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骢山呈环抱状, 腹里杏黄草地一望无际,随风潮起潮落,远处的林子, 树木阔大的叶儿却透出被雨水浸透般的深绿色。
苏窈听到魏京极的话, 骑马行了一会儿,才勒紧缰绳,偏头。
她偏头的瞬间,魏京极坐直了身体。
从她的角度, 只能看到青年线条流畅, 略显凛冽的侧脸, 和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
苏窈原是想猝不及防地在他脸上亲一下。
结果魏京极这么一退,两人之间隔了距离, 她再倾身过去, 这个吻似乎就要郑重许多。
她有点想打退堂鼓。
魏京极饶有兴致地观察苏窈的表情。
他原也是一时兴起,见她不说话, 应是害羞,便想说算了。
忽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捧过他的脸,少女柔软的红唇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他瞳孔微怔。
一个很浅,唇.瓣柔软,带有她的气息的吻。
苏窈放开魏京极,却见他还在盯着她, 眼神还有些耐人寻味。
清晨的凉意逐渐退散,周围的温度似乎不断升高。
她心里跳了一下,将身子坐正了,重新拿起缰绳, 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犹豫着道。
“亲了, 我们今日可能宿在那?”
苏窈抬了抬下巴,看向适才马儿喝水的地方。
若仔细听,不难发现她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河边风大,宿在那,她便有机会装病,魏京极出于担心,也会将她带去郦水山庄。
到时,她便有借口留下。
只待段凛与她传信,便可离开京城。
有几只大雁扑腾着翅膀飞过,耀眼的朝阳悬在山坡,洒下灿烂光束。
男人手掌略微粗粝的触感透过裙衫,印在她的后腰。
身后贴来坚硬温热的胸膛。
魏京极慢慢抱住她的腰,眉梢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在她耳边低声道。
“嗯,你想去哪便去哪。”
有了此话,
苏窈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挥了挥马鞭加快速度,马儿撒了欢的跑。
她并不怎么会演戏。
只是魏京极那日说了信她,因此,才会毫无条件,无所保留的信她。
可她注定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
魏京极此番出行并未带多少人,只有马奴,厨娘,还有负责看管几车行李的侍女侍卫。
本也只打算小住两三日。
扈从往当地的牧马人那买了帐面,又寻了几人搭建,一日半的功夫便完工。
翌日,他们搬进新帐。
苏窈在青骢山学着骑了几日马,自觉差不多了,便开始琢磨起装病一事。
这一夜,营帐内燃了灯,四下寂静,魏京极正倚在椅上看着一卷兵书。
苏窈思索良久,吩咐侍女去烧热水,趁着她们准备着的时候,从前门出去,故作轻快地朝魏京极道。
“我出去瞧瞧这河里能不能钓着鱼。”
魏京极看她一眼,放下书就准备站起身。
“你想钓?”
苏窈暗暗握紧了裙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脸上却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抬高音量。
“你这语气,在小瞧谁?我今日偏要钓几条上来,你不准来帮我。”
魏京极身形一顿,眼神逐渐转深。
少女站在门口,一双清亮杏眸含着几分委屈,却又不肯让步,立在那,像与他赌气一般。
她已经许久不曾对他使性子。
连他都记不清到底有多久。
苏窈生怕魏京极同她唱反调,要与她一道去,如此一来,她便得另做计划。
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她心里一点点揪起。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话时,他忽然走近了。
青年本就生得高大俊美,五官精致却极具侵略感,默而不语时有股迫人臣服的气魄。
似眼下这样,长明灯下低头,表情迁就纵容。
给人一种极致的反差,稍不留神便能惑了人心。
“行。”
魏京极从一旁取下她的披风来,仔细系好了,见她的白皙剔透的脸埋在兜帽里,露出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
他心情很好地勾了下唇。
“去吧。”
苏窈摸着身上的狐裘,走到河边,拐个弯便到了营帐背后。
瞧见她的侍卫正要行礼,便被她一个手势,不着痕迹的免去。
侍卫并未察觉异常,恭敬退到两侧。
从这里进去,往里走一段,最近的便是浴房。
她打算的是,趁着魏京极不注意,假装从河边回来便泡在浴桶里沐浴,不小心在里边睡着,这样“着凉”就顺利成章。
而她也不打算真光着身子泡那么久,在这等一会儿,等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下去,假装睡着滑下去,魏京极听到动静,定会前来看看。
如此一来,她也不会真的生病,拖累脚程。
而这离郦水山庄近,就算魏京极要寻大夫,也会将她带去郦水山庄。
苏窈屏息静气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预备脱衣进去。
哪知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殿下!”
