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青桐端坐在轩窗下, 手中握一支金簪。
簪是花簪,花心有一只回首欲飞的鸟。
郭青桐出神地望着手心里的钗,手指缓缓抚弄那鸟儿的双翅。
这是一个静谧的早晨, 清寒和沉郁的氛围迫使每个行走着的人时刻抖擞着精神。
使女们来来往往地忙碌,却不敢发出任何无序的声音。
湛君纷乱有力的脚步是唯一的生动。
于是一群人全都停下, 谨慎地看。
郭青桐也抬起了头,不过只有一眼, 她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看她的簪子。
她是如此的平静。
青桐的平静像是一桶雪水,湛君被浇了个透彻,来时那滔天的怒火转于瞬间化为了乌有, 她呆立着, 同时流下眼泪。
痛苦侵袭着她。汹涌时是海浪,一层叠过一层, 万钧之力, 压倒了, 人再不能起来, 安静时是蚕, 一口一口吞食血肉, 清醒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前者是为亲人,后者则是为她自己。
先生已经离开了很久, 但是先生的死所带来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暗淡, 明明她很清楚的知道, 如果她还想要把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刻意的遗忘必不可少, 她尽力尝试过,可是不能奏效, 痛苦的记忆不停地掀搅翻弄,时至今日也仍然是新鲜的,而且更加深刻。害死先生的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向仇人讨这笔血债,否则不配称之为人。
可是仇人为什么是青桐?
偏偏是青桐。
青桐是被她的任性妄为伤害到的人,在青桐面前她永远无法理直气壮。
可是先生死了……
她不免再一次想:
“为什么不是我死?”
看着远处青桐安静的面容,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委屈。
青桐不是个好人,有意同她为难,置她于这般境地。
“……你杀我,我不敢有怨言……小孩子有什么错呢?你做那样的事……”
金簪在青桐的手里转了半圈,饱满的拇指抵住尖锐的尾,深深地陷入。
青桐发出一声低笑,她抬起头,弯了弯唇角,道:“我出过手,可是你没死,要是你那时候死了……”她问得很真诚:“你可有悔?”
湛君闭上了眼,痛苦几乎使她不能站立,渔歌担忧地扶住了她。
青桐含笑欣赏她的痛苦
良久后,湛君睁开眼睛,吸进一口凉气。
她说:“我后悔得很,我情愿那时候死了……”
元衍进门时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听见她讲:“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你或我都不属例外,我欠你要还,你欠旁人的,自然也要还……你我之间的仇怨……你做了幽冥的鬼,自然能……”
“你不欠她什么!她鬼迷心窍,自作孽,与旁人何干!”元衍高声喊着,逼进屋子来,在湛君身旁站定了,又转过脸去看青桐。
青桐苍白着脸,像极了死人。
元衍又看湛君,他的心被担忧充斥,不自觉就要去牵她的手。
湛君平静地任他牵住。
他在她手上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立即抓起来看,见到了那刺眼的干涸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湛君忽然抬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呈现一种红色。
因为愤怒和仇恨。
她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
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厄运,认识他之后,她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又太多。
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他衣襟,捶打他的胸膛,痛苦地大哭:“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见到你!我宁愿害病死掉!摔进水里溺死,哪怕跌落山崖!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她怨恨自己,怨恨命运。
这样深沉的痛苦,她无法承受,只能逃避。
她为什么没有早早就死掉?她宁愿从来没有过那些欢乐,也不要此刻的痛苦。
“天丧我!天丧我!”
声嘶力竭。
元衍试图安抚她,但是被她挣脱,眼见着她仿佛疯妇一般发足狂奔,转瞬间没了踪影。
湛君逃到了石桥上。
她从痛苦里清醒,因而再没有了发狂的力气。
她渐渐冷静,开始思索起自己要怎么办。
真的杀了青桐吗?
怎么能呢?她怎么能杀人?她一生只救人,害人死已是罪大恶极,何况是要人死。
她决计做不到。
放过她?
怎么甘心?
