
虽然吃红烧肉有点奢侈,但是很符合他们的消费习惯,进餐馆吃饭本来就贵了,要是点的绿叶菜,那平时在家里就能吃,何必特意下馆子。
既然下馆子,肯定要吃平时吃不到的,所以红烧肉是首选。
因为开在机械厂旁边,工人比较多,所以吃的其实份量很足。
这年头因为少见肉味,所以不像后来那么爱吃瘦肉,大家都觉得肥肉才是好东西,都是白花花的油水。
换成在现代的时候,野猪肉一斤能比普通猪肉贵个两三倍,大家觉得野猪肉更有营养,而且常常在山上跑,所以肥肉少,有嚼劲。但是这个年代不一样,野猪肉太瘦,反而卖的便宜,猪都是可着往肥养。
这盘红烧肉炒的浓油赤酱,味道特别好,但是吃进余禾嘴里就不太一样了。
肥肉太多,而且味道虽然好,可以香料用的少,没盖住猪的腥臊味。
余禾一咬下去,就是肥腻的油花在嘴里爆开,紧随其后的是猪骚味,然后才是迟来的调料味道。
她下意识蹙眉,不像另外两个人,满脸都是品味到肉味的幸福。
何春花不舍得吃,吃了一块就假装聊天,想让另外两个人能趁机多吃一点,她道:“不愧是城里的餐馆,做的就是好吃,这肉多肥啊,要是我们自己去买不晓得多贵呢。
我也就过年的时候舍得买块肉给我姑娘打打牙祭。”
嘴上这么说,何春花反倒是想起了余禾的终身大事,她觉得杨怀成这小伙子品行好,但是他家里可还被批判着呢,万一将来余禾嫁给他受连累怎么办?
在何春花心里,余禾最好的归宿就是让何有根在机械厂物色一个好人选,得是职工,男方父母最好也有工作,到时候余禾就享福了,要是也能混一个工人身份就更好了,光想想何春花就觉得美。
可惜余禾跟杨怀成正谈着呢,杨怀成又是有心的,她们家出了这事,他忙前忙后的,叫何春花看来也是在不忍心。
这么想着,她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虽然惦记着肉味,可也没忘记自己姑娘。
她满怀母爱的转头准备关心闺女,就看到余禾鬼鬼祟祟的盯上了最瘦的一块肉,还对着瘦肉上头的肥肉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知女莫若母,何春花怎么可能不知道余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腔母爱因为闺女不爱吃肥肉的矫情化作一声吼。
“要死啦你,这么香的红烧肉也不晓得往肥里吃,我怎地生出你这么个傻姑娘。”
嘴上讲的欢,何春花到底是没扭过闺女,帮她把肥肉扯下来,放进自己碗里,何春花看着沾到油花的手还不舍的在嘴里含了一下。
余禾这种行为,落在父母眼里,大概就是吃鸡头把里头的脑脑给扔了,尝小银鱼罐头,结果只吃里面的豆豉,不吃小银鱼,啃鸭爪只啃手指甲,不吃掌中宝……
总之就是不会吃,又浪费又可惜。
做家长的总有一种想把好东西都往孩子嘴里塞的念头,何春花就是这样,所以她发现余禾这些怪口味之后,总要起个仰倒,然后心疼。
心疼好东西没进闺女肚子。
余禾可还不能体会何春花这种奇怪的为人母的心情,她这时候也能学着舅舅何有根的吃法,把白面馒头从中间撕开,把带水汁水的肉夹在里头,咬一大口,那味道好的哩,能把舌头咽进肚子。
余禾也学何有根大口吃大口咽,结果动作意外对上,舅甥俩一对视,即便余禾没有关于这个舅舅的记忆,身体中也涌现出一种奇异的名为血缘的牵绊,让两个人亲近了起来。
余禾惊异于这种感觉,而何有根则大笑起来,开始替余禾向何春花开脱,“小孩子嘛,口味和大人不一样有什么奇怪的,你呀,冲她发什么火。”
何有根这么一说和,何春花不再念叨余禾,虽然一开始何春花就没生气,就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习惯了,老爱絮叨,生怕孩子受了一点亏。
等到快吃完的时候,何有根把剩下的两块肉夹到余禾跟何春花的碗里,他自己扯下一块馒头沾住盘子里的肉汁,这种吃法把盘子表面吃的干干净净。
没办法,难得能吃到肉味,谁舍得剩下一丁点。
大快朵颐之后,何有根把母女俩送回了招待所,他也跟着进房间看了看,发觉她俩的生活环境还可以,至少在住的方面没有受太多委屈,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
这之后,何有根也没去上班,他直接请了两天的假,怎么着也得把妹妹的事讨弄清楚,否则真以为何家没人了。
何有根一个大男人,这些年没见,虽然还是疼妹妹,但到底不比以前有话说,待了一会儿,问了些生活上的问题之后,就提出要下去抽烟。
何有根猫在招待所旁边的墙壁上,蹲着抽起了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墙面堆满烟蒂,他脚上穿着解放鞋,眉宇透露着疲惫,手托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更多的,应该是对妹妹和外甥女的担心。
婆家人都是这副德行,不说过去多苦,就说将来应该怎么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呢。
一晃就到了下午,日头挥洒金色光晕,不热不冷,坠坠有如乌金。
余家人先一步进县城,他们一来就直奔余成龙工作的纺织厂。
余三贵想直接跑到门卫那去问,可是张招娣有点不愿意。
“爹,现在工人都在上工呢,我们会不会影响成龙,万一害他给领导说怎么办?”