她一愣,这声音似乎是梁远?
梁远急匆匆下了马,直奔魏京极,脸色看上去很严肃。
苏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得出他语气十分着急,像是在当着魏京极的面拆什么信件。
“殿下,大事不好!圣人情况十分不妙,已有……之兆,需得尽快入宫!”
“此外,”梁远深吸一口气,语带惊疑,“魏元从太庙逃走了。”
魏京极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逃了有半日功夫!守卫尸体已僵,魏元的手竟能伸到太庙去,圣人命他永世不得出太庙,这才短短几日,他便出逃,难不成……”
梁远生生停住,眉头紧皱。
苏窈心里一惊。
御医分明说,圣人可以撑到元日后,如今距元日尚有一两月,怎会今日便成了大限之日?
听到魏元的名字,她又是一阵疑惑。
魏元好端端的怎会被放逐太庙?
这样的惩处已算极重。
从前被勒令永守太庙的,个个皆为皇室子弟,手里却都满是血腥。
“倒比我想的快。”青年嗓音微冷,如同上好冷玉碰撞时发出的声响,“看来,高启之与他尚有联系。若仅凭他自己,断然来不及做准备。”
梁远道:“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五皇子此前对殿下您恭敬非常,谁曾想,高相昧下的银两,竟全是为了他!圣人知他贪墨军饷,还只命他长跪太庙,已是绝无仅有的特例,他竟还执迷不悟!如今逃走,他莫不是要……”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便是苏窈,也听出来了言下之意,当即震在当场。
难道段凛说的,京中异动,静待时机,便和魏元犯案有关?
她眉心紧紧蹙起。
从如今情况来看,段凛与她之约简直迫在眉睫,再容不得她错失良机。
魏京极走了几步,接过梁远手中的舆图,长指在案台上轻叩数下,泰然自若道。
“随我入宫。”
苏窈闻言,正欲继续行事,却听到魏京极又道:“你派人将太子妃送去郦水山庄,勿要声张。”
她心跳滞了一拍,刚摸到浴桶边缘的手又收了回来。
再次聚神,听他们讲话。
“殿下,东宫守卫森严,今夜若不太平,不若令太子妃早些回去?”
梁远语调急切。
魏京极的神色却冷静,手中提着沾了墨水的笔,在这份禁宫舆图上勾画了几处。
梁远不明所以,“殿下不是要将太子妃送去长公主那躲一躲么?若有血祸,长公主府也是安全的,长公主乃圣人胞妹,又一直与世无争,按说也能护着太子妃,可到底不如东宫有死士来的令人放心。”
青年不紧不慢地收了笔,抬眸间,眼底划过几丝淡嘲。
“你高看他了。”
梁远呼吸一滞。
魏京极用手扫了扫舆图上的不存在的灰,交给梁远,动作慢条斯理,说话时,也不像是面对险要关头该有的语气,竟还透着几分温和。
“今夜我需离开,怎好令她独自一人住这儿?青骢山比邻郦水山庄,将她送去那小住几日,等她泡腻了汤,这事儿便也了了。”
此话一出,梁远意外愣住。
继而,油然而生万千豪气,身体被无所畏惧之感充盈。
他即刻领命,欲出门去寻苏窈。
就在此时,里间浴房的位置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
梁远警惕道:“谁?”
魏京极抬眸一瞥,正见苏窈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对上他目光时,她眸子颤了一下,旋即,提起裙摆,奔进他怀里。
环着他腰的手臂隐隐发抖。
“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你要入宫?”
