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周恪非到警局做了笔录。
他全程谈吐斯文,姿容秀雅,风度一如既往。
没人看得出,他才经过严谨缜密的心理评估,结束了在病院的治疗。
按照规定,周恪非作为控方证人,不能与周芸的律师接触。
但另有旁人找到他,频繁传达周芸碰面的意愿。
而周恪非并没有去看守所见她。
在秋沅的鼓励下,他花上许久时间,写下一封长信,用的是已然生疏的法语。
语言是人格的媒介。
讲起中文时,周恪非总是颇受牵绊,遭血缘亲情所累,被爱的名义掌控勾缠,挣不断解不开。
而说法语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他,从那些哀切、痛烈,与漫长而极致的不安中剥脱出来,也放下被周芸所教化出的惯性顺从,彻彻底底展露内心最晦暗的幽微之处。
他站在异国语言的庇护里,成为一个冷静、客观的,无机质的主体,审视着周芸一生的作为,也检看过去怯懦隐忍的自己。
这一场精神审判完全脱离形骸,绵延持续多日,他以笔触在信中质问,控诉,经久地表达从未言说的愤怒和憎恨,托了人转交到看守所里。
秋沅并没有问他写了什么,她看不懂,也不感到好奇。
周恪非伏案书写的时候,她就陪坐在一旁矮矮的扶手椅上,认真检索资料。
周恪非的目光偶然垂落过去,发现都是些抑郁症和危机干预相关的研究。
他能感觉到秋沅的身和心,温热而真实,一并在向他靠近。
周恪非有时会疑心这是一场美梦。
他曾是在风暴中腰断的高树、跌入天脚即将被黑夜掩埋的太阳,是坠落潭湖的飞鸟,翅羽挣扎,双足浸重,在雾水漫溅里越陷越深。
即将触底之际,被她打捞起来,擦拭,晾晒,抱在柔软的双手中,烘得温热。
枯涸的树裂缝隙里抽长新芽,他的世界正在迎来日出。
后来与秋沅一同出庭作证,他终于不可避免地又见到周芸。
周恪非全程冷静地陈述,全程并未与周芸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连目光对视也欠缺。
而秋沅与他不同。
她的眼目坦诚,直白,视线自有重量,如同一种紧迫的逼视,将周芸遥遥衔住了。
在证人席上,她放下准备好的草稿,兀自讲起自己的遭遇,一个字趴着一个字,发声清楚分明。
她每说一句,周恪非眉尖的绞拧就更深一分。
她似乎已经浑不在意,语态神情都云淡风轻,可他依然在替她感知着酸苦和辛辣,替她在疼。
周芸陈词时并不未自己开脱,只是说起她的丈夫常年游离于家庭之外,婚姻已是她完美生活中的重大纰漏,她想要把两个孩子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掌握人生。
得到择期宣判的通知后,他们并肩回到育英,去接蒋容融放学。
周恪非接过女孩的书包,耐心听着她抱怨学校里的诸多腌臜事。
秋沅则走在后面一点的位置,看着他低眉垂目,容色安然。
曾经她独自对抗浑风浓雨,电闪雷鸣。
她不哭也不闹,对一切都麻木钝然,全凭本能在回应世界的攻击。
而周恪非来到她身边,他托着一盏灯,告诉她她也可以流泪,软弱,接纳自己疼痛的知觉。
一个休息日的午后,秋沅和周恪非在厨房忙碌。
她用香料兑了水,洒进一碗五花肉糜中。
周恪非戴两只手套,专注于捏出一个一个浑圆的丸子,交由秋沅放进热油中炸烧。
他扎煞着双手,不时亲亲她的头发。
日光温柔,风也缠绵,是最好的一天。
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进来,是蒋容融打开厨房的薄门,轻轻咳嗽两声。
小女孩时常和年年她们黏在一起,每周末都跑出去,性情日渐开朗起来,话更多了,脸上也总有笑的模样。
这天她站在厨房门口,低头抿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周旖然有事要找他们谈。
这一件事,秋沅和周恪非早有预料。
后来蒋容融离开家,也就此离开育英,被年年和周旖然收养。
她们迁到另一座城市,时常去各地旅行,总是传来照片和视频,画面里蒋容融笑颜明媚,被年年和周旖然搂在中间。
蒋容融走后,他们又搬回秋沅曾经的那个住址。
纹身店旁边的一室一厅,她和周恪非将各自经年的存款捏合在一起,从苏与南手里将房子买下来,终于有了属于两个人的家。
