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衍缓缓推开了门, 旋即听到了来自榻上的轻响。
他愣了一下,问:“怎么还没有睡?”
拥着被衾坐起来的湛君先是小小地哈欠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在等你。”
她这样坦诚, 元衍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只是默默走到榻边。
元衍在榻前站了, 湛君坐着,仰起脸来看他。
她清润美丽的脸是一朵夜开的昙花。
元衍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轻轻地扶住,慢慢地摩挲。
“等我做什么?万一我不回来呢?那你要何时睡?”
湛君原本有些瞌睡的,听见他的话,霎时清醒了, 懊恼道:“是啊, 你要是不回来,我岂不是虚耗?”
“哄你呢。”元衍笑着道, “有你在, 我怎么会不回来?”
在元衍充满爱意的眼里, 湛君是一只幼兽, 虽然有些凶气, 却造不成实质的伤害, 只平添鲜活的意趣,凶也凶得可爱, 因此他格外爱逗弄她, 湛君也总不负他所望, 愈发挑起他可恶的兴味。
湛君果然进了他的网,吞下一口气, 咬着嘴唇转过了脸。
“好了,”元衍笑着捧回她的脸, “你还没有讲,为什么等我呀?”
湛君道:“她们说你本回来了,已经到了庭院里,却不知道为何又走了,我……”
“怎么,担心我?”元衍截断她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湛君一副输了阵的神态,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时悔道:“真是多余!”
“哪里多余?我确实是有事。”
湛君便抬起脸看他。
“已经解决了,明日就好了,快睡吧。”
“真好了?”
“好了。”
“那我要睡了,好困了。”
“睡吧。”
明日青桐便会走,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不会再掀起波澜。
只是世事无常。
这一晚发生的事,元衍后来每次想起,总是悔恨。
有些事不该有明日。
元衍在郭宅里见到郭岱。
三十岁顶天立地的雄壮男人,此刻很显得颓败。
元衍看见他红而肿的眼睛,想他应当是整夜未睡。
对视的长久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
郭岱自坐着,并没有起身请元衍入座的意思。
而元衍也没打算要坐,他站着讲完了他要说的话:“今日你便带她走,不必关她囚她,我只要她一生再不出现在我面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只当没有发生过,再也不要给旁的人知道……”
郭岱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趔趄了下。
元衍看着不远处的人,缓缓皱起了眉。
郭岱慌乱的脸上所呈现出的并非是感激或者喜悦,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惧怕。
元衍心底本能地生出了一些不大美妙的预感。
不久后他听见了郭岱颤抖的声音,几乎不成语调。
“……二郎,我、我……”
湛君梳头发的时候,渔歌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一番耳语后,湛君诧异地抬起了脸。
“要见我?”
渔歌轻点了下头,又道:“瞧着似乎很急切。”
渔歌口中的急切两个字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湛君尚在惊疑间,杜擎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满头浮汗,胸口起伏不定。
他喘着气,说:“殿下,请饶青桐一命,她不能死。”
“什么?”
湛君张大了眼睛。
她会有此番反应,完全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没有对自己进行任何的伪装,但是杜擎实在是太急了。他的急切造就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严重错误。
他把湛君的疑问当成了质问。
他心中有愧。
因为他也觉得青桐不可饶恕。
那等事也敢做,可见是真的疯了。
可他还是想她能够活着。
“死者已矣,存者尚生,万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湛君缓慢地咀嚼这四个字。她并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但这几个字实在太有份量,难免带给人疑惧和慌乱。
况且又与青桐有关。
青桐……
青桐应当是恨她的,而她也对青桐有着永恒的负愧。
所以,青桐做了些什么?
她想不到。她根本不了解青桐。
因此更怕了。
好一会儿的停滞。
湛君终于开了口,声音是平淡的:
“那杜郎倒不妨仔细讲与我听,怎样才算是以大局为重?”
元衍的话使郭岱感到了绝望。
然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妹妹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是有着相当的责任的。
当初他要带妹妹回家,可是妹妹说服了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任由妹妹留在了元氏。
如果当初不听她的话就好了,强硬地带她走,那么今日的事便不会有。
害了他妹妹的,正是他自己的贪欲。
他必须要设法补救。
若是旁的事,倒还可以去拜求元佑夫妇二人,毕竟还有父母的余泽,可是偏偏牵扯到元凌……哪里敢叫他们知道呢?
