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他救下她,带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真的害怕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依靠。
她抓住他,他由着她抓住了。
夜里她睡不着。
客舍也可怕,灯是那样的昏,四处都是浑浊的影,鬼怪妖魔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
而她又是真的困倦,闭上眼睛她也会睡着,但是那么黑,她真的害怕。
如此反复数次。
她真的受了太多的磨折。
恐惧和后悔使她忍不住哭起来。
她连哭也不敢大声,怕惹来事端。
那时他就在她身边,他说找她很累,所以他很早就睡了过去。
但是她哭了,他于是醒过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讲她怕。
他听了冷哼,很得意地问她,怎么乱跑时那么有胆量,自作自受的人,竟也有脸面哭。
她听了很委屈,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就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呢?我不是在?”
他要她睡,她努力去睡,也真的睡着了,可是梦里还是怕,她总是梦到那老妪狰狞的脸,所以总睡不长久,一次次哭醒过来,才开始哭,就醒,所以哭声又急又短。
她每次哭醒,就伸出手去试探,摸到他,知道他还在,她就会安下心。
那晚她无数次触摸他,他是一直在的。
之后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
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停止害怕。
她要他滚的时候,他也真的会离开,然而会回来,等待她再一次需要他。
他再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这太叫人心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她讲过同他的以后。
她说再不要同他吵。
她记得他那么多的好,她爱他,她决定忘记他那些不好。
他们还有孩子。
她是爱他的,他当然也爱她。
然而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是因为那几针没有做完吗?只是那么几针,为什么就没有做完呢?做完难道会累惨了她吗?怎么就听了他的呢?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为什么不从他手里抢过来呢?明明信了,要再为他做衣裳,怎么就没想过,那件衣裳没好,他会受伤,他还说受伤很疼,为什么没早些把衣裳做好,如果早些送过去……
难忍的酸痛。
她终于抱着头痛苦地大哭起来。
他的死,她难道没有责任吗?
很快,她不哭了。
她想起来她已经长大,如今是个母亲,孩子们正需要她,如果她也在哭,孩子们又要怎么办呢?
她要担起她的责任。
她要思索往后。
鸡啼的时候,她站起来,推开门,走进白和黑的混沌里。
湛君去找方艾。
方艾躺在榻上。
湛君走上前,在榻前跪下,她叩头行礼,抬起头后又喊人。
方艾没有动弹。
但是不影响湛君开始说话。
她很有决心。
她的话也很简洁,元衍已经死了,她再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因此她要离开,她还要带孩子离开,两个孩子,她都要带走,她是孩子的母亲,她会全心全意待孩子好。
她说完,方艾缓缓地坐了起来。
只是几日的光景,她已经很见老态,竟真的像个老妪了。
她的神情同湛君一样平静。
离开是湛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也是她仅有的选择。
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事,她感到灰心,归于山野也是一种幸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自求痛苦,她从来不是追逐的人,自然是要回归来处。
她想要的一直是青云山的竹舍,青云山很好,是她的桃源,她温暖的巢。
先前是元衍一直推着她走,如今他不在了,她没了禁锢,自然是要回去。
至于元凌,她不觉得自己过分,孩子是她与元衍共有,元衍已死,那孩子只归她拥有。
她可以带走他。
湛君跪在方艾的面前,她是诚恳的。
方艾抬了起手。
一个巴掌甩到了湛君的脸上。
湛君被打歪了脸。
方艾还是平静的神色。
湛君也一样。
她体谅一个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痛楚。
她将脸摆正,仍然是诚恳的。
又是一个巴掌。
这次是偏到另外一边。
湛君也还是没有怨。
方艾却发起狂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才没了儿子!你要夺走我孙儿!绝无可能!谁敢同我抢鹓雏!我要他死!碎尸万段!我绝不姑息!你也是!你也太歹毒!”
她大哭起来,“二郎!我的儿啊!我的儿……天何不也召我去,叫我代我儿子死,只要叫他回来……回来啊!”
元希容从外头进来。她整晚都陪伴在母亲身畔,两刻前她出去,去看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母亲哭天喊地。
她跑过去,还没问出话,自己也哭了。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她扶住自己的母亲,话对着湛君问。
湛君讲了她的来意。
元希容再不管她的母亲,她滑到地上,就跪在湛君身边,她大哭着控诉。
“你怎么能呢?二嫂!这怎么可以!二嫂,求求你!只当是给我们一条活路,你怎么能带鹓雏走呢?家里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们?你不能带他走的!他要留下!你怎么忍心叫他做村夫俗子!他要做将军,做万万人之上,他要给他的父亲报仇!他怎么能到山野里去!二嫂!”
湛君也哭起来,“可是他没有父亲了啊!他现在走,我好好地养他,等他长大了,他不会痛惜他失掉的东西,若是留在这里,他时刻面对着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会更加想要,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谁给他呢?就算他不想要……他又哪里会有安宁呢?”
“就叫我带他走吧……”
元希容的额头磕在她与湛君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上,她又一次大哭起来,头摇着额头下抵着的拳头:“二兄……我的二兄……”
“我给他!”方艾大喊道:“只要他想要!我什么不能给他!本来就是他的!是我二郎的……”
“我不走。”
又有别的声音。
三个哭泣的女人一同望过去。
门口站着那小小的人。
他慢慢慢慢走近了。
走到他母亲的身边,他说:“母亲,我不要走,父亲的东西本来就是要留给我,是我的东西,我想要,我不要走。”
方艾痛哭着将孙儿搂进怀中。她抱的是孙儿,哭的却是儿子。她幻想儿子就在她的眼前,活着的,完好的,她的儿子。
湛君则是在心里惊叹。
他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那些话的时语气和神情竟然那样坚定,她甚至还从中听出了隐忍的仇恨。她看着他,完全找不见那个爱摇着她的手同她撒娇的小孩子的影子。
她不免想起她见到他的第二面。
他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手臂下,看她时似乎她是与他有着生死之仇的敌人。
那时她就感到同样的心惊。
只是后来她忘记了。
她不免又一次想,
“原来他真是半点都不像我。”
颈上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她愕然回头,看见鲤儿。
鲤儿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看起来他是想说话,但是他努力地咬住了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
元凌不肯走,湛君不能抛下他,她得同他一样留下。
她的恳请成了一场空。
但是为了元凌她心甘情愿,她没有半分的怨怼。
她是要对元凌负责的,她们不能分开。
只是她无法忘怀元凌说那些话时的样子,她不可抑制地去想,一直想。
直到深夜严行走上了她住处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