余三贵不大高兴,他是一家之主,张招娣一个儿媳妇竟然对他的做法有意见,马上虎住脸,不大高兴的道:“咋个了?我当爷爷的问一问孙子还不成,难道我会害他?”
张招娣见公公生气,马上缩了缩脖子,她敢欺负何春花,不代表她敢挑战身为一家之主的公公的权威,她毫不犹豫的服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
余三贵不耐烦的打断,“好了好了,我们家好不容易供出他一个高中生,又进厂做工人,前途好着呢,能有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余三贵不再解释,也懒得理张招娣,直接敲了门卫的窗户,“诶,同志你好,我找我孙子。”
在经过一系列解释之后,门卫算是知道了他们的来意,看他们拖家带口来找余成龙,答应进去帮忙喊人,但是他们人得在这等,余三贵千恩万谢的应了。
而在余三贵根门卫说余成龙是他孙子的时候,刚好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经过,因为余成龙三个字而有所停顿,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起了余三贵,还有站外面等的余秀兰跟张招娣,她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嗤笑声,抬头挺胸的扭着腰离开。
余三贵却被看的很不开心,那女人的眼神摆明了瞧不起人,偏偏这里不是赤嵩大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家又有麻烦事,不好跟人起争执,只好咽下这口气,一直到余成龙跑过来的时候,余三贵都铁青着脸。
看见生龙活虎,还穿着体面工人装的余成龙,余三贵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成天板着的脸也有了笑颜色。
“成龙啊,这一身衣服穿的精神,不给咱余家丢人!”
余成龙却不怎么高兴,他还在上工呢,因为自己是临时工,本来就不招组长待见,要不是因为攀上了叶晓雨这个副厂长千金,组长到今天都能不给他好脸色。
他都可以想想,等自己回去以后,组长又要晃悠到自己身边说哪些指桑骂槐的话了。
但来的人毕竟是自己的爷爷,等将来娶叶晓雨的彩礼还得家里帮忙,所以他耐下性子,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爷爷,您跟妈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是要带什么东西给我吗,得快点,要不然我跑出来太久组长要讲的。”
早在余成龙出来的时候,张招娣就凑过来了,她一眼不落的看着自己儿子,目光慈爱,闻言恨不能马上让儿子回去,生怕影响到他工作。
倒是余秀兰站在后面,离他们都有两三步远,像个局外人一样,她掩住心头的冷笑声,暗讽道,估计余成龙现在已经和副厂长千金勾搭上了,这个吃家里,趴着家里吸血的东西,很快就要找家里要钱了吧。
这辈子可不比上辈子,她奶她爸都给拘留了,也不知道女方家听到消息会不会后悔。
当初驼背叔没送成信就是余秀兰在捣鬼,她偷偷松了驼背叔车上的轮胎,害得他半路上摔了,要不然好心人把他搬回来,恐怕现在还在野地里躺着呢。
余秀兰费了大功夫,就是为了逼何春花嫁出去,到时候余禾也会捏在自己家手里,余禾比她漂亮,勾搭得姚望伟心痒痒,到时候肯定愿意花大价钱娶余禾,那么她这辈子就可以逆袭,避免悲惨命运。
结果余禾竟然跑去报案了,害得事情完全不按她的计划走。
虽然挫败,但是在见到余成龙的这一刻,余秀兰又畅快起来,比起对余禾的嫉妒,她同样厌恶余成龙。
凭什么她是女孩就要被牺牲,做余成龙的垫脚石,他们的好日子要踩着自己的身体爬上去?