他只能去求杜擎。
面对杜擎,郭岱并无保留,讲述时声泪俱下。
“三郎千万助我!我只求保住青桐性命,哪怕是要我死呢?我愿意代她死!”
杜擎久久没有说话。
他是说不出话。
他意识到原来他并没有很了解青桐,她其实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但他知道他仍然爱她。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她死。
他知道这对湛君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可是青桐也很可怜。
他还是做出了抉择,答应了郭岱的请求。
他了解他的好友,而且对苦主也有相当的了解。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他拿大局来粉饰自己的私心。
“二郎战功卓著,可他终究只是行二,上头还有同母的兄长,那位才是嫡长!立嫡立长自古而然,况且元大有功无过,更没有废长立幼的道理,否则郡公何以久不登位?怕的就是他们兄弟阋墙,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可风闻外边公论?如今市井最爱谈说的,便是郡公南下讨匪的那桩事,郡公为贼所俘,贼首要以郡公换二郎,二郎却不应许,置郡公安危于不顾……元氏代孟氏而立,已谈不得忠,若继位者不孝,元氏将以何立国才能使天下信服?”
“这天下,任谁也扛不住忤逆不孝这四个字,何况二郎还不曾践祚御宇,四海归附,不过是平了外事,这内里的风云才刚要开始搅动。”
“世上事,未可知,岂敢行错一步?”
“郭松岩是有功之臣,为了元氏大业,多年来他苦守边关,几乎寸功未立,而追随二郎四地征战的,哪个不是功勋等身?难道他当真无怨?”
“他只是想留他妹子一条性命,这样也不应允,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如今之计,岂可如此?”
“殿下须得往前看才是,姜先生虽身死,好在鹓雏无事……二郎多年征战,所受创伤无数,求殿下多怜惜他……”
杜擎说罢,起身伏地而跪。
湛君并没有说话。
杜擎并不焦急。他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事,结果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能等待。
风轻轻拍打着窗棂。
湛君终于动了动嘴唇,但是没能说得出话来。
她的眼神有一些悠远。
她终究是一个□□聪灵的人。
“……你是说,”她又停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女人,是青桐……她……是吗?”
杜擎忽然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于是整个人僵住,身上像披了霜雪。
会是真的吗?
他不敢信。
湛君没有执着地追要一个答案。
四下又安静下来。
唯一的声音来自渔歌。
她瑟瑟上前,跪地上要擦湛君两根食指上掐出来的鲜血。
被湛君轻轻拂开。
她当即将头磕在地上,再不敢动。
湛君道:“那依杜郎之见,我当如何?”
声音黏稠滞涩。
杜擎没有言语。
湛君自己答了,并且答得笃定。
“你是要我放过她。”
一声冷笑。
杜擎闭上了眼睛。
“杜郎要我放过一个,想要害死我儿子,最终害死了我父亲的……毒妇?想必在杜郎眼里,我是那庙宫里供奉着的神佛,做得出割肉饲鹰以身渡人的事……”她又冷笑,“你未免太高看我!”
这一喊声嘶力竭,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尤其牙齿,格格有声。
渔歌硬着头皮伸出手,抓住湛君的裙子,艰难开口:“……少夫人……少夫人息怒……”
不料被人一把薅起,两臂像断掉一样的疼。
“在哪儿!她在哪儿!带我去啊!”
“少夫人息怒!婢子这便带您去!”
“快啊!”
渔歌忍者疼,连声道:“是,是……”
杜擎跪不住,伏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但是没能做到。
他的随从将他扶了起来,告诉他:“见到了人,郭娘子无恙,似乎是在打点行装……”又问:“郎君是怎么了?若是不适,是要先回府,还是在此地就医?”
杜擎艰难地抬起了头。
元衍恰到了眼前。
二人对视一眼,将各自的神情收入眼底。
多余的话已不必再讲。
元衍抓住了人,摇着问:“人呢!”
杜擎此刻仍然没能找回他言语的能力,只是艰难地吞咽。
元衍拽住他前襟,几乎要将他提起来,“我问你人呢!哪儿去了!”
“……去找青桐了……二郎,我对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