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一走, 苏窈便靠在车壁上撩起丝帘。
晴意初现,略带暖意的阳光洒在她的眼皮上,映下一圈淡淡阴影, 衬的她的脸更为白皙通透, 似芙蓉含露,貌美动人。
晒了会儿太阳,她欲放下时,却瞧见一个眼生却熟悉的人。
那日前往大相国寺上香时, 盛华曾对苏窈说起她有一心仪的郎君, 只是如今情况不太好, 家里尚未点头。
说的便是不远处站着同人说话的镇南侯世子,秦琅。
秦琅此人, 二十六便三元及第, 前程无量,镇南侯两朝元老, 位高权重,与盛华家世相当,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可眼下,他身边却跟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举止与他十分亲密。
苏窈微微凝眉,想看清那姑娘的脸, 却被秦琅不经意间一个转身挡住。
犹豫片刻,她从马车里下来,对马夫和侍卫比了个嘘声的动作后,去到离他们最近的摊贩那。
摊贩卖的是糖人, 苏窈拿了一个比她脸还大的桃园三结义的糖画,装作仔细端详。
秦琅对年轻姑娘道:“若还少了什么, 尽管和我说。”
“会不会太麻烦大人了?”
“不会。”
两人手中各提了几包药,边说边朝巷子内走去。
苏窈用糖画挡了一下脸,好在他们光顾着说话,也并未注意到她。
这块街坊住的人鱼龙混杂,秦琅与那姑娘并肩而走,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苏窈不自觉跟着走了几步,手臂却被拉住。
她惊了一瞬,转头一看,却是魏京极。
青年身材颀长,玄衣玉冠,俊美矜贵,手里拿着一块烧饼,朝她想去的地方望了一眼,淡道:“做什么?”
苏窈没将自己看着的说出来,只道:“这条路往右拐是哪?”
魏京极道:“折柳坊。”
“折柳坊。”苏窈兀自低念了一遍,面露疑惑,魏京极也没解释,抱起她往马车走,“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她一顿,隐约明白了什么。
转念一想,秦琅往那走,许是路过?那姑娘看穿着,似乎并不是烟柳之地的女子,倒像是良家子,秦琅与她说话时轻声细语,显然关系匪浅。
也不知盛华姐姐认识这个姑娘么。
苏窈思索间,魏京极瞥了眼她,递过来一张烧饼。
“吃点?”
苏窈无意识接过,想咬下去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面见圣人前按规矩是不能进食的。”
她话没说完,魏京极便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
“田家铺子的,你不是最爱吃他家的烧饼?”
苏窈肚子叫了两声。
“怕什么,横竖有我在。”他笑,“吃了我再给你揉揉。”
一夜未曾进食,说不饿是不可能的,苏窈没坚持多久,就从他手里接过烧饼,一点点吃起来。
……
苏窈在宫门口与魏京极分开,随引路的太监往东六宫走去。
列状整齐的地砖呈白灰色,经岁月打磨的凹凸不平,朱红的宫墙有的地方掉了些颜色,可这无损于它象征的皇家威严。
宫殿群巍峨矗立,走在其中时,人都变得苍渺低微。
引路太监道:“太子妃甚少进宫,咱家少不得同您多说道说道,如今呐,这东六宫,西六宫所有妃嫔一共三十二位,贤妃娘娘为钟灵宫主位,暂代先后执掌六宫,圣人身体抱恙,女眷祈福事宜悉数由贤妃娘娘操办,在明日面见圣人之前,今日您先得去拜见贤妃娘娘。”
苏窈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她虽对宫里不甚了解,可也知道淑妃娘娘代掌中馈多年,眼下为何成了贤妃娘娘?
但宫中最忌祸从口出,她也没有多问。
不多时便到了钟灵宫。
钟灵宫的正厅里已坐了数位宫妃和女眷,皆衣着朴素,不施粉黛,贤妃娘娘坐在主位,左手边的位置空着,正端了一杯茶喝。
苏窈的年纪是其中最小的,见了礼后,坐在小辈的首位,简单和众人寒暄几句后,也跟着屏声静气。
等人都齐了,贤妃娘娘道:“你们应当都已清楚此番进宫是为了何事,本宫便也不多言,只两件事务必要谨记。其一,按照惯例,我们需得为圣人祈福诵经三日,卯时起,酉时回,这三日需得守清规戒律,不沾荤腥。其二,宫中许多禁地,不得允许,不能进入,若有明知故犯者,本宫必当严惩。”
众人道:“是。”
又嘱咐了几句宫内的规矩,贤妃娘娘才让众人退下,苏窈也要退下时,听她道:“阿窈,你留下。”
苏窈意外顿住脚步,朝贤妃规矩的行了个礼。
贤妃道:“不必紧张,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
苏窈抬眸看着贤妃,点了点头。
“外头的皇子妃需得来回赶,你为太子妃,身份便与旁人不同,等天黑了,本宫便令人带你去梧桐殿,这三日,你便宿在那,也省的劳累。”
一番好意,苏窈没有拒绝,“阿窈听凭贤妃娘娘做主。”
贤妃还欲再说话,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笑音。
“贤妃姐姐。”
苏窈发觉贤妃的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可很快,这点痕迹便被压没了,她走向门口,笑迎上去:“淑妃娘娘。”
来的正是淑妃。
贤妃看上去十分意外,“姐姐还以为你不来了。”
淑妃笑道:“也怪我,那日明知晓圣人心情不佳,却还去同他闹,惹的圣人动了怒,幸亏圣人念着我与他的多年情分,不然,我也不能被解禁。”
原是被禁足了。
苏窈跟在贤妃身后,趁淑妃说完的间隙,福了福身:“给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扶起她来,“是阿窈啊,我们有许久未见了罢。”
苏窈正要点头,她却抬头看了一圈,纳闷道:“华儿没来么?”