过户那天,苏与南和津西前来探望,笑言这房子狭窄逼仄,做什么都施展不开。
而秋沅认真地说,他们不需要大房子,能装得下她和他,就已经远超足够。
她的店面不久后开始修缮,周恪非也重新回到公司上班。
这里对于他的通勤不算方便,他每天都要提早一小时起床,怕吵醒秋沅,轻手轻脚洗漱穿衣,临走时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周芸宣判之后,周恪非去监狱探望她一次。
是周芸主动连发了许多封接见信,从狱中经过审核寄给他,这是探视服刑人员的凭证之一。
而周恪非不动声色,一径丢进垃圾桶。
直至收到第十封信,是在秋沅生日那天。
她的店面修缮一新,审批通过后便可以恢复营业,她喝了点薄酒,明明远未够量,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却已经醉了。
秋沅攀在他肩上,两手捧着他凛冽的下颌骨,低头深深索吻。
周恪非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握在掌中,过去和未来的全部人生,就此交到她的手心里。
深夜一通勾缠,秋沅沉沉睡去,他打开抽屉,取出那封来自狱中的信。
隔过稠如蓝绒的夜幕,他背靠在桌角,远远凝视着秋沅宁静的睡颜,心潮跟着她均匀的气息而起伏。
手指微微出了清汗,力度不自觉压下去,将信纸捏皱。
他忽然决定去看一看。
到了信中所写的日期,周恪非如约前往周芸服刑的监狱。
他腰脊挺拔,气质清润,在周围一众耷眉苦脸的亲属中显得尤为醒目。
等候许久,被预警叫入会见室。
玻璃隔绝一切声息,他拉开椅子缓缓坐下,安静看着周芸佝偻的脊背和垂老的面容,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指节长韧而苍白,轻轻拿起传音的话筒。
周芸泪流满面,声音也抖得像在哽咽,说自己整夜失眠,反复阅读他用法文写就的那封长信。
而周恪非神情淡淡的凉,并不表露原谅,也不打算聆听周芸忏悔。
此行的唯一目的,仅仅是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当初他的父母穿着优雅体面的标签,永远高高在上,看旁人都是俯瞰的姿态。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如同受刺激、被蛊惑,正对着她的背影一脚踩满油门。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离开之前,他最后转脸看了看周芸,双眸玄黑无底。
在这个短暂的对视之中,周芸读懂了周恪非含义丰富的眼神。
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她面前来。
转眼又到立秋时节。
周恪非和秋沅在家包了一顿饺子,饭后驱车出去散心,沿着通贯城市的绵长河流,一路来到她童年时居住的地方。
将车泊在路边,他们并肩坐到河沿长凳上,手握着手,十指交缠,一如少年时。
当时亲密依偎的男孩女孩,并不会料到之后十年,思念暗涌,尘烟浮沉。
周芸说,当时她和他父亲找到秋沅,百般劝诫,以利诱,以威逼,可秋沅的决心始终没有产生过一丝摇撼。
她朝他们鞠了一躬,白裙子色度纯厚,在艳烈的日头之下,似乎亮成光源本身。
她说叔叔阿姨,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周恪非来陪着我,也把他自己交给我。
你们可以关着他,但我知道他还会一直记挂我,惦念我。
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他。
她到底比他勇敢得多,也坚定得多。
周恪非忽然想起记忆中的里昂,一个久远而模糊的晌午,他再次走入学校的心理援助办公室。
长久细致的交谈之后,他低头喝空一杯沁凉的冰水,喉咙却依然干燥而低哑,很慢很慢地说:“秋不需要为我做些什么。
她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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