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除夕夜, 周恪非才获准出院。
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一周,直接转到市精神卫生院的危机干预病房。这里是封闭式管理,每周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机会。护士看他长得好看, 有次还多给了五分钟时间。
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周恪非头颈微垂, 一径低眉敛目,对外界根本没有回应。
每逢探视, 秋沅就和他坐在病床边。手挨着手, 但谁也没有更进一寸。
病房经过特殊改造, 四面都是绵柔的墙壁, 病床和矮柜也缺少棱角。看上去是一个软嫩通圆的婴儿房,只是色彩冰冷,单调的鸽灰雪白。无论从里还是从外看, 都像在冬季。
秋沅没有说过很多话, 言语是她所不擅长的媒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对周恪非讲述过许多自己, 也是他鼓励引导着她, 慢慢往外倾吐。
周恪非从前总是微微笑着的,耐心而专注在听。而现在她努力地说,把胸臆绞拧着, 经历和思考都转化成语言。而他静静地听,脸上和眼底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白的光整润洁, 像在醒着做梦。
每次从病房离开,秋沅总是有些茫然。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 以前的她尖锐, 果敢,浑身滚烫的勇气,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把前路看得非常清晰。
如今才知有人挡在她前面,拦下所有可能发生的飘摇和畏怯。这些年他不露面,却守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里面。
这段时间里,蒋阿姨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岁大了,到底没逃脱上次意外的糟糕后果,中风和脑梗发作几回,人已经缺少基本意识。
徐护士长委婉表示,一些身后事,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生命,无论灵魂还是形骸,都如此粉脆,轻易就要消弭。
周恪非出院那天,市区又开始降雪。不是黏稠结团的雪,反而粉粉细细,颗粒分明,雨滴一样疏落地砸下来。气温又被拽下去几度,于是秋沅给他带了件大衣。
先探望过昏睡的蒋阿姨,再赶到市精神卫生院办手续。有护士领着周恪非出来,将他安置在等候区的短椅上。此时日头升到最高,从窗外贫白如水地湧进来,将他拢在无限温柔的雾光里面。
秋沅办好手续,过来接他。周恪非密茸茸的眼睫将眼珠遮了大半,很慢很慢,把手交到她手上。是那只经受过毁灭性创伤的左手,从外面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握到手里,十指紧扣,才感觉出骨骼形状的异常,该是愈合之后的不平整。
该有多痛。
压在身体里,密不透风地捱过这许多年,至今应该仍在疼痛吧。
大雪天很难打车,在路边站了好久,才拦下一辆。秋沅对司机报出超市的地址,又转向周恪非说:“去买点年货好了。以前都在蒋阿姨家过年,这次也是,我们和蒋容融一起。”
她帮他抖下衣领上疏疏几粒雪珠子。
“之前,你……你是怎么样过年的?”秋沅又问。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音。
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打量他们,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终于在一个路口问她:
“小姑娘,和男朋友闹别扭啦?”
男朋友……
好像这一次,并没有真正成为这样的关系。
周恪非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只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街上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都是出来置办年货。秋沅拉着周恪非的手,一步一步,分拨开如海人潮,在朝前走。
他默默跟着她,亦步亦趋。偶尔会不期然相视,只是没有言语,眼神也没内容。
出了超市,秋沅又想起该给他买身新衣服。他的个人物品都在跟苏与南合租的那间公寓里,秋沅总觉得那里沾着旧时候的不痛快的气息,也就什么也没有拿。
周恪非大衣下面还是病号服,总不能这样潦草过年。
于是带他到商场去。由表及里,从上到下,依次都挑遍,一整套合眼又合身的衣裤,装进纸袋里。
一手提着纸袋,一手拉着他,秋沅心情渐渐明朗起来,说:“那么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周恪非,他低垂的眼睑忽然颤动一下。幅度很剧烈,却也短暂,像是蝴蝶振翅。
也不是回秋沅的家。蒋阿姨家里两个房间,之前她住进医院,秋沅就搬到其中一间卧室,方便照看蒋容融。
小女孩年纪不大,但是眼光很细,对周恪非如今的状态有点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她帮忙把年货收在冰箱里,就自己回房睡下了。
临关门时,忽然问秋沅:“你们要睡一起吗?”
“嗯。”
“你不问他愿不愿意?”
