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窈拿着这封多年前魏京极写给她的绝笔信, 不知在榻上坐了多久。
凉意蔓延到小腿肚,她感到有些冷,去拿被褥时, 四肢都有些麻意。
她把信重新塞回信封, 连同魏京极写给先后的信一同放回原处。
倒在榻上,苏窈把长发挽到身前,轻轻叹了口气,此时外头一阵行礼声。
“给太子殿下请安。”
魏京极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俊逸的轮廓被月色勾勒出几分淡漠, 他在殿外的菩提树前伫立片刻, 推开了梧桐殿偏殿的门。
这是个无风的秋夜,静的连窸窸窣窣的动静都无, 走近了能听见榻上女子浅浅的呼吸声。
他有些意外, “怎么还没睡?”
苏窈试图含糊过去。
“换了个地方,睡不着。”
魏京极坐在榻边, 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发,忽而眉心微紧,神情一下变得冷峻。
“哭了?”
苏窈刚想说没有,下意识抬手的时候却碰到了自己睫上未干的泪水。
她哑然。
刚才她竟哭了。
“谁欺负你了?”魏京极和她说话时,语气少有这样冷而锐,“有人欺负你, 你不知道来寻我?”
苏窈把身子侧的更多,半张脸都要埋进软枕了。
“没人欺负我。”
“那眼睛怎么红了?”
苏窈开始胡说:“晚膳太辣,熏的。”
魏京极毫不客气的戳穿她:“菜谱我给琼姨的,需要我叫她来?”
苏窈:“……”
苏窈发现她在魏京极面前简直就是一张白纸。
任她在上面胡编乱造, 也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没有人欺负我。”苏窈重复了一遍,把脸露出来, 找了张帕子把润湿的睫毛擦了擦,道:“我也不是由着人欺负的性子,狐假虎威这一套这京中没人比我更会用?”
这倒是。
从前在太学,便没人敢惹她。
魏京极再一思量,也没想出除了圣人外,这宫里还有谁能给她委屈受。
就算是淑妃也得审时度势。
苏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身后便是一凉,魏京极略带凉意的胸膛贴了过来。
隔着一层薄薄单衣。
他好像很喜欢用这个姿势抱她,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脊背微弓,与她贴的严丝合缝。
男人的胸膛温热,年轻而有力的心脏撞击胸腔,气息与她纠缠在一起。
魏京极的手指冷白修长,极具美感的一双手,长弓沉重,她却见过他漫不经心地拿弓上箭,箭无虚发。
也见过他散漫地用这双手扼住人的喉咙。
此刻,他正在用这双手给她揉腰。
苏窈怀疑魏京极这辈子都没把手劲放这么轻过,虽手生,揉捏起来却也力道得当,连在颠簸的马车上也是如此,想来是因习武的缘故,更擅长掌控力道。
没过一会儿,苏窈便被揉的昏昏欲睡,眼皮沉的抬不起。
后半夜时,她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见魏京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苏窈愣了一下,瞌睡醒了些,半搭着眼帘问:“夜深了,你为何还不睡?”
魏京极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
“冷。”
苏窈看了看被子,薄被还完好地盖在他身上,不解道:“盖这被子还冷么?”
他眼皮半阖:“自从母后与长兄过世后,我便没在这殿里过过夜。”
大家族内几房妾室,便能闹的鸡犬不宁,遑论三十多位妃嫔。
魏京极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先后与大殿下,若真有什么诡谲汹涌,必也早已被他清算干净。
深夜月色安详,在他高挺的鼻梁处拓下阴翳,眸底也变得暗沉平静。
苏窈听着,脑海里想不自觉想起小魏京极是何模样。
应当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小。
正走神时,身体被揽入男人的怀里。
魏京极抱着她,力道很轻,像怕弄疼了她一般,在她耳边放低声音,缓慢道。
“留在我身边。”
若没了她,往后他该如何熬过长夜漫漫,彻骨寒凉。
苏窈终是没回答他。
魏京极定能猜到她是在装睡,但眼下她也寻不到更好的法子来回避这个问题。
好在他并未执意要一个答案。
魏京极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她故意调匀的呼吸声,低落也只是一瞬。
他想,不能逼她太紧。
来日方长。
……
卯时前,苏窈起身,换上青衣,早早便等在佛堂前。
宫内佛堂位于边隅,与宫外一墙之隔,僧人轮番敬香,等女眷们来的差不多了,贤妃站在众人面前,道:“除了淑妃,眼下算是全到齐了,淑妃正在圣人榻前伺候汤药,我们也不必等……”
正说着,淑妃的轿辇便到了,她笑道:“贤妃姐姐说的什么话,本宫不过是伺候了几回汤药,哪敢拿乔不来,就凭圣人待本宫宽厚至此,本宫便是摔断了腿,也不能不来。”
贤妃也笑道:“瞧妹妹这番话说的,本宫只是体谅妹妹你辛苦,想让你多休息休息,倒是妹妹这张嘴,说的我没理儿。”
“妹妹嘴笨,若惹得姐姐不高兴了,也请姐姐多担待些,等圣人……”淑妃说着,捏着帕子擦拭了下眼角,“等圣人无恙了,妹妹再去姐姐那请罪。”
贤妃道:“自家姐妹,谈何请罪不请罪的?”