死掉的先生怎么办?还有差点死掉的阿凌……
阿凌……她那么好的一个阿凌……躺在榻上等死……
她顿时又生出勇气来。
然后又泄气。
如此反复数次。
浓重的悲哀笼罩了她。
她没有杀人的勇气。
忽然,她又想起元衍。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瞒她,他没打算告诉她,要不是杜擎找她,她又将如何知道这些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湛君又一次感到了愤怒。
不告诉她知道,她就不会闹,青桐不会有事,青桐那个有功的阿兄自然会感念他的恩情情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怎么做不出来呢?他眼里什么最重要?他就是想要天下,要权力,要名望,所以连要杀他孩子的仇人都可以宽恕。
思及此,湛君惧怕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生身父母,养父母,全不在了……也没有兄嫂,甚至没有朋友。
她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生死荣辱掌握在别人手中。
而这个人不可信赖。
她再也不要信他!她必须走,带上她珍视的孩子们,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这让人痛苦的一切。
只要离开这里,她还有机会过回曾经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悲哀。
她得走。
还有孩子,她的鲤儿和阿凌。
她要带着他们走。
一路找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先生很诧异:“郎君们今日并没有来,告了假,说是少夫人您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好……”
孩子们应当是去找她了……
湛君顾不得道别,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两个孩子,只有见到他们她才能安心。
可是并不在。
使女答她:“小郎君们来后不见少夫人,问起原故,婢子等不敢隐瞒,便告知了小郎君们您的去处,现下应当是已经到了……”
湛君又要去找,走出两步又停下。
再出去只怕还要错过,还是原地等着的好。
坐下后看见篾箩里盛放的衣裳。
男子的衣裳,水碧色,她做给他的,就要完成了,甚至昨夜等他的时候她还在灯下做。
一时间,她积压的情感有了宣泄的口子。
她愤怒地拿起剪刀。
利落的咔嚓声里,锦绣衣裳变做了破絮。
如此才稍稍解了些气。
元衍一直看着,直到她平定下来,他才走上前去,抚着那堆破布,痛惜道:“……都要做成了的……”
昨晚他翻着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今日。
湛君道:“我要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了。”说这话时她很沉静,听得出认真和固执。
元衍最怕听这个,真的头疼,但凡是换个人……
“……再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是怕你知道了难过,这才没有告诉你,我已是知道错了,如今我只听你的,只要你不再生气,我怎样都可以……”
只是任他如何低声下气,在湛君眼里,他依旧不可饶恕。
“到底是为什么?你这样折磨我!放过我不可以吗?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这些,你只当是可怜我……”
元衍忍不住问:“那谁来可怜我呢?”
湛君沉默了。
元衍怨恨道:“要论天底下谁最能伤我的心,除了你再没有旁人。”
湛君也觉到悲哀,眼泪流了下来。
元衍捧起她的脸,告诉她:“你放心,我都会处理好,别生气了。”
湛君是真的没了路走,泪水爬了满脸。
“这要怎么办啊!便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还是我亏欠她在先,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她怎么会做下这些?我该怎么办?”
“不要乱想,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难道没有指坦途给她?偏要往歧路上去,她有今日怨不得旁人,只怪她自己。”
“可是她恨我……”
元衍冷声道:“她恨错了人!”
元凌这时候跑了进来,嘴里高声呼喊着母亲,鲤儿跟在他身后,也是满脸的焦急。
湛君的心霎时塌陷,弯身将孩子们搂进怀中,再不愿想旁的事。
元衍认真地嘱咐了两个孩子,要他们看顾好他们的母亲和姑姑。话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元凌在母亲的怀抱里仰起头,很担忧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鲤儿也跟着问。
湛君不愿意给他们知道,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揉搓他们的头发。
她不说话,元凌慌急起来,还要问,被鲤儿抓住了袖子,他看过去,表兄皱着眉朝他摇了摇头,他只好闭了嘴。
孩子们间的交流湛君并没有注意到,她仍在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不共戴天之仇,必然要以血洗清。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那么害他死去的有罪之人必不能再存活,世间公理如此。
所以青桐该死。
她应当去死,她必须要用她的死亡来偿还她所犯下的恶。
湛君渐渐的坚定。
日昳时候,她再一次见到青桐,心绪同她的神情一般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