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能有一次, 就能有更多次。
看着这“即视感过强”的一幕,李才良心有所感,立刻抬头去看霞山派所在的方向。不料想张飞鹤此时也正正好好看了过来, 挑起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不由得心中一突。
他此前是个凡人, 在突遇“能够登仙”的机缘之前,也和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凡人一样,对仙门的辛密知之甚少;真的踏上了寿元漫长的那条道路, 大多数时候也都沉浸于自己这一方天地之间,先入为主地鄙夷着这群人的道貌岸然。
多年的时间过去, 和他同龄的凡人早就作古,李才良此时此刻才无端重拾起过去那种“被人俯瞰着审视”的心情。
——但他们凭什么!
他立刻便要撤走, 之前留下的诸多后手还足够支撑自己全身而退,然而同一时间,叶同玄立即操纵环湖大阵, 将这片空间连同在场的所有修士一齐封锁了起来。
众人虽有慌乱, 但大多数都“见过大世面”,暂时还保持着临危不乱的冷静。
一清院的代表第一个反应过来,转头开始斥责明镜宗的弟子,冲他们发难:“你们是怎么布的阵, 就这样让人将她从眼皮子底下劫走?”
众所周知, 明镜宗的环湖大阵百余年来层层加固, 从未被人撼动过, 更别说能有人在仙门百家眼皮子底下当堂作案。
“休得污蔑我们的环湖大阵!”
明镜宗的弟子们一听, 也立刻跳出来反驳:“说不定是有人走漏了通行令呢!”
这下子压力又转移到了霞山派那边:“方才那个人好像是你们霞山的弟子, 难不成是你们提前走漏了消息,想要将人接出去?”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张飞鹤面不改色地说:“霞山派所有受邀修士全部到场, 通行令一张不多一张不少,总不可能是我凭空变出来了一张吧?”
他是霞山派的监院,修为在年轻一代当中又到了顶峰,解释道如此程度,对方也不可能再出言为难。而在所有人都出不去法阵的当下,浑沦派剩下那几人就已经形同瓮中捉鳖。
蒋钧行缓缓拔出剑来,面色不善,而同一时间,伯劳仙人也挑起眉毛看向一清院的方向:“刚才那位女修手中拿的弯刀可不像是霞山派的制式兵器——那东西是法器,而且想必很有来头,你们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关我们什么事?”
一清院的弟子们皱起眉头:“谁都知道你这人素来不讲道理,如今竟是血口喷人了起来!”
“或许吧。”
伯劳仙人耸耸肩:“至少我不相信,一群没什么传承的凡人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能够短短时间之内弄出这么复杂且歹毒的丹药来——那刀也一样。”
“你们……”
“不过此前我一直都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方在拖后腿,直到方才,我才更确定。”
广德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垂下眼睛:“当年诸多道友拼死累活豁出性命才得到如此结局,何至如此呢?”
*
数月之前。
江之月百般尝试那把匕首的用途未果,只得偷偷又将它带回了霞山。
“我用妖兽来做过试验。”
“试验”这个词还是从尹新舟那里来的,因为讲得顺口又好用,她便也沿袭了对方的说话方式:“这把匕首似乎能够激发妖兽的凶性……混沦派的弟子将它给了我,让我用在。”
她抿了抿嘴唇:“用在新舟的身上,拿一把本命剑来换。”
“本命剑。”
张飞鹤不动声色:“他们将霞山弟子看得也太轻了。”
从当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混沦派似乎拥有一种精湛又歹毒的制药技术,与此同时还能够制作出这种和妖兽相关的特殊法器,他接过匕首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金属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像是半途登仙的凡人该有的水准。”
事出反常,必有诱因。
他确实见过不出世的天才,但总不至于这些天才全部都集中到了一个“不那么正统”的门派当中。
而日后尹新舟所描摹回来的复杂阵法又回应了他的猜测——单凭混沦派内部的受教育水平,若是没有高人指点,他根本不相信这群人能够将方外的残魂唤来此间。
在尹新舟带着自己的新技术横空出世之前,冶刀兵最精湛的地方是一清院。一开始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身怀“那边的传承”,观察过半年之后才发现二者根本不沾边。
但眼下的信息不足矣判定“他们当中存在内鬼”,于是张飞鹤转手一封信,将阵法的消息送往了当世布阵一脉公认的顶尖修士叶同玄那里。
“霞山多是剑修,我自己本人虽懂些杂学,但面对这样繁杂的阵法还是力有不逮,恳请前辈指点一二。”
他在信中写道:“兽王的神魂与我门弟子的神魂杂糅于一体,成型的兽王力量暂时也能听其指挥,如此多年来,我们或许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够彻底消灭这份青州流毒的机会。”