余秀兰平等的讨厌余家的每一个人,巴不得他们都去死,也就是对张招娣有点感情,但也厌恶张招娣的懦弱偏心。
余成龙还不知道余秀兰在谋划着要毁掉他的大好姻缘,他现在正接受余三贵带来的爆炸性消息。
“成龙啊,你那个不要脸的婶婶害苦了我们家人,她把你奶奶给告了,害得你奶奶和爸都被拘留了,我们家也被人砸了,她们逃到县城找不到人。”
每一个字都恍若惊雷,引得余成龙目眩头晕,站都要站不住,家里这种境况,他的婚事怎么办,别说筹彩礼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他政审上一辈子的污点。
余成龙嘴唇失了血色,险些站不住,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立刻抓住余三贵的手臂,“我、我知道何春花她们藏在哪里,我带你们去找她,把奶奶跟爸放出来,她们凭什么这么做!”
余三贵他们跑来县城,本来就有让余成龙帮忙找人的意思,结果没想到现在直接得到了下落,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快快快,带我们去,免得她们跑了。”余三贵老骨头一把,整个人却激动起来。
倒是张招娣,很是担心,“成龙,你还在工作呢,要不然和我们说说地址,我们自己找过去。”
余三贵脸马上垮了下来,凶着神情骂道:“你能耐是不?县城的路你熟吗,到时候兜一圈子没找到,人跑了怎么办?”
不得不说,自从挨了田家人那一顿打,后槽牙也少了一颗之后,余三贵的脾气暴躁了很多,他脸上还带着被人用脚踩出来的淤青。
余三贵原本还算沉得住气,可他是顶顶好面子的人,被外村人围着打,一身伤,老婆儿子被关进公安局,小儿媳也敢忤逆,这么一段时间下来,把老东西的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
人最在乎的东西就这么措不及防的没了,能不爆发心理阴沉就怪了。
张招娣本来就怕这个公公,被他一骂更不敢说话了。
要是别的事,余成龙一定不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但是这件事不一样,牵扯到了他的将来,容不得忽视,所以余成龙拿出十分积极热切的态度,“没事,我去请假,这事更重要。”
余成龙急匆匆回到工作岗位请假,然后跑来跟余三贵他们汇合,一群人着急忙慌的赶向招待所。
余秀兰因为厌恶余成龙,原本态度恹恹,但是知道能给余禾难堪之后,人也打起了精神。
他们赶到招待所,就逼问前台余禾他们的下落。
打人的面相跟找人的是不一样的,一看他们几个都是怒气冲冲,前台很快察觉到不对,也不肯说房号,就是打量着他们,“你们干什么的?有没有证件,我这可是招待所,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信件不能随便出入。”
余成龙还算体面,但他也没带个工人证之类的,只好放轻声音,然后,自己看起来可信一点,“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余禾跟何春花的家人,家里出事了,我们来找她们。”
如果不是一开始他们凶相毕露、气势汹汹的话,这个解释前台也许会相信,偏偏有刚才那一茬,前台这些年在招待所南来北往的人见过了,可以说阅人无数。
她当即说道:“成啊,你拿出证据,你们家出什么事了,证明是家人的证明呢?”
一时间余成龙还真编不出来,他额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看他们是一家,而前台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可她是本地人,最不怕这些弯弯绕绕,立马严肃着脸,“赶紧走!再不走我喊人了啊!”
余三贵可不想这么被赶走,也跟着硬气,“你个女同志什么态度,凶巴巴的怎么为人民服务?”
前台也被说出了火气,大声了起来,“我就是这样怎么了?有本事你去投诉我啊!乡巴佬,裤子上的泥都没洗干净,也敢到城里充大尾巴狼!”