她没有假装一点儿都没听见。
那显得太假。
且,苏窈莫名觉得,魏京极并不在意。
少女眼眸里如同蓄了一层水雾,明晃晃写着担忧,配上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愈发惹人怜惜。
果然,男人安抚似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手拍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
“不必担心我。”
他道:“送你去郦水山庄住几日?”
苏窈看着魏京极,不说话。
男人低头,撬开她的唇齿,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
这是个充满占有欲的吻。
吻到苏窈有些喘不过气,紧紧抓紧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
魏京极松了手,嗓音有些发沉。
“我很快便来接你。”
苏窈的眼神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看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微微抬头,也在魏京极的下巴上回吻了一下,轻声道:
“好,我等你。”
……
魏京极骑马入了宫。
漆朱大门依次敞至最开,遥遥望去,重檐金顶,玉栏琉瓦,本该是象征着天家威严,最为庄严肃穆之地。
眼下虽静,但隐有风云欲来之兆。
长靴踩在汉白玉阶矶上。
魏京极下了马,神色平静地看着,站在高台之上,一袭青衣的俊雅青年。
魏元。
他手中拿着一道文书,气势磅礴的大殿耸立在他身后,巍峨壮观。
看到魏京极只带了梁远一人,魏元眼神有一瞬间的轻蔑,继而,变得阴沉。
“皇兄。你既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却仍不带人手来,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魏京极掀起眼皮,甚至连佩剑都挂在了马上。
他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情绪。
“魏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圣人面前污我清白,害的圣人将我放逐太庙那时,可有想清楚?可有想过鼎鼎有名的大周太子,百姓眼里惊才绝艳的储君,可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日?”
他话音刚落,廊下四周顿时一阵刀剑出鞘之音,方才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空气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无数森冷箭尖对准了魏京极。
魏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彻底撕下了素日里超然雅淡的伪装。
“你没有!因你和你嫡兄一样,都目下无尘,都自视甚高,所有人都不配你们放在眼里!”
“殿下小心,他们早有埋伏。”
梁远眉心紧皱,挡在了魏京极身前。
“不过,就算你带了人手,眼下也已经晚了。”
魏元抽出长剑,指着魏京极,忽而喝道:“说话!”
魏京极的眼神令人无所遁形,他竟还颇有耐心地问了一句。
“我如何污你?”
“你为早日坐上皇位,监守自盗,贪馋军饷,不惜残害忠良,指使奸人放火烧城,如今圣人遭你蒙蔽,为你毒害,病在旦夕!我虽早早识破了你的阴谋,却仍旧不慎被你诬陷,若非先祖有灵,我早就死于太庙,怎能出现在这儿!怎能来见圣人最后一面!”
“那日圣人见我,便已经神志不清,若非你从旁挑拨,我怎会被圣人送去太庙!”
梁远冷笑道:“五皇子,倒打一耙这四个字,倒叫你学去了精髓,这案子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太子殿下早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但凡你有半点冤屈,圣人也不会狠心将你丢至太庙,谁料你狼子野心,当日圣人手下留情,倒成了你今日颠倒黑白的借口!”
魏元道:“梁大人不如省点力气,说再多,你们今日也休想踏入养心殿一步。”
梁远怒道:“你这是要造反!”
魏元不由得笑出声。
“梁大人说是,那便是吧,成王败寇,如今我为刀俎,你们为鱼肉,怪只怪皇兄过于轻狂,即便犯下如此恶行,也永远一副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姿态,与大殿下果真是一母同胞!”
“你!”
就在此时,一直不作声的魏京极,突然呵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坚冰,仍不妨他语气嘲弄。
“你刚才说,圣人遭我毒害。”
魏元看着他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直觉有些不妙,却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你莫想狡辩!”
他早已暗中查探过,魏京极手下的兵马尚在千里之外,宫中禁军素来由圣人亲自掌控,若非他神志不清,断也不会给他母妃取走的机会。
可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他设想的每一步都顺利达成,实在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眼下魏京极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有些急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京极止了笑,眼底一片冰寒之色,说出来的话,更叫人打从心里里发颤。
“我毒害了圣人。”
“那,站在你身后的是谁?”
