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在庭院里就听见了笑声, 他停下脚步。
洞开的窗,昏黄的日光照进去,映出各种浓重富丽的颜色, 满眼辉煌的景象。
临窗的榻上,年轻的母亲正逗弄她的孩子, 极美丽的脸,蜜一样的颜色, 像透光的琥珀。
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藏在右手里,小孩子却选了左手,错了。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恼,因为对错根本不重要, 他知道他是一定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果然, 他把头埋进他母亲的怀里胡乱拱了几下,母亲便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剥掉了皮喂到他嘴里。
那是一颗葡萄。
元衍忽然轻轻颤栗起来。
此刻正他面前发生的一切, 先前也曾出现在他梦中。
乍然间, 他觉到了自己的错。
那些话是他讲错, 他是他世界的主宰, 但凡同他相关的事, 他全做得了主。
他立时转身朝外走去。
元衍很快到了地方, 可是不见人。
使女答:“应是在园林处,婢子这便去寻, 二郎稍候。”
元衍等不及, 亲自到园林去寻。
园林里清幽寂静, 一路分花拂叶匆匆忙忙,直到暮色四合, 仍不见所寻之人的半点身影。
元衍来时那颗躁动的心渐渐随着寒夜平静下来,他再不在园林停留, 回身往来处去。
行到门前,他终于见到了他要见的人。
青白衣裙,神色焦急,要出门去。
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她飞快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唤了一声二郎。
她的急切蓦地消失了。
风吹响檐下的幽篁。
元衍道:“我有话同你讲。”
他语气平平,声调亦是缓缓,却有一种郑重在。
郭青桐抬起她的脸来。
她是微笑着的。
一朵嫣然的花。
她二十二岁,正是盛年,多年的幽居生活并未折损她的美丽,她的身上没有哀怨的气息,多的是温婉沉静,玉的质感。
“二郎,进来饮杯水吧。”她笑着道。
“不必,我……”
“饮一杯吧。”她仍旧笑着,“今年桂花开的早,我采了许多,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桂花蜜水的。”
元衍仍是拒绝,“青桐,我……”
青桐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来的,所以,进来饮一杯蜜水吧,我恳求你,二郎。”
她始终笑着。
元衍最终走进了那道门。
落座之后,元衍举目四望,心头很有些复杂情绪。
他由郭青桐想到了自己,然后第一次为青桐,这个他曾经的妻子,为她的存在,感到丧气。
因为他答应进屋饮水,青桐很是高兴,事事不肯假他人之手,尽是亲为,忙碌间不忘同他讲话:“还是当年的摆设,我并没有动过,是不是使你想起了过往事?我曾经也说过搬到别处去,这地方还是还给你,等到……”话讲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慢下来,苦笑着摇头,“那时候没有想过,你竟是不要它了……”
元衍忽然抬起头,道:“不必忙了,我只两句话……”
青桐再一次笑着打断他:“我可以不再讲话,但是你要喝下这杯水,这是我同你要的交待。”
空气里有浓重的桂花香。
郭青桐落了座,正在元衍对面。
她笑着说:“总归是我的心意,无论多少,你总该饮些。”说着她拈起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递到面前,垂首轻呷了一口,而后又看向面前的人:“没有毒的,只有甜和香,我怎么会给你下毒呢?我无数次跪倒佛前,恳求的都只是你的安绥,我怎么会要你死?”
“但是你想我生不如死。”元衍冷冷地道。
青桐叹了一口气,仍是笑。
“我真是恨他。”她笑着说。
“你恨不到他头上。”元衍神色冷峻,此刻他终于找回了来时他有的那副冷硬心肠。
青桐的脸上出现怜惜的神情,感叹道:“我知道啊,鹓雏真的是好可怜……”忽然她话锋一转,“可我就是恨他啊!”
“早先我也很喜欢他的,他同你那样相像,她们总是说,你小时便是那样……他没有母亲,只要他肯对我笑一笑,我可以向神佛起誓,他就是我的亲生子……可是他同他的父亲一样,眼里没有我……”
“白日里我爱他,晚间我又恨他……二郎,我真恨呐!他和你一样,想着那女人!那女人甚至都没有抱过他!凭什么!”
“够了!”元衍大声呼喝。
郭青桐的脸上再没有了笑,有的只有仇恨,她睁大的眼睛透露出癫狂的意味,并且缓缓流出了眼泪。
这眼泪带来了短暂的安静。
“你阿兄讲他会好好管教你,我已决意叫他带你走,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你要珍惜,离开这里,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你还可以有光鲜亮丽的后半生。”
郭青桐笑出了声音,“真是仁慈!讲出去谁会信?我要杀你的儿子,你却还肯给我光鲜的后半生!为什么?是因为你也觉得你愧对我,是吗?”