两人一问一答,须臾,当真又好的如同亲姐妹一般,互相搀着手说笑。
众人瞧在眼里,神色各异。
苏窈听着都累。
她从前果真是被那些话本里风花雪月的□□蒙住了双眼,一门心思想嫁魏京极,如今想想,就算坐在了后位,又有什么得趣的。
贤妃与淑妃周旋完,道:“时辰不早了,都进来吧,记住本宫说的话。”
苏窈跟着众人应道:“是。”
……
早朝后,魏京极站在廊下,看下朝的官员自汉白玉铺就的御路两侧分行,三三两两结伴而走。
高大的金丝楠木华柱为骨,撑起这座巨大古朴的殿宇。
梁远站在他斜后方半步,道:“殿下,高相承认一切都是他所为,但求一死,是否交由刑部?”
魏京极道:“不必。”
梁远顿时松了口气,附和道:“殿下所言甚是,如今朝内外对殿下您拘禁高相怨声颇多,又恰逢圣人抱恙,免不得惹人猜疑,若能缓些时日再好不过。”
旧皇薨逝前的时日,素来风起云涌,王位更迭,更不知变数几何。
高启之在朝中威望甚高,若这时处决他,难免人心动**,秘而不发是最好的选择。
正准备告退,梁远却又听到魏京极开口。
“将他放了。”
梁远一怔,“可是殿下……”
魏京极表情淡淡:“放了。”
魏元走在下朝的官员里,个子高出一截,却不显压迫,给人清秀温和之感。
左监门卫中郎将张辙道:“太子此番着实做过了些,高相无妻无子,要那劳什子黄白之物做甚?”
他一旁身材健硕的男子深以为然,正是右相柯正威。
“所贪军饷,总得有消遣的地方,我与启之共事数十年,从未见他有过一日骄奢**逸。”
魏元斟酌道:“纵然我也信任高相为人,可那贪下的银子与勾连的人,却又都与高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要臣说,太子殿下还是心急了些,他将武将看得过重,哪里有耐心听我们这些文人辩解,除非老臣听到启之亲口承认,否则便是圣人去查,臣也不信。”
魏元笑道:“柯大人耿直,可您莫不是忘了张将军还在这。”
张辙连声道:“下官也觉得柯大人所言甚是。”
……
酉时,诵经完毕。
去梧桐殿前,率先要经过钟灵宫,苏窈便与贤妃娘娘同行,淑妃一诵经完,便马不停蹄去了养心殿。
宫道上,贤妃正与苏窈聊起盛华,“那丫头,向来有自己主意,本宫在宫内,帮衬不了她什么忙,你在宫外,太子又独宠于你,若有人给华儿不痛快了,你也该多护着她点。”
苏窈点头:“若盛华姐姐有何需要我的地方,我自然竭尽所能。”
贤妃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再抬头,却叫住一个背着药箱的御医。
“黄御医,请留步。”
黄得善是太医署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素来负责为圣人诊脉调养。
因贤妃从前为他在圣人面前美言过几句,饶了他一命,之后,贤妃与黄得善的关系也逐渐熟络。
他一瞧是贤妃,立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贤妃。”
待看到贤妃身边美目盼兮的女孩时,黄得善也只略反应了一下,继续道:“见过太子妃。”
苏窈也朝他点点头。
贤妃道:“你这是刚替圣人诊了脉?”
黄得善道:“正是。”
“圣人身体如何?”
他闻言,目露为难之色,看向苏窈,似有些欲言又止。
贤妃道:“但说无妨。”
黄得善这才作揖,道:“从圣人的脉象上看,并未好转,反而有体衰之兆,微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贤妃似是不可置信,后退半步,道:“圣人前一日还好端端的与本宫对弈,后一日便昏睡不醒,怎的就到了如今这般情况。”
苏窈听了御医的话,想到淑妃,又想到魏京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对一些事有极为敏锐的直觉。
黄得善叹了口气道:“贤妃娘娘莫要过于伤心,圣人的病,药石枉然,既娘娘让微臣说,那微臣便可向您直言,若老天垂怜,圣人兴许等的到初春,倘若阎罗无情,过了元日,便只得听天由命了。”
时间竟这样紧迫。
如今已经临近十一月,算到元日,也不过三月功夫。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在骠骑将军府里,红衣少女被困在房内,紧拉着她的手,气息不匀,仿佛溺水之人试图自救。
【阿窈,他们再逼我,我也不会认命的。】
苏窈灵台瞬间清明,未曾落定的念头倏然拨云见雾。
她抑制不住的想,若她要和茹安一样离开,那么这三月之间,最合适的日子便是除夕。
宫宴毕,宵禁除。
那是她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