魏元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逆行。
不止何时,天空下起了小雨,隔着雨幕,他回头,看见本该病危的圣人站在金銮殿内,身旁金龙绕柱,十二根巨大的金丝楠木锻金朱漆。
而听他号令的人手,竟不知何时,都将弓箭转向了他。
魏元在原地呆呆地站立许久,终于后退两步,神色有些狰狞。
“你们……”
圣人眼球浑浊,脸上皱纹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已有垂暮之年的模样,可他站在众人面前,说话仍旧气若洪钟,带有无边戾意,死死盯着眼前,他宠爱多年的儿子。
“逆子魏元,意图谋反,其心可诛,即刻打入死牢!”
……
苏窈一来到郦水山庄便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翻开枯枝败叶,露出柔软的土地,叶片托着积水,成股流下。
她时不时朝后山看去。
白石毅对她道:“太子妃放心住着,便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们长公主这儿。”
翌日,苏窈自辰时起,便一直站在楼阁上,俯瞰下去,能瞧见被细细的雨丝笼罩着的京都,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街上却不见一人踪影。
即便有人,也是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赶向城门。
城门口排起长队,听了些信儿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出城门,而后四散逃走。
正想收回眼神,余光却撇到一簇明黄色的火焰。
长明灯,自后山升起来了。
————
地牢深处潮湿阴暗。
昏暗的灯火托举起夜,不断有犯人拖着镣铐赤脚行走,自清查焚城一案,入狱者已达上百人。
狱卒带着一身华服的青年来到一间牢房前,请他上前,便躬身退下。
魏元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坐在湿软的草堆里,眼神阴冷。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魏京极轻描淡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替身。”
这两个字瞬间刺中魏元的逆鳞,他忽然暴起,一把抓住护栏,镣铐碰撞出刺耳声响。
“他这样与你说的?”
“我就知道,他从未将我当成过自己的儿子,只因我母亲出身贱籍,还曾有许多恩客!说什么坚信我是他的血脉,其实他心里一直将我看作贱种,和那些人一样!”
所有人都道,圣人待他比对魏京极还好,衣着用度面面俱到,还将他养在身边带到五岁。
放在从前,这是太子才有的例外!
可魏元却清楚,圣人待他好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大皇子,与魏京极嫡兄有六分相似的脸!
圣人可以赐他珍宝玩物,赐他无上荣宠,却唯独不会赐他权,即便如此,他也需一直走大皇子的路!
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一丝反抗,便会被关禁闭。
外头的流言蜚语不断,圣人也浑然不在意。
只因,他根本只是大皇子的替身!
他学的再出色,将东瓯六部治理的再好,圣人也不会看到他。
大皇子乃是圣人与先后情比金坚时生下的嫡子,由圣人一手教养长大,费尽诸多心血,谁知竟英年早夭!
可就连他此前并不放在眼里的魏京极,竟也能得圣人这样偏爱。
让他这一世都活在这对兄弟的阴影下,叫他如何能忍!
魏元死死盯着魏京极:“我只恨时间仓促,中了你们的计,若再来一次,我定不会输!!没让你死在战场上,是我之过!”
李老将军是当时作战的主力军之一,他原以为,将他弄死了,便能击溃魏京极,哪知竟叫他打赢了。
魏京极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波动,眸底深处寒意毕露,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声道。
“这样的重罪,他却能放你一马,你竟以为他不将你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吗!”
青年冷嘲道:“他将你送去太庙,是因我曾立誓,绝不在太庙杀生,若换其他地方,便是圣人不允,你的命也早没了。”
魏元一怔。
魏京极不再看他,眼中意兴阑珊,转身道。
“这点心机手段,竟也敢动用宫中禁军。”他仿佛毫不在意,道:“他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
一炷香前,养心殿。
貔貅掐丝珐琅香炉燃起屡屡香雾,蟠龙宝座上,圣人沉着眼与魏京极对视。
“如今您可瞧清楚了?”