“即便不谈私心,我也希望诸多前辈的牺牲没有白费。”
叶同玄闭关推演了七天七夜,没人知道他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字。
一个关于“排查内鬼”的粗糙计划就此形成。
首先,仙门法会还是要开,而且要堂堂正正、毫无疏漏地开。每个门派都要公允地提出自己所擅长但不那么出彩的议案,而待到真正去争夺执行权利的时候,哪一方毫不犹豫地下死手也要拼命争取通过自己的方法,那么就最有嫌疑。
——渴望攫取兽王力量的人,绝不会接受他们这些过于“温吞无用”的方法。
他没敢给所有人交底,于是只去信给了各大门派内值得信任的寥寥数人——这也是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带着一张仿佛被所有人欠钱的脸千里迢迢来参会的原因。
一清院的修士们他也有交集,虽有怀疑,但张飞鹤更相信这里的多数人都不知情。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要一直装到法会的尾声计划落成,但那些凡人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变数:有人因此而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对于寿数漫长的修士而言可以说是转瞬即逝,可这三年的时间里,尹新舟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她不再是混沦派那“请魂术”不知从何方拉来的一缕魂魄,叶同玄张开浑浊的眼睛,目光失焦地看向一处,手指微动,掐算法诀:这三年的时间,争取来的是青州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像是镜子一般的湖岸上,蒋钧行毫不犹豫得抽出剑,和一清院的一位修士拉近距离交战起来。
“真是一秒钟都不愿多等啊。”
伯劳仙人啧了一声,不知是在评价他们二人当中的哪一个:“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封印镇守都无疏漏,但大荒当中又确实出现了带着兽王气息的脏东西,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就很简单了……因为在最开始,各大仙门在分派责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从中作梗,给自己留了私货。”
仙人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将兽王斩杀,为了防止其再度复活,他们将其拆分开来,分别镇压。
躯干在云镜湖,四肢在栖衡山,九颗眼睛在名禅宗,斩下的头颅在一清院。
不灭的剑骨留在霞山,这已经是凡人当中鲜少有人听闻过的传说。
而这一切,对于当年的亲历者,和亲历者的弟子们而言,仍旧是从过去一路蔓延至如今的沉重枷锁。
“你胡说什么!”
以一敌二,又是两个高境的剑修,那人一下子就应付慌乱起来,仍旧还在竭尽所能地辩驳:“我们支撑着一清院那么多年,怎么可能——”
“神魂全部都被打散,筋骨也碎作微尘,所有尚有机会复活的部位全部都分别镇压,无法被彻底封存的剑骨,如今被强行炼制成为了本命剑。”
这曾经是霞山派不外传的秘密之一,而现在,蒋钧行说出这些话的声音格外平稳:“你们算漏了一件事——三个月前,妖兽暴动袭击了一清院附近的一座城镇,而恰好我在那附近。”
或许是因为受影响的地方正好在本宗门附近方便撇清嫌疑,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确实将培养过后的兽王骸骨封存在了距离自己较近的地方。
蒋钧行在那一刻,作为与兽王剑骨神魂相连的剑修,凭借着本能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紧握手中的怀光剑,单臂用力灵气贯通,竟是生生将对方的配剑给斩成了断口光滑的两截。
“连我路过附近都反应过来,而那个时候,你的同门告诉我,门内阵法有松动,只派了些外门弟子出去伏妖。”
最后的证据,那些需要亲自前往一清院去证实的东西,他交给了窦句章他们去搜索——这些人还尚且不到能来参加法会的资格,但一听说事关尹新舟,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想要帮忙。
将委任分派下去的时候,饶是蒋钧行都有些惊讶,他原本做好了响应者寥寥的准备,却见这些弟子们一个比一个积极。
其中甚至还有陈秉——印象当中,新舟师妹同他应该是有些龃龉的,此时这个人却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她是霞山弟子,而这些年里也没少做事。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承过她的情。”
陈秉说道:“我过去吧。那些人估计会比较相信我同她没什么交集,提防心也少一些。”
“……”
蒋钧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