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 你上来。”
“殿下,恕臣不能。”
唐久安脸上有泥灰,有血迹,但眸子清明, 神情镇定。
“我打了十年的仗, 每一场仗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立功升官的机会,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这世上还有比升官封侯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人不顾生死。殿下,我是大雍的将军,为保护大雍而死,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命你上来,正是为了保护大雍。”姜玺发力拉动绳索, “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做。”
唐久安从来没有在姜玺脸上看到过这样郑重的神情,她顺着力道翻落在城墙:“什么事?”
“父皇病倒,武威营投敌, 城中内乱,敌我悬殊, 父皇多年来冷待三哥, 三哥一旦攻入京城,父皇首当其冲,后果不堪设想。我要你把父皇母妃和外祖母带出京城。”
唐久安盯着姜玺:“……你已经在做城破之后的打算?让我送人,你是不是不打算守这京城了?”
姜玺低了低头,一笑:“这城守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三哥要的是京城,又不是废墟。等你们一走, 我就带着文武百官出去献降,好歹能保全百姓, 不必受这战乱之苦了。”
“可现在在城外的不单是三殿下,还有迦南人,三殿下肯保全百姓,迦南人可不一定——”
姜玺打断她:“你也知道底下还有迦南人,还敢往下跳?”
唐久安:“……”
长风吹过,战火未歇,短暂的停顿后,姜玺慢慢地道:“唐久安,我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带父皇母妃等人出宫。”
火光映着姜玺的脸,小小火焰亮在姜玺的眸子之中。
唐久安单膝跪下:“臣,领命。”
周围杀声沸腾,火光冲天,唐久安的脸深深映在姜玺眼中。
“去吧,唐久安,我把我最重要的人都交给你了。”
*
得意楼掌管着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姜家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突然昏迷,姜玺临危受命,段其忠才破除前例,向姜玺透露。
一行人中,皇帝与关老夫人昏迷,关月满面泪痕,忧心忡忡望着何三。
唐久安:“鬼医你能不能行?”
何三一面跟着内侍急奔,一面替内侍背上的皇帝搭着脉,闻言暴怒:“我气都跑不匀还能不能行?你见过谁这么对大夫的吗?!”
何三是唐久安回宫路上顺手抓到马背上来的,那时候何三正带着金银细软被裹挟在乱民之中,并且已经有人发现了他包袱里闪闪发光的黄金,所以何三看见唐久安经过,便像是看见救星,大声呼救。
结果唐久安只带上他的人,根本没管他的包袱。
何三一路破口大骂。
“治好了这位贵人,回头还你十只包袱。”
何三看在十只包袱的份上忍气吞声,浑身本领一样一样往皇帝身上使,但始终不见起色,快到出口的时候,何三豁出去了:“妈的老子不信治不了你!”
唐久安听见身后传来关月惊呼,以及段其忠的怒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何三再也不顾忌“这位神秘贵人”的身份,开始施展地狱级别医术。
“让他试试吧。”唐久安道,“死马当活马医。”
关月:“……”
段其忠:“大胆,你说……谁是死马??!”
唐久安望着密道顶,节省体力,没说话。
但她是站在何三身前的,长刀微微挡住了段其忠和关月。
段其忠大怒:“唐久安,你莫不是要反?我知道了,你本就和城外那逆贼交好,你们是一伙的,打算里应外合是吧?娘娘,此人绝不可信,不能将陛下交到她的手里!”
关月泪眼望向唐久安。
唐久安向她摇头:“娘娘,臣不是。”
唐久安的目光平和,仿佛不是在走逃亡之路,而是在闲庭信步。
这样的镇定感染了关月,关月原本惶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哑声道:“段卿,唐将军是玺儿选中的人,我相信玺儿。”
*
黑夜过去,晨曦不顾人间战火,依旧像以前那样照亮在南城门。
大朝典之时刚刚修缮过的城门原本光鲜明亮,此时忆被薰得漆黑斑驳,铜钉也失去璀璨光泽,不单黯淡还布满伤痕。
城中青壮年男子全都上了城头迎敌,但城外全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局势越来越不利。
“殿下,箭快射完了!”
赵贺急急来禀。
“知道了,先将伤兵换下。”
晨光中姜玺的脸上混合着血与汗,眼神却丝毫不乱,让赵贺生出另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这眼神和唐将军好像。
莫名就让人心里很安定。
然后赵贺就听姜玺接着道,“再准备白幡。”
赵贺疑心自己听错了。
白幡,又称降幡。
“殿、殿下是想来个兵不厌诈吗?”
比如假装投降然后把人引进瓮城里关门打狗?
“诈什么诈,咱们就这些人,能诈多久?”姜玺懒洋洋叹了口气,宛然还是从前在东宫里的惫懒太子,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
他们应该已经出城了。
一时白幡备好。
姜玺吩咐:“打开。”
赵贺手抓得紧紧的,不想松开。
他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有些事明白得很——姜玺降了,全城可保,但姜珏绝不会容许姜玺活着。
姜玺伸手要夺白幡,就在赵贺差点儿脱手的时候,另一只手伸过去,稳住了白幡。
赵贺抬头,又惊又喜。
赵玺则是只有惊,没有喜。
“唐将军!”
“唐久安?!”
唐久安让赵贺接着守城,然后接过了白幡:“殿下这是要献城投降?”
