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一个内脏出血的病人就这样躺在校医室的病房里显然不合规矩, 但考虑到自己前一天差点被一台无人操纵的挖掘机谋杀,尹新舟强行按讷住了心中的这点异样——按照杨医生的说法,他的“特效药”足够将这个人吊住命, 兴许比别的治法还要好一些。
真是这样吗?她的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两天之内发生的意外比自己过去二十年遇到的都多,原本平稳走来课下的人生经验在此时似乎都有些不够看, 尤其是在这几个身份神秘叵测的人面前,更是显出一种一戳就破的单薄。
“尹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忧。”
杨医生说道,语气当中有些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古怪风格:“你师兄为人向来可靠, 在霞山也是人人称赞的可靠仙长。”
她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而据说可靠的某人发来了一张一看就有可能得破伤风的糟心图片, 成功让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翻箱倒柜地去找双氧水。
哎, 杨前辈看着她的背影:实在是年轻。
随后又听了尹新舟关于“手伤需要做消毒处理”的发言,心道蒋仙师很少向别人诉苦,大惊失色地过去看了一眼:“…………”
他将原本藏在心里的感叹大声说了出来:“年轻人!”
尹新舟:?
她看了看对方远远称不上年迈的面孔, 心中直犯嘀咕, 中年危机竟然来得这么早。
只不过还没等她吐槽,校医院里的老式旋转风扇就突然折断,从自己的头顶直坠下来。这种画面堪称童年恐怖故事,好在杨医生眼疾手快, 抄起桌子上的陶瓷茶杯就朝着半空掷了过去, 啪嚓一声清脆的响动, 就见那杯子硬生生将风扇击歪, 擦着身侧险之又险地落在地上。
年久没有擦过的风扇叶片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扬尘。
尹新舟惊恐回头, 就见对方还盘着茶杯的杯盖, 冲她笑了一下:“不会以为他们二人让我留守在这里,是什么都不做吧?”
他从容说道:“我们这一脉的手艺, 练的就是手腕和手指,所有的功夫都在这儿了。”
确实有些不一样,尹新舟伸手摸了摸那电扇的残骸,食指在布满灰尘的扇叶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指痕——她不禁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一个笑话:普通外科医生应该不会有这种好水平,能如此出手不凡,至少应该是史诗外科医生。
被腹诽的当事人从袖中甩出一根丝线,垂落在病患的手腕上,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梦里的道行比我原本的水平要差出许多,没法子算得像是过去那般精准……大概再过两炷香的时间,这人就要醒了。”
醒来之后就可以询问问题,尹新舟对自己的处境一头雾水,她耐心伏案将自己的复变函数作业做掉一半,终于等到那位倒霉的患者缓缓睁开眼睛。对方惊惧般在**抽搐了一下,随后迷茫的视线渐渐清晰,目光落在尹新舟的身上,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歉意。
“你没事吧?”
他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得了失心疯……”
一番简单交流过后,尹新舟他们了解到,对方是在正常驾驶的过程中突然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注意到了道路边角,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踩满了油门,再下一秒就已经连安全气囊都弹出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拦也拦不住……我那天也没喝酒啊!”
司机懊恼地想抓抓头发,一抬手臂却发现胳膊举不起来:“你没事就好,嘶……我现在浑身都疼,是不是伤还没好啊?”