“我是为你的阿兄,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但对你阿兄而言却不一样,我对你并无愧疚,你忘了么?当初你对她动手,我宽宥了你,自那时起,我对你便再无任何亏欠。”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道:“今晚你便着手打点,明早便随你阿兄走。”说完便抬步要走。
走出三步,身后忽然一阵呼唤,声声泣血。
元衍不欲理会。
那带血的声音哭道:“……你回来,求你,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便是打发了我!有些事也得给我交待才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死得甘愿呐!二郎!”
元衍是要走的,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必再给那人交待,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同他要一个交代的,他再一次放过了青桐,青桐便同路边的一株草或一块细石一般没什么区别。
但是青桐哭得过于惨烈。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青桐的眼泪,但那眼泪是美的,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美的。
他终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两次饶下她性命,他仍旧不能逃脱对她的亏欠,因为他对她确有亏欠,没有他,没有他的母亲,她未必是今日这般模样,只要她不曾到他家来,哪怕她更不堪些,同他也是没有干系的,不必他管。但是她来了。
元衍说:“你有什么要讲?”
青桐已经知道事情再无挽回,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他了,而且不仅是他,连带着失去的,还有同他有关的一切。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她极快安抚了自己,因为在她爱的人面前,她要保持永远的美丽,哪怕他并不在乎,她在乎。
因此她又笑了起来。
“我最先要问的是,怎么知道是我呢?我定下那计谋的时候,兴奋到整夜没有睡着,是你带他去淳宁的,是天助我!一个患了时疫乞儿从崇安逃难到了淳宁,她饿昏了头,不长眼冒犯了一位手里有吃食的小郎君,哪点不合情理?你竟然能找到我?”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嘴角有自嘲的笑,淡淡地说:“我着手叫人去做的时候,心里便是这样想的,谁能想到是我要杀他呢,我处处讨好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我对他的真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安稳,觉得你终究会知道是我,然后怒不可遏地劈杀了我,我常梦到这样的情景……大概人做了坏事便难免会如此……她们说你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你是为何而来的了,除了这件事,再也不会有旁的事了……我也着实松了口气,那日夜攥着我心房的手便是那时消失的……我真的是爱他,有时候也会庆幸他没有死,我怎么能杀你的孩子?你那样爱他……”
元衍道:“你说的很对,很合情理,一个母亲是会心甘情愿为她的孩子去死的,她会为了她的孩子听你的话,她作了必死的打算,只要她扑上去,那些侍从会立刻将她剁成肉泥,只要她死了,此事便无从对证,一个已经走到绝路的人,她做出的事,怎样都合情理,是天弃我儿,所以他才遭逢那样的劫难,对么?”
郭青桐点了点头,说:“对,是这样。”
元衍便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确实依你所想,万般哀痛之下,我会怨恨天,是我儿为天所弃,否则何以有此灾?但是她没有立即死,她没有死在乱刃之下,有人还要施药救她,她心中尚有良知在,她受了感怀……所以我知道了那不是天给予我的灾祸,是人,至于是谁,我需要用一番力气,但只要有心,总能有法子,譬如,那样多的侍从,她怎么就能到了鹓雏的眼前?”
“原是如此。”郭青桐恍然觉悟,笑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疏漏,我倘若真将人杀了,倒是欲盖弥彰,还是你太有心,丝毫不肯放过……”
元衍没有再答,他自觉已说完了话,正要走,青桐又喊他。
“我还有话要问,很重要,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急切得很,“怎么就待她这样好呢?我不明白,二郎,我不敢信……为什么啊!一个不爱你的人……”
“她爱我!”
郭青桐先是愣,而后是冷笑:“她爱你?爱你她怎么会……”
“她就是爱我!她爱我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她爱我只是因为我,她给我她的一切,毫无保留的一切。”
郭青桐的语调缓下来,眼睛里再次有了眼泪,“可我也爱你啊,我也可以……”
“不一样!青桐,不一样的,你和她不一样,她是我自己想要的……”
“可是她不要你,她……”
“不重要!她没有错,是我带她走进了漩涡里,如果不是我……她恨我是应当的,她想怎样都可以,是我亏欠她,我应当偿还。”
“那我呢?你也亏欠我,也是因为你,我才到如今的地步!为什么不偿还我?我不要我的命,我要你欠我的情!”
元衍摇头,轻声道:“亏欠你的并非是我,你不应当同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