“没有,不过是备着以防万一。”姜玺飞快否认,“你怎么回来了?父皇他们——”
唐久安跪下:“殿下的命令臣已经遵照执行,陛下、娘娘与太夫人皆已送出城外,臣寻了何三为陛下医治,只可惜无功而返,直到臣离开时陛下仍未见起色。还有若棠小姐不在府中,臣实在没有时间去寻人,还请殿下恕臣失职之罪。”
姜玺急忙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下的是太子令,臣唐久安前来赴命,自然得讲些规矩。”
唐久安说着起身,然后道,“殿下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职责已完,我当然要回来。”
唐久安的目光笔直地迎着姜玺的视线:“在公,我是守城之将,不能放弃我的城池;在私,这里有我喜欢的人,我要和他同生共死。”
姜玺完全震住,不能言语。
一支流矢飞来,唐久安抬手接住。
下一秒,唐久安整个地被姜玺抱进怀中。
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姜玺的心跳宛如战鼓一样剧烈。
“殿下,这里是战场。”唐久安提醒,“想来殿下也不是一心赴死的人,挂白幡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姜玺依依不舍放开唐久安,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
这铜钱唐久安很眼熟。
丝绦半残,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还记得它吗?”
唐久安当然记得,当初在御池里捞到的破烂之一,但因为是有人祈福之物,所以又扔了回去。
“我把它捞起来,是因为,这枚铜钱很可能是柳皇后与他人定情的信物。”
唐久安:“!!!”
姜玺的计划是用这枚铜钱把姜珏引过来。
唐久安:“他完全可以不承认。”
“那不重要。”姜玺道,“重要的是他走近了。”
唐久安明白了:“你要偷袭暗算?”
“说这么难听,正如师父所言,那叫擒贼先擒王。”
柳皇后是姜珏最最在乎的人,以柳皇后的遗物为饵,姜珏绝不会无动于衷。
眼看着姜珏在一支小队的保护下打马上前,姜玺和唐久安交换了一下视线。
姜珏此举十分冒险,但迦南姐弟不能阻止,说明迦南人在此战之中只是辅助,并非话事之人。
城墙上,唐久安张开了弓弦,箭尖对准渐行渐进的姜珏。
姜珏在盾牌小心翼翼的护卫中抬头,扬声道:“小安,你当真要杀我吗?”
唐久安隐身在暗处,并没有露面。
他猜到了。
他当然应该猜到,他本就是非常聪明的人。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清眉目,但姜珏温柔含笑的面容仿佛就在唐久安眼前,透过铜锅温暖的热汽缓缓显现。
“对,我要杀你。”唐久安道,“三殿下,我杀的不是昔日旧友,而是犯我大雍的贼寇。”
箭矢如飞,离弦而去,对准姜珏的胸膛。
“叮”地一下,被盾牌挡开。
但箭矢携带的力道巨大,举着盾牌的兵士踉跄后退。
唐久安第二支箭旋即又至,箭意中没有一丝迟钝犹豫。
姜玺拿起弓,赵贺将最近的几壶箭送到两人身边。
箭如雨下,可姜珏周身护卫周全,箭矢全被盾牌挡住。
忽地,坚实的地面像水一样起了波动,冒出滚滚烟尘,护卫小队陷落,阵形大乱。
这是姜玺命人连夜从城内地下挖出去的陷阱。
箭壶中只剩最后两支箭,两人一人一支上弦。
混乱之中,马踏人陷,空隙大开,两人有十足的把握,将姜珏一击毙命。
时空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姜玺脑海中那个永远温和善良的兄长,同唐久安心中那个永远温柔沉静的好友,宛如水中双生之花,隔着过往岁月,合二为一,带着微笑,凝望着两人。
两人同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子里有着同样的决然与狠厉。
犯我家国者,罪不容诛!
“住手!”
就在两人将要松开弓弦之际,叛军阵营中有人高声道:“若你们想要弑君,就射一箭试试!”
烟尘散去,说话的人露出真容。
唐久安和姜玺都堪称神箭手,可在这一刻,两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段其忠。
皇帝最最信任的段其忠。
此时皇帝正被段其忠抓在手里,何三的地狱式疗法竟真的起了效用,陛下已经清醒,只是刀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皇帝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其忠!”姜玺大怒,“你侍奉父皇多年,竟敢犯上作乱!”
“正因为我侍奉陛下多年,才知道陛下的真面目。”
段其忠扬声道,“昔年柳皇后才德兼备,母仪天下,陛下竟受关贵妃媚惑,将柳皇后沉入御池致死!太子品性纯良端方,聪颖好学,陛下却无端将其废黜,反扶关月之子姜玺位镇东宫。姜玺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京中百姓,怨声载道,邦外四邻,离心不睦,实乃乱我大雍的大罪人!”
唐久安冷笑:“你们昨天还说是奉了陛下密诏勤王,怎么今天陛下就成了罪人?你那两片嘴是什么做的?变得也忒快。”
段其忠根本不接话茬,继续道:“……而今太子姜珏长成,理应承继大统,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太平安乐——”
就在段其忠侃侃而谈的时候,皇帝猛然厉声道:“姜珏——非我血脉,乃是柳氏与他人所生——”
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朕杀了你的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的母亲,她在半夜说服宫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见她,是在御池之上……”
“朕不后悔杀了你父亲,任何一个丈夫都应该去杀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后悔求娶了你的母亲,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敢据实相告,因为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脸却很像你的父亲……珏儿,珏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吗?玉珧玉扬,双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姜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看到铜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时候母亲教他读诗,读得最多的,便是这一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之偕老。
这一句,母后总是写了又写。
他小时候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于是他便将这四个字临摹了再临摹,已经刻入了骨髓。
皇帝闭目等死,刀光却久久未落。
只听到“当”地一下轻响。
皇帝睁开眼睛,只见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经没有了姜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