其实你本来险些当场去世,尹新舟在心里想,当物理法则和既定规则在此时此刻似乎都不那么占据优势地位,她于是主动忽略了这点小细节:“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吓了一跳。”
又问了几句,她们失望地发现,这个人的确无法提供更多清晰的信息——他对自己的精神状况有着同样的茫然,怀疑自己可能是伤到了脑袋,打算再去找个医院做一下全面体检。
这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大家打算等着蒋钧行他们回来再确认一下就放对方离开。男人带着满脸的歉意从**坐起来,伏在接诊的长条桌前填写自己的身份情况,尹新舟凑过去多看了几眼,刹那之间,对方随手抄起放在桌面上的美工刀,推开刀刃向前一刺。
杨医生立刻反扭住对方的一侧手臂,可此人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整个身躯像是蛇一般畸形扭动,握住那柄美工刀反手袭来。
随后,那把单薄的美工刀被另一只从身后伸来的手握住。
刀刃切进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夹缝,鲜血顺着手掌流淌下来,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隔着一只流血的手掌,尹新舟和那位病患的眼睛短暂对望,对方抬起头,投以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即便是度过了二十年平稳安定的时光,她也能够意识到这里面包含着森然纯粹的杀意。
蒋钧行身子一侧,方伯礼抄起手中的钢管照着对方的后脑就是一击,成功将这个刚刚醒来的病人又敲晕了回去。
“就知道还会有这一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扯了扯嘴角:“果然不出所料。”
他将钢管在手中上下掂了掂,而杨医生也端起手中那个陶瓷茶杯盖,虚虚瞄着对方的脑门。蒋钧行瞥了一眼尹新舟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问她吃没吃午饭,他们几个对于这里都不太熟悉,能不能烦请她帮忙带四个人的午饭。
看着三人仿佛已经无形当中敲定了的态度,尹新舟站在人群当中,露出有些无措的表情,不知道是应该先为蒋钧行的左手止血,还是表示这个将人支开的手法实在太拙劣。
他们的任务是杀死梦境当中的兽王,而兽王的形态千变万化,既有可能长得像是挖掘机这种泛用的工程机械,也有可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尹新舟缓缓地睁大眼睛,问道:“你们认为,那个人就是兽王?”
没有人回答,沉默良久之后,蒋钧行终于开了口,语气当中颇有几分滞涩:“于我们而言,此方梦境里除了你我是人,其余都不过是幻梦一场罢了。”
简而言之,除了他们几个算人,剩下的不过是梦境当中自然生成的NPC,动起手来甚至不需要有对着同类兵刃相向的愧疚。而尹新舟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对方脸朝下一动不动,后脑勺的位置鼓起一个大包,看上去形容格外凄惨。
“……”
她停顿了一下,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
梦境之外,一清院。
窦句章提着剑穿过长长的走廊,脸上仍旧挂着恍恍惚惚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一清院的内院,带着霞山特发的搜查令牌,目标是找到这里某位长老和浑沦派私下联络的实证。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还有些猝不及防,随后便跟着几大门派的弟子们来到了这里,负责领着他们的那一位看上去表情格外胸有成竹,据说也是张监院提前布下的棋子——现在“大人物”全部都已经汇聚到了明镜宗,留下他们来做些收尾性质的工作。
“喂,我说,你们霞山的那一位……当真同兽王有关系啊?”
走在身旁的一位修士小声和他搭话:“听说你之前认识这个人?怎么样,有没有很可怕?”
“认识,没有。”
窦句章言简意赅地回答,大踏步地朝前走,心想尹新舟那人才没有多可怕,修炼到现在还接不住自己一剑,而且打坐都会睡着,一点都没有修士该有的模样。
……可情形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想不通,而霞山也有更多的人想不通。
一清院内也人人自危,有些人为了撇清嫌疑干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还有人根本不相信自己门内会出现这样的叛徒,指天戳地情绪激动地同他们吵架,干扰了一部分搜索的进程。
窦句章在这群人当中属于修为不上不下的类型,又由于年龄较小,很是不起眼,这反倒成为了他的优势——他用了一张轻身符,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建筑屋内的一片白沙地,不远处的徐望冲他使了个眼色,打手势指向其中一栋建筑物的前门。
这里是一间相对私人的藏书室,来自于一清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之前两起本应由他们出手的事件里,这位前辈“碰巧”都有事没有出现。
因而即便他有着合理的不在场证明,也成为了张飞鹤的怀疑对象。
他冲着房间内四下打了几个探查法诀,沉思片刻之后,伸手探查向其中一面书柜,五指用力向一侧拉开。哗啦一声,书柜的背后果然出现了一道暗门:“走这边。”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蹊跷?”
窦句章胆战心惊地朝前走,一只手握在了剑上。
“话本里看到过,还是新舟师妹推荐的那些——而且这儿的阵法布局本身就有些不对劲。”
徐望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
密道由木梁支撑,前一段还铺着大理石地面,越往深处走就越是简陋,扑面而来森寒的水汽。他们用传音符通知了在附近探查的同门,得到“很快就赶过来”的回应之后便继续向下走去,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之后,闭塞狭窄的通道豁然开朗,二人在地里窥见了一汪深潭。
潭水底部遍布着微微发光的卵石,而寒潭的边上,坐着一位看上去已近风烛残年的老人。
对方听到响动之后缓缓回头,浑浊的目光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吓得窦句章猛然倒退一步。
“你是什么人?”
他皱起眉头,壮着胆子拔出了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