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希容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二兄不许她出门。不但人出不去, 信也一样,无论书信口信。外面的人自然也进不来。
二兄太过分,但是没有人管得了他。
母亲是不能指望的, 只有等父亲回来。
可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她再没有办法等下去。
好像到处都生了钉子,人坐立难安。
这种磨折, 怎么能继续受下去?
她早就悔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是想同他闹一闹, 叫他知道她的不悦。发生那样的事,难道还不许她生气吗?
哪知道会弄成这样。
二兄骂她折堕了家里的脸面。
实在张大其词。
怎么就丢家里的脸了?
二兄也太不容人。
心里虽然不忿,但不敢有分毫显现。
想成事还是要低声下气。
她找过二兄,软语相求, 只说她已知错, 以后再不会犯,希望二兄放她回家去。
她自觉并没有说错话, 可是二兄怎么瞧着像是更气了?
后来二兄彻底不理会她了。
她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只好去求幼猊。
幼猊是她弟弟, 可是从来不唤她阿姊, 也不听她的话。不是个好阿弟。
按他的说法, 他只是少了气运, 否则他就可以做兄长,她要是个妹妹, 他肯定会对她好, 可惜她不是, 而且人还娇纵的有些讨厌。
难道她就喜欢他了吗?讲出这样的话,到底谁讨厌?
求他只是因为实在是没有旁的路能走。
才不想看他得意。
元泽并不得意。
“你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要我是二兄,我也不想见你。”
元希容只怕她的二兄, 在幼弟面前她很有姿态。
一声冷笑:“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
“你原先可不是这性子,母亲偏向二兄,你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因此时常闹一些事出来,因你是个女孩子,家里人并不管你,任由着你闹,哪怕二兄,他那样脾气,也还常忍让你,只因为你是他妹子,可你到了别人家,竟然开始学着委屈自己,那样的话也说得出来,你何时知过错?去了他家倒变得通情理了,二兄怎么能不气?”
元希容这才懂,于是变得沉默。
元泽又道:“二兄真的没有容人之量?你只管去问,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不念二兄的恩情?难道只因为那姓严的推了你一把他就要叫你和离归家?是二兄已经忍无可忍了,严家上下倒是都把你当菩萨供着,可在他严十二心里你又有几分重?他并不珍惜你,你又何苦痴缠?徒然叫他看轻你。”
“咱们是骨肉至亲,难道我们还害你?”
“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你好好想一想。”
丢下一言不发的阿姊,元泽去找他的二兄。
元衍在西原北郊。
元氏欲立都西原,需要建一座雄壮宏伟的新城,所需人力资财,岂可胜数?
元佑仍是先前的性子,所以将此事交与了他的二子,他并不过问。
元衍如今便是忙这个。
人倒是好找。
到了跟前,元泽喊了一声二兄。
元衍正看图,听得声音,抬起了头,“三郎?怎么来这儿了?”
“二兄现下可空闲,我有话要说。”
元衍收了图,随手给了身边的一个人,对元泽道:“咱们到阴凉地方去。”
兄弟两个上了山。
硕大的一棵樟树下,元泽俯瞰山下的热闹景象,人不过蝼蚁大。
“如何?”元衍问道。
元泽笑道:“我哪里懂这些?只是辛苦了二兄。”
“只辛苦这一阵罢了,难道还要我日日来?”
“二兄也忙得够久了,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元衍笑了一下,道:“是要歇,不过能歇多久呢?”又问:“找我来是为何事?这样急切。”
闻言,元泽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还能为谁?真是愁人!她也太不争气!今日找到我,要我找二兄为她说情,我是没办法,只能来找二兄了,她这样,到底要怎么办呢?”
