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的求见使湛君感到非常的莫名。
她们并不是能够私下见面的交情, 何况又是深夜。
她并不想见。
可是严行十分坚定,他讲他一定要见到人,要渔歌再通报, 而且他并不愿意讲明自己到底为何而来,只是很坚定地要见到人。
湛君更觉异常, 思虑再三,她最终同意了严行的请见。
两个人隔着屏风说话。
湛君先开口, “十二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严行立即回:“万分紧急。”
湛君很是诧异,她能同什么万分紧急的事牵扯上关系呢?
严行道:“我听闻夫人有归隐之意?”
这倒并没有什么好隐瞒,湛君很爽快地认下。
“我确有此意,不过……”
“夫人万不可作此想!”
严行的声音陡地炸起, 旁人很难再出声。
湛君在屏风后按住了她的胸口。
严行也察觉到他过于激越的态度并不妥当, 于是他更加靠近了屏风,同时竭力压低了嗓音。
“夫人绝不可出咸安, 元府也是不能出的, 否则便是羊落虎口……夫人可以陪伴为名前去与郡公夫人同住, 如此才可保鹓雏无忧……”
湛君的喉咙忽地很干, 她感受到吞咽的艰难。
“……十二郎此言何意?”
严行已然站了起来, 是辞行的架势。
他朝屏风行礼, 轻声道:“夫人千万三思。”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严行已经离去,但他带给湛君的震惊却还远不到消散的时候。
什么意思呢?他讲那么一番话, 到底是为什么?
湛君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是牵扯到元凌。
湛君的心发急而且发紧。
她想撑着凭几站起来。站起来, 去找元凌。
然而腿脚是软的, 几次尝试也全都不能够。
渔歌搀起了她。
她终于站了起来,喊元凌, 声音很有些虚。
渔歌提醒她,“小郎君在夫人处呀, 少夫人难道忘了?”
是了,元凌在他祖母那里。他祖母不叫他离开。
那可怜的老妇人唯恐被人夺走孙儿,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她对湛君尤其的防范,湛君后来甚至是被她喊人赶出去的。
湛君又要找鲤儿,此刻她必须要有人在身边,可旋即又想到,鲤儿被她留在了方艾那里,她要鲤儿帮她照应元凌。
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湛君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痛苦也随之而来。
她的人生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她是真的觉得丧气了。
严行的话又使她恐惧。
如果元衍不是死于外敌之手而是……
她该怎么办呢?
所有她能够依靠的人,全都已经不在,她又要做旁人的依靠……
还有,是谁呢?他的仇人是谁呢?
这纷杂的世事,是她能够招架的吗?
她完全的慌了。
她忧心忡忡,但还是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她本来就是一副病躯,又很久没有睡。
她睡到日中,才醒,又有客人来。
客人是早就到了的,一直在等。
客人是顾繁,渔歌通报的时候说的是杜三郎的夫人。
湛君没有见过顾繁,但听说是杜擎的夫人,她便没有拒绝。
顾繁早就再等,因此来得很快。
湛君煮茶招待来客,壶盏上落有阴影的时候,她知道是客到了。
她抬起了头。
顾繁躬身行礼。
湛君打量她。
第一眼是高,很高,第二眼则是这个人有些凶相,她眼下有厚重的乌青,脸也有些松,是憔悴的模样,但因为她眉眼间的凶,即使已然憔悴得这般,也看不出半点可怜样子。
同湛君是完全不一样的。
湛君难免心生警戒。
顾繁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抱了她的儿子阿檀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使女。
湛君站起来,请她坐。
那小孩子有好奇的天性,一直盯着湛君的脸瞧。
小孩子可爱,湛君有善良的本性,因此朝他笑了一下。
小孩子见湛君笑了,自己也豁开嘴笑了起来。
他是真心的笑,因此是有声音的。
他母亲便道:“我是不太会教养孩子的,他确实欠缺礼数,留在这儿倒叫人取笑,你们两个带他去寻鹓雏玩吧。”说着将孩子递给了身后的使女。
湛君正要说不会取笑,那两个使女却已经抱着孩子出去了。
屋内只剩湛君,顾繁,还有渔歌。
顾繁对渔歌道:“我有话要讲,渔歌你暂回避,可否?”
此情景下,渔歌当然是听湛君的,于是她看过去。
湛君的心里有着不小的惊讶。顾繁过于自若,气势极盛,她有被震慑到。
而且顾繁绝不会无缘无故到她面前来示威,其后必有根由。
她要一个私密的环境,给她又有何妨?