“我们之前总是睡在一起。”
说完这一句,秋沅站在原地,神色有点怔住了。是的,那么多个与他相依的夜晚,怎么一直都没有留意。
每一个肉和发肤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时刻,身体上强烈吸引,也就忘记去留意他的眼睛。
她给周恪非加了一床新被子。
简单洗漱,一同睡下。她抱了他一下,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他柔软的两页唇片,凉凉的温度和色泽,在她唇舌之间,越来越粉红,越来越热。
难得什么都没做。
枕边如此安静,只有他均匀平顺的睡息。秋沅难以入眠,撑起身体去看。
窗帘的缝隙里,渗进冬日苦惨的月光。就借着这一点冰冷模糊的亮,她去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寸毫不放。
不懂这样的固执由何而来。像是能把这些年的疏漏,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接下来两天,把家里好好布置。红绒绒的窗花挂饰,明艳艳的灯笼,悬在窗头和灯下,还有大大小小澄黄急绿的植物,摆到厨房外明亮的阳台上。
纹身店被烧毁停业,由于是人为纵火,保险理赔流程复杂,走得曲折艰辛,现在也没到账。
好在这些年攒下不少积蓄,又得到大把闲余时间。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慢下来,变得非常细腻。
单德正在当天就已归案,供出受周芸收买指使。而周芸消失了。她有钱,有人脉,有丰富的学识和阅历,如果是真的故意躲藏,恐怕可以顺利隐没在人群里度过一生,像雨水融在茫茫深海,没有踪迹。
因而秋沅不再耗费心力在她身上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仿佛依然困囿在过去,她的恨埋在心里,刀刀刺骨,扎得自己也疼。不该赎罪的人背负愧疚,赔上一生。
过去无法更改,但每一个现在的决定都会影响未来。
周恪非,他期待一个怎样的未来?
除夕夜,电视机播放着晚会,然而没人在看。
蒋容融在炉灶前帮秋沅看着火,却也不够专注,频繁低头玩手机。前些日子年年要和周旖然出国玩,先买了部新手机送她。蒋容融爱不释手,每天捧着,和年年通信。
“面粉没有了,我去买一点,晚上包饺子。”
跟蒋容融说完,秋沅在门口穿鞋。想了想,还是带了周恪非一起。他能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或许能有契机换上不同心情。
周恪非穿了新衣服,外套领口不高,瘦而白的脖颈露在外面,秋沅又给他蓬松地裹上一圈围巾。
温暖舒适的,松弛,不紧张,像久违的他的怀抱。
就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一袋饺子粉,又挑上两盒肥瘦适中的肉糜。
然后和他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回走。凛冬时节,每口呼吸都在空中浮起一朵热云,马路也滑如冰面。
身后忽然一阵轮胎抓地的急刹,令人牙酸的碾响,秋沅还没作出反应,已经被人拉住手腕。
是周恪非,他把她抱在胸口,脚下向后退避。背靠在一棵秃树的枝干上,终于停下来。
失控的车辆跌跌撞撞,姿态狼狈,停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他的手臂抖得厉害,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仿佛方才做出的这一切动作,已成身体本能。
秋沅转身,抬手,很慢很慢地抱住他。
过了零点,大年初一的爆竹声里,接到徐护士长的电话。
只是简单说,是时候该过去告别。
从小到大,秋沅感受过的温暖寥寥无几。
蒋阿姨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爱她的人,正在逐一离去。
她放下电话,面对蒋容融的注视,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最后只是说,新年快乐。
蒋容融笑了笑,她近些日子开朗不少,笑容也变得情真意切:“新年快乐!我去睡了。”
房门关上,秋沅才仿佛松脱了力气,倒退两步,一下子散开在沙发里。
茶几上一些医院的文件,她机械地整理在手上。头脑混沌,眼睛酸楚得厉害,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忽然听到周恪非的声音,像是间隔了漫长的年岁和距离,沉闷的不透亮的,似雾似风,氤氲到耳边。
“不要哭。”
秋沅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她看到周恪非在她面前,那么近,可以看见那一对纯然的黑眼睛里,自己的形状。
鼻端是男孩子清爽的气味。
他弯下腰,指腹绵热,擦了擦她潮润的眼角。动作和声音一样,是她所熟悉的温柔。
“秋秋,不要哭。”
她忽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