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朔日。
日中时候, 湛君抄书稿,用掉了最后一张纸。
正好手腕也有些酸,她站了起来, 轻轻地甩了两下手。
“累了么?”不远处,吴缜笑着问道。
湛君点点头, 皱着眉道:“坐太久,感觉身上不是很好。”
“并没有人在后催赶, 怎么这样急切,早劝你歇一歇,从来也没有听过。”
湛君笑道:“还是歇过的。”
吴缜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 递给了她一个东西。
“是什么?”绢布缝的容臭, 但是没有味道,里头塞了东西, 有很清晰的起伏,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打开不就知道了?”
“我糊涂了!”湛君笑得有些懊恼。
打开了, 倒到掌心上。
好像是银块。
“工钱。”吴缜在一旁道。
“工钱?”
“对, 你的工钱, 不是帮我诊治了病人?是该给你工钱的。”他顿了顿, “其实五年前那时候也该给你的,但是还没来得及。”
“啊, 我不能要, 你知道……我……”湛君不知道该讲什么好, 于是不再说,只是要还东西。
“留下吧,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你那位朋友也有, 我会给她的。”他笑了笑,又说:“阿茵每月都有,很多年了,而且还不给阿讷,连她母亲也不给,我觉得她现在应该算得上富有。”
很小的一块东西,握在手里很有重量。
“收下吧,虽然不多,但是却是我应该给你的,倘若你不收下,那我就再也不好叫你帮我给人诊脉了,收下吧。”
湛君把那银块握在手里,握到它热起来。
算起来,是她人生第一次。
湛君有了一种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感觉。
就在她想着手里这东西要用到何处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吴郎。”
湛君清醒了些。
抬起头,看见了阿梅。
她知道是阿梅,但她还是看了过去。
因为她知道阿梅也一定在看着她。
很多次了。
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果然,阿梅正是在看她。
其实她应该看的人是吴缜。
但是她就是看着湛君,看着湛君的脸,说:“该食餐饭了。”
七月湛君确实歇过几天。
小孩子爱玩,不读书就到处跑,跑出一身汗,又贪凉,夜里不肯好好盖被子,结果两个人双双患了寒热,头昏脑胀,躺在榻上起不来。
尤其元凌,他症状更重一些,难受得很了,哭着要母亲陪。
湛君哪里还能走?
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天。
他两个还没好,湛君又累到。
又是三天。
三个人才全好了。
小孩子继续上学,湛君仍去吴缜的医铺。
也就是那一日的日中,湛君第一次见到了阿梅。
阿梅是吴缜的未婚妻子。
初回咸安的那个晚上,吴讷提出的要求,吴缜这个兄长自然是应了他。
他的弟弟要挟他。
亲兄弟,他自然知道他的软肋——父母交到他手上的幼弟。
其实他肯答应,也并非全是为
着吴讷的要挟。
早晚的区别。
吴讷是一定会成亲的,不过是
吴讷要的是他的态度。
当初他想离开咸安去严州,与吴讷商量,吴讷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而吴讷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严州。现在要他成亲,只不过是因为连吴讷也知道他和她之间再无可能。
吴讷是为自己的兄长着想。
吴缜也觉得自己应当成亲。他爱她,虽然是他自己的事,可是她知道他爱她。
他不成亲,她就会知道他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她是个极善良的人,会为此感到愧疚,他的爱会成为她的负担。
他应当成亲。
娶一位妻子,真心待她。
这样就可以不亏欠任何人。
所以他答应了。
吴讷第二天就去找了张嫂,请她留意合适的女子。
对他来说,合适的妻子只能从那些寡居的妇人里面选。
他并不年轻了,年纪太小的女孩子他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张嫂找到了阿梅。
阿梅姓骆,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个很有勇气女孩子。
三年前,她带着自己的阿弟并一众仆从战乱之地抵达了咸安。
很相像的,阿梅的父母也早亡,而且同样交给她一个年幼她许多的阿弟。
阿梅的父母很有些资财,但是他们去世的太早,唯一的儿子又太小,亲族又那样多。
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东西,阿梅不肯嫁,而当她完全拿回那些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的时候,她已经很有年岁,难有如意的婚事。
如果不能如意,那不如不嫁。
又赶上天下大乱。
阿梅一路历经艰辛,最终到了咸安这个太平之地,又历了几番磨难,在咸安有了立锥之地。
一切都落定的时候,她已经耽到了二十五岁,已不打算再嫁。
张嫂是阿梅初到咸安时最早结识的人,多年的相处使她很相信张嫂的人品。
但这一次她却不怎么信。
她认为是信夸词。
说的就好像真的是她命定的姻缘一样。
张嫂自有她的安排,但是阿梅当天便找上了吴家的门。
当时吴缜正整理文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一个很是英气利落的女子站在他家里。
他愣怔的时候,那女子问:“你就是那位吴郎?”