严行已经在榻上躺了七天。
妻弟的那一脚虽然狠厉,可终究没失了轻重,他虽然吐了一口血而且当场晕厥,但其实人并没有什么大碍。
昏是因为脑袋撞到了墙。
第二天他就差不多好了。
至今仍躺在榻上是因为他并不想下去。
下去就要去元府请罪。
他不想。
他知道一直这么躺着不是办法,可他想不出办法,不如这么躺着,能躲一日是一日。
父亲骂他,母亲在他榻前成日的哭,兄嫂也一直在劝。
他仍旧不愿意去元府。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表妹也来了。
也是哭。
一双眼睛红着,像抹了胭脂。
但是表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她只是哭,并没有说话。
所以他同表妹开了口。
“父亲早就在为你择亲,要是遇见了有好的,你便嫁了吧。”
表妹哭也忘了,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口中喃喃地喊着表兄。
“若是实在不愿意嫁,留在家里也是可以的,只要家里还过得下去,总不会缺少了你的。”
表妹又继续哭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对你,我从来只有责任,并无男女之情,倘若没有那些事,我可能会娶你,但是历经了你嫁人,我娶妇,咱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那天是因为,如果我不出手,你可能会死。”
“如此而已。”
“如今我前途不明,父亲也已老朽,若我们都去了,你在这里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倒不如嫁人的好。”
表妹哭道:“可是我离不得表兄啊!不要不让我同表兄分开,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可是我不愿意。”
后来他叫人把表妹搀走了,也知道他的话表妹听进了多少。
不过无论如何,他已尽了责任。
只是他同他妻子的事,他心中仍旧没有结论。
妻子的兄弟要见他。
这是避不得的。
去了也好。
见面是在酒肆。
布置倒很是清幽文雅,竹帘并竹屏,长榻短榻,几上煮着茶,已经开了,有沸腾的水声,白雾袅袅好似轻纱。
不像是要再打他一顿的样子。
只有两个人,妻子的二兄,还有妻子的双生弟弟。
既是兄长,要行礼才是。
恭恭敬敬地见礼。
二兄没有出声。
他只好一直躬着身。
这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温和了。
妻弟只是一脚踹晕了他,这个妻兄能直接把他打死。
他其实有点怕这妻兄。
一开始就怕。
哪怕他从来瞧着都神清气朗,又常带笑。
终于有人开口了。
是妻子的二兄。
“你对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他知道他指的是妻子。
沉吟了一会儿,他道:“并非是她有什么不好,一切的根由在于我不配。”
只要开了头,接下来的话便很好讲。
“君家门第高贵,肯将女儿下降,是我严氏之无上荣耀。但是我们并不配。”
“我的家族早已没落,我母亲并非世家贵女,长嫂甚至出身商家,我仗着父母兄嫂的宠溺,生无大志,一生所求不过是将时光任意虚度,我不知道我自何处得来的福运,竟然可以娶到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
“我确实感恩戴德。”
“可是我家实在是委屈了公主,不是吗?我的父亲浅薄无能,母亲短视谄媚,长嫂更加不堪,出身低微,不知世家教养为何物……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有的只是他们。”
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我与表妹并无私情,只是不忍见她殒身,当时只是过失……是我一人之过,任杀任剐,我不敢有怨,只求祸不及家人。”
“你倒是有风骨。”对面的人如此说了一句。
他并不言语,只等待自己将有的处置。
“二兄说的对,我确实是丢尽了家里的脸。”屏风后传出一道极低的声音。
他顿时像遭了雷霆。
数载的夫妻,他不至于连自己妻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果然,妻子熟悉的脸从屏风后慢慢转出。
他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很平静,不见波澜。
在他面前,她最多的是佯嗔薄喜。
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轻轻地抖,她张口:
“兄弟们说的很对,我太娇纵,以至于连累了家族的名声,叫人以为我家有暴戾恣睢之风,做得出草菅人命的事……”
“我知道,我们的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是我委屈了你,才叫你有这样多的怨气……”
“你眼里,我是无德之人,你是无福之人……”
她轻轻地点头。
“很对。”
“既然如此,严郎,我们就此分手吧。”
“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家人代我取回。”
“至于樱莺,她是我的女儿,跟着我好些,将来也有好前程……”
“就这样吧。”
她没有哭,只是红了眼睛,手掌掩住口鼻,稍稍仰起了头。
“我要回我家去。”
她转身离开。
她的双生弟弟追着她出去,路过他时胳膊甩在了他的身上,他受了力,被带得摇晃了几下,后退半步后稳住了身子。
她的二兄倒没有动,仍是坐着。
他瞧不出他的喜怒。
他听见他说:“在你眼里,她只有不好,难道她真的一点好也没有吗?你说的对,你确实不配,你得到的太轻易,所以并不懂珍惜。”
“你们是夫妻,什么话不能讲?你对她有不满,为何不告诉她?她深爱你,不会为了你改?你觉得她不能得罪,你只是把她当……公主,而不是妻子。”
“你并没有诚意。”
“好了,我妹妹已经做出了决定,到此为止了。”
“你给她委屈受,按理我不该放过你,但你是樱莺的父亲,看在我甥女的面上,此事便这样吧。”
说完话人便走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还站在原地。
水声也没有停。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
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忽然感到愧疚。对她的愧疚。
是啊,难道她就只有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