两边对峙的时候,刚巧余禾下来透气,她准备出去买瓶汽水解渴,县城里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是店可比大队里多,不像大队有钱都买不到吃的,去供销社还得坐板车跑到公社里。
因为杨怀成不吝于花钱激励她学习,又怕她在县城没钱花,临走前拍了,很多花花绿绿的钱票,所以余禾可以背着何春花平时悄悄买瓶汽水,或者虾条什么的,多少让余禾找回了点快乐。
要不然这贫瘠的生活过久了,也没有手机电视,人真的能被逼疯。
结果没想到一下来就直面余家人,他们貌似正和前台起冲突,所以目光齐刷刷移向余禾的时候,就像狼一样,恶意满满。
余禾下意识退后一步。
张招娣仿佛狼瞅见猎物,张脚就要往前冲,眼看冲到了余禾面前,余禾正准备往旁边一躲,就看见张招娣和中邪了似的停下来,而且脸颊抽搐,面目扭曲,好像很痛苦一样。
下一秒,张招娣整个人向后一倒,也让余禾看清楚了她身后站着的人,是一个满头银发,耳朵戴着两个圆素银耳环的老太太,老太太穿着斜襟黑色大褂,脚好像比一般人小,人也不高,说不定没有一米五,可人却很精神,她拽着张招娣的头发,流露出身经百战的气息,中气十足的大喊,“不长眼的东西,当着你奶奶的面敢欺负我外孙女,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老太太用力一拽,硬生生把张招娣的头发薅下一大把,就这还不够,老太太秉持趁你病要你命的信念,在张招娣因为拽掉头发面容痛苦扭曲的时候,直接跨坐到张招娣身上,哗哗两个大耳朵巴子,响亮到外头的过路人都咧着脸,觉得牙疼。
张招娣还想挣扎,意图掀翻老太太,结果一个穿蓝色波点土布衣裳的女人冲上来,按住张招娣的胳膊,直接上手掐起来,“你敢欺负我外甥女,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吧,小贱人!”
老太太和中年女人对付张招娣呈现前面夹击之势,以至张招娣毫无反手之力。
至于其他几个人,也都自顾不暇。
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什么时候来的,总之让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冲上来开打了。
和余三贵推搡的老人跟他打得不相上下,但老人更高一点,隐隐约约占上风。
余秀兰也被一个姑娘薅头发,那姑娘国字脸,跟掐张招娣胳膊的中年女人很像,尤其是打架发狠的神态,那叫一个利索泼辣,看着就知道是母女,她骂人嘴皮子也利索,“不要脸的贱蹄子,敢欺负我姑姑一家,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天天腆着张脸,装腔作势欺负人,我呸!”
虽然是个年轻姑娘,但她骂人是真吐口水,直接吐余秀兰脸上了,打起架来净往阴招上使,打得余秀兰毫无反手之力。
而围着余成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又高又壮,何家人标志的国字脸,看着就正气惹眼,那是压着余成龙打呀,另一个虽然眉眼也像何家人,但是又黑又矮,眉眼倒是有何家人都没有油滑精明,一边打架,一边还有空喊,“欺负人啦,逼死人啦,这家人欺负我姑姑孤儿寡母,要逼着寡妇上吊,次亲孙女嫁人吃绝户啦!”
整个场面十分混乱,但是又非常整齐的呈现出何家人压倒性胜利。
也许是动静太大,何春花跟何有根都被引了下来,何春花看见这场面先是一愣,然后道:“爸,妈,嫂子!”
随后冲进战局,配合着亲妈跟嫂子大打出手。
见识到这彪悍的场面,余禾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王爱花这么彪悍,当年还能输给何家人,这么多年不敢随便为难何春花。
任谁被按在地上扇巴掌,头发硬生生薅断,身上全是掐出来的瘀伤,都能心理阴影很久吧……
这战斗力,委实厉害。
余禾想了想,她觉得自己打架应该不太行,所以只能制造点经济压力了。
她混进战局,假装害怕,趁着推搡间,不经意的把余成龙推向一旁的发财树,结果顺着惯性,在没人推的情况下,余成龙又撞上旁边的玻璃木门,直接把门也给撞倒了,玻璃碎了一地。
余禾给旁边的何家表姐使了个眼色,然后假装被推出去,随便往脸上身上抹了点不知道是余家哪个人伤口上的血,头发乱七八糟,隔着玻璃往地上一趴,泪珠就滚了下来呀,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模样。
“来人哪,上门夺财吃绝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