张嫂后赶到,慌忙做了一番解释。
张嫂怕赶不及地说着前因后果,阿梅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打量吴缜。
阿梅先点了头。
张嫂欢天喜地地到吴家去。
吴讷也是笑逐颜开。
吴缜当然是答应了。
吴缜同样也养大了一个小孩子,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他敬重阿梅,敬重之外,更多的是怜惜。
她一个女孩子,经历这些事,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吴缜对阿梅的怜惜使她迅速地在吴缜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既然有心,便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但他是个实在过于内敛的人,而阿梅又那样的果敢。
阿梅觉得他与她之间很有疏离,她认为是因为他们还不够熟稔,所以阿梅每日都会吴家去,吴家见不到人,她就到医铺去。
然后那天她就见到了湛君。
阿梅自认见多识广,她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许多美人,但是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站在她未婚夫面前的那人美丽。
他们又那样亲近。
她说话时,他总是带着笑听。
阿梅是个聪明女子。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但她不会就此甘心退出。
她怎么会认输?她正是因为从不肯认输,所以才有今日,她最懂那几个字的分量。
而且她一定有机会,否则她为何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梅笑着上前攀谈。
她有她的优异之处。
湛君虽然惊讶,但她是个得体的人,而且知道了已经知道面前人的身份,她有的只有热诚。
说话的时候,阿梅一直看湛君的脸,目光甚至有些冒犯。
不过因为吴缜的关系,湛君对她很是容忍。
几句话说下来,彼此对对方的情况都有了一番了解。
尤其是湛君同吴缜之间的事,阿梅是着意打听了的。
阿梅知道她的对手已是嫁了人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样便不足为惧。
可是他的眼里还有她。
阿梅在心里将自己同脸前的美人做了一番比较。
她真是美丽,令人心折。
阿梅觉得自己无法阻止她的未婚夫爱她。
所以她要逼她走。
只要她不再出现在他们眼前,阿梅便可以认定是她赢了。
她喜欢赢。
湛君虽然很缺少领略感情的能力,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人。
她在阿梅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因此很觉得羞愧。
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吴缜。
吴缜仍然爱她。
她怎么能够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在做什么?
她竟然不能同吴缜在一起,那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应当远离吴缜。
湛君攥紧了手里的银块。
她做了正确的事,可是并不高兴。
她再一次失去了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东西。
吴缜是她最好的朋友,应该得到她的尊重。
下午仍是抄书稿,直到金乌西沉。
医铺外,湛君没有说话,她朝吴缜微笑,算作她的告别。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后了。
离开的时候南市还没有闭市,湛君在各种铺子前流连,将那小小的银块全部用掉,得到了许多东西。
马车上,湛君送了菱粉糕给渔歌,感谢她每日陪她往来,当然驭者她也有送。
渔歌收的很利落,很高兴地道了谢,同时也帮湛君将给驭者的糕送了出去。
喜气洋洋的时候,湛君说:“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渔歌缓缓收了神色,小心地问:“为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不会再来了。”
因湛君买了东西,很是耗费了些时间,所以回到元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各处都已点上了灯。
湛君携着一身水汽走进了庭院。
元凌和鲤儿在檐下逗猫,鲤儿先看见了湛君,站起来喊了一声姑姑,元凌也连忙站起来,转身的时候一脚踩在他那只猫的尾巴上,那猫凄厉地叫一声,跳进了花丛里,几下便游走了。
湛君给猫吓到,捂着胸口站住了。片刻,元凌和鲤儿就全围到了她身边,一人抓住她一只袖子。
“姑姑,今天怎么这么晚?”
“是啊!好晚啊!”元凌抓着母亲的袖子左右地**,“我好饿!”
湛君摸他的脸,“饿了怎么不总食?”
元凌抱住母亲的腰,晃来晃去地撒娇:“母亲以后不要这么晚!”
“好,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一只胳膊搂住一个,三个人往屋里去。
才进门,湛君就说:“带了糕和果脯给你们,拿去分着吃。”拿出几包荷叶,提在手里滴溜溜地转。
两个孩子抢着接了,抱着跑到几案上去拆。
湛君又提醒,“要先净手!不然不许吃!”
两个人又结伴跑着去净手,湛君则去换衣裳。
等湛君换好了衣裳出来,元凌和鲤儿已经趴在几案上拆起了荷叶。因为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就你捏着喂我一口我捏着喂你一口地吃起来。
湛君坐到他们身边,笑着看他们吃东西。
元衍一早就在几案后坐着,湛君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起来,也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元凌捏着一块梅脯到湛君嘴边。
湛君皱起了眉毛,说:“很酸。”但还是把梅脯咬进了嘴里,鲤儿又给了她一块杏脯吃。
三个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这么高兴,有人却不高兴。
元衍终于闲了下来。
但是湛君学会和他一样早出晚归,用罢饭便洗漱,洗漱完就睡。
许她出去是为她开心,可是她太开心了,元衍又不开心。
每天都在外面陪着别人开心,回来却一句话都不陪他讲。
就好像她眼里没他这个人似的。
真是越想越有气。
手指敲在几案上,笃笃地响。
脸色也是冷的,“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湛君感到莫名其妙,“我没叫你等我吧?你有什么事?”
她真的是一脸诚挚的疑惑,元衍更气了。
“这种东西你也敢给他们吃?”
湛君这会儿才看出来他是有意寻事,她冷笑一声:“怎么不能吃?真出了事也是我们三个死一起,并不碍着你什么事。”
元衍先看鲤儿,又看元凌,道:“你们听听,她讲的是什么话?也太过分!你们两个难道就没有话讲?”
元凌和鲤儿对视一眼,鲤儿拿起一块糕,递到元衍嘴边:“姑父要吃吗?”
“倒是想起我来了?”
湛君也敲几案,“惹我也就算了,别欺负小孩子,说吧,你想干什么?”
元衍不好讲是因为她出去所以他不高兴,但是他真的有点不高兴,所以他不说话,只是偏过脸,神色平静。
“给你的,要不要?我的钱只有一点,只能买到这种东西。”
元衍猛地回头。
一根木簪静静地躺在湛君雪白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