湛君点了点头。
渔歌于是告退,自觉守到门外。
顾繁直视湛君,缓慢地道:“殿下睡这样久,竟也没有好气色,可是有心事?”
湛君又感到惊愕,为的是顾繁喊她殿下。
很少会有人喊她殿下。
诚然,是有不少人隐约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他们不会以殿下来称呼她。
因为元衍不肯承认,她有一个亲侄儿在身边,如果元衍认下,又岂是单单一位公主的事?
他既不肯认,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当然不会惹他,那湛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公主,也就没有什么人喊她殿下。
元衍自己倒是常常喊,往往怪声怪气,多是一种讽意,她不如他的意,他就喊她殿下,刺她摆公主的姿态为难人,讨厌得很。
元衍之外便是杜擎,他也是没有什么好心,那样喊她是提醒她明白自己尴尬的身份,他见她的次数不多,喊她的机会也不多,但只要喊了,就是敲打,要她退让。
不知道杜擎的这位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湛君耐心地等。
顾繁也没有叫湛君多等,她有她明确的目的。
“是因为十二郎同殿下说的话吗?他同殿下讲了什么?提醒殿下不要外出?而且最好是搬去与郡公夫人同住?”她勾起唇,是笑着的,“他应该没有讲什么直白的话,不然殿下怎么会是这番神情。”
湛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顾繁的笑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是个没心计的人,所以就在顾繁的面前,她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已经是变相的承认。
顾繁满意地笑了,笑容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心,她不停歇,有条不紊地编织她的网。
“殿下知道十二郎为什么要讲那些话吗?”
“为什么?”湛君颤着声问。
顾繁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有一种蛊惑之感。
“他会那样讲,当然是因为,害死殿下你夫君的那个人,就同殿下你在同一片屋檐下,他既然能杀殿下你的丈夫,当然也能杀殿下你的孩子,殿下怕么?”
湛君已经喘了起来。
她真的没有想过,或者说,她不敢想。
那是太可怕的事。
是没法抽身的泥淖,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为此,她虽然是信的,但她还是要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顾繁陡然变得激昂,“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丈夫一样死了,也许他们就死在一起,尸骨堆叠着,再也找不到……”
顾繁的眼里有了泪意。
“我绝不罢休!殿下可知道,他走的时候和我说话,我没有理会他……如今我再也不能同他说话了……殿下呢?二郎离开的时候,同殿下说了什么呢?他是不是讲他会回来?是不是!”
“够了!”
湛君大声地喊。
渔歌从檐下转进了屋里。
“你好歹要有个证物,难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还有旁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便轻易地信你?你也太妙想天开!”
顾繁沉默了一阵儿,然后道:“殿下会信我的。”
才说罢,几个使女抬着湿淋淋的元凌走了进来。
湛君魂魄都散掉,再无心同顾繁纠缠。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湛君撕心裂肺地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元凌的脸。
“……我没有事的,母亲,不要担心……”
他这样弱的声气,又一直抖个不停,湛君怎么能不担心?不仅担心,而且痛心。
“怎么回事?”
顾繁问那个同样湿淋淋的使女。
那是杜府的使女。
使女道:“婢子们带小郎君往郡公夫人处寻元小郎君,婢子们到时,郡公夫人正休憩,到处也不见元小郎君,婢子们便也跟着一起找,正找着,路过水塘,小郎君起了兴,闹着要看鱼,婢子们无法,只好抱着小郎君过去,哪知道……好在婢子识水性,跳下去……”
顾繁看着湛君道:“怎么就落了水呢?”
湛君怔住。
渔歌要从湛君手里抢元凌,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先送热汤里泡吧,这样冷的天……”
“对!快送他去泡热汤!”湛君声音慌张。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元凌送进了浴房。
顾繁一直随同。
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顾繁对湛君道:“有二郎同我夫君的情分在,我杜氏与顾氏一定是站在殿下身后的,任由殿下差遣,殿下今日事忙,我不敢打扰,明日必来拜见,怎么也要得来看鹓雏才是……”
马车上,阿檀已然睡熟,但顾繁还是掩住了他的双耳。
使女跪在车上,全低着头。
顾繁问她两个,“手下可干净?”
使女们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并非是婢子们……”
半晌的沉默。
顾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叹道:“可怜的鹓雏,没有了父亲,却有这样的母亲……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