贤妃的脸色沉了一下。
苏窈也收回了手。
淑妃仿佛不曾察觉,继续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圣人平日里可最喜欢那丫头了,虽说如今她还未入东宫,可如今太子已经成婚,纳侧室也合了规矩,指不定哪日便是一家人,怎的也不让她来?”
贤妃不动声色地回击:“华儿的婚事自有她父母亲做主,我哪能管她的事?说起来元儿比华儿还年长几岁呢,慕家那姑娘命不好,没那个福气,却也不能连累元儿孤着,不若姐姐我去圣人面前提提此事,若有哪家合适的姑娘,娶进来也好冲个喜。”
淑妃脸色微变,皮笑肉不笑的道:“妹妹我倒忘了,圣人还等着我去伺候汤药呢,就不同姐姐叙旧了。”
贤妃道:“妹妹慢走,姐姐就不送你了。”
淑妃走后,苏窈望着她的背影,像是在思量什么。
因着盛华的缘故,贤妃其实对苏窈照料有加,她看着她,笑道:“你可有什么想问的?”
苏窈想,贤妃能有此问,定然猜到了她想问什么,若她不想回,便不会提。
眼下她提了,她便顺势问道:“为何淑妃娘娘一听到五皇子的婚事便有些不对劲?”
贤妃道:“你可知圣人因何缘故发病?”
“不知。”
贤妃想到淑妃与魏元,眼底浮现轻蔑神色,微微叹了口气,道:“气急攻心。”
……
宫里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
苏窈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道:“你也很快是了。”
在钟灵宫坐了许久,离开时天色已晚。
贤妃派人带苏窈去梧桐殿。
“梧桐殿是先后的住所,先后在这生下了大殿下与二殿下,太子殿下在这住了许多年,自从先后薨逝,大殿下身亡后,太子殿下便住进了东宫,可这梧桐殿,太子殿下也叫人一直打扫着,原本服侍的宫女也未遣散,定时开门透气,一切都如先后在时那般。”
带路的是贤妃的贴身宫女月季。
到了梧桐殿,月季将苏窈带到另一名掌事宫女面前,笑道:“太子妃,这是先后的陪嫁丫鬟,太子殿下小时候可黏她了,您叫她琼姨便是。”
苏窈听过琼姨的名字,却没见过几回,点头唤道:“琼姨。”
琼姨点头,好生打量了一番苏窈,目光颇为复杂,“请太子妃安。”
苏窈忙扶起她。
月季笑道:“太子殿下早与你们说了罢?这几日.你们可得照料好太子妃。”
琼姨道:“自然。”
两人又说了几句,琼姨便带着苏窈往梧桐殿走。
梧桐殿坐位居中宫,是历朝历代皇后的居所,院内栽种有几棵菩提树,玉扇一样的玲珑小叶旋飞。
有一片落在苏窈额前,她伸出手摘了下来。
琼姨怀念道:“这三棵菩提树是太子殿下与先后亲手所种,那时还只是树苗,如今,却也到了成熟的时候了。再过二十年,便能结果了。”
难以言喻的感伤蓦然席卷苏窈心头。
魏京极很少带她进宫,梧桐殿也只来过一两次,她印象里,他也从不曾提起过先后。
太美好的东西,才让人难以回忆。
进了原先魏京极居住的偏殿,苏窈沐浴完躺上榻。
她翻身欲睡,手却摸到了什么。
苏窈微愣,手上赫然是两封信。
一封信上书“母后亲启”。
另一封上写“阿窈亲启”。
苏窈忽然想到魏京极出征前曾经对她说,若他没能回来,便去梧桐殿找琼姨,他给她留了东西。
她那时情绪临近崩溃,刻意遗忘他说过的话,怕一语成谶。
如今想来,魏京极给她留的东西便是这封信了。
他出征前为她留的绝笔信。
苏窈怔怔坐起,打开信来。
门外静悄悄,宫女们刻意放轻放缓的脚步声,还有朦胧无边的月色将室内衬得冷情孤寂。
模糊的光照着笔迹陈旧的信纸,她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魏京极站在她面前。
前路未明,生死难料。
阿窈亲启:
东宫库房里有几匣地契,另,母后为儿媳留的嫁妆只有四十九抬,不多,我娶不着媳妇了,阿窈若少吃些,便可一生无虞。
我让姑母为你寻京都最出色的男儿做夫婿。
待殿外菩提树结了五次果,哥哥便会回来。
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