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