魏京极语气淡然,无视坐在宝座上的人的愤窘,道:“您知道,我即位后必杀魏元,因想护着他们母子,不惜装病,与我立下赌局,如今,您可认输?”
圣人面色十分难看。
找遍全天下,也寻不到一个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但他怒的并非魏京极,而是魏元母子。
堪比嫡出的厚待,竟教出了这样的白眼狼!
他对他心有亏欠,念他本性纯良,一心想给他们留条活路,若魏元老实待在太庙,那么淑妃便会在宫中颐养天年。
而他们母子却狠狠打了他的脸,不仅有胆量盗走禁军虎符,还杀上皇宫,意图逼宫!
让他在自己的嫡子面前丢尽颜面。
圣人脸色沉郁,额头青筋忿忿跳动。
“随你处置。莫再让他们碍我的眼!”
……
魏京极从地牢里走出,已是第二日的夜里。
他虽早有准备,可魏元逃出太庙的速度却是个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数起来,倒有不少事要处理。
一.夜未眠。
思及苏窈尚在等他回去,
魏京极闭眼养了养神,欲继续去查另一批人。
此时梁远却急匆匆的走来,神情急切,较青骢山那日更甚。
“殿下!太子妃不见了!”
……
郦水山庄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白石毅将山庄的各个角落都寻了个遍,却不曾寻到苏窈的人,也寻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魏京极赶来时,侍女侍卫跪了一地,个个表情骇然。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马,神魂似也丢了。
走到殿前,魏京极喉结微微一动,眼神显得有些空。
“寻着了?”
白石毅额头上满是密布的汗水,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太子妃!”
魏京极一颗心沉入谷底,顷刻间便想到了魏元。
眼里瞬间浮现血丝,表情寒沉骇人,浑身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满脸寒霜地拔出剑。
剑与剑鞘间的摩擦声,叫人发自内心胆寒。
正欲上马去寻魏元,却有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来,跪下哭道:“太子殿下!奴婢知道太子妃去了哪儿!”
魏京极当即转身,语气冰寒。
“哪儿?”
“太子妃说,她想吃您给她摘的石榴了,想去……看看断崖上那棵石榴树。”
魏京极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
怔在原地,瞬间浑身发冷。
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雨水连绵坠下,落在人的身上,彷如附骨之疽,寒凉入骨,从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
山路湿滑,稍不留神便会摔跤。
那棵石榴树,却长在危险至极的断崖之上。
魏京极几乎不敢想发生了什么,惨白着脸一路往上走,平常八风不动的人,走这短短的一条山路,竟也摔了好几跤。
衣裳被荆棘刮破,伤口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行至山顶,那棵石榴树孤零零地出现在他眼前。
魏京极也伶仃的站着,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
衣袍吸满雨水,每往前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眼眶泛红,艰难地动了动唇。
“阿窈。”
一出口,声音竟是颤的。
没有人回应他。
山顶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人的脸上。
魏京极想要走近些,脚下却踉跄失力,半跪在断崖边缘,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斥着绝望。
细碎的石块簌簌掉落,没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发着抖,看到了她那日亲他时,发上别着的簪子。
脸上血色尽失。
魏京极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被埋在雪里,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呼吸都扯得疼。
眼中蓄满温热的**,将他的视线彻底模糊。
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崖边。
他疯狂地回忆离开时苏窈抱着他时的体温,试图汲取些温暖,身体却依旧冰凉砭骨,如同有人将他的心生生挖出,尝遍鲜血淋漓之痛。
是他不好。
是他。
她定然害怕极了。
她那时会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他的名字?
望他能出现救她。
魏京极眼中一片漆黑死寂,沉默的令人感到无尽悲怆。
过了不知多久。
他摇晃着站起,往前走了一步。
神色逐渐变得平静。
梁远才将宫内事务转接完毕,匆匆赶了来,山路难行,雨中更为泥泞。
到了山峰,他艰难地拨开野草,正想开口寻人,哪知正好撞见到这一幕。
一时目眦欲裂。
“太子殿下!!!”
……
温暖的马车里,苏窈慢慢睁开眼。
不知为何,方才她的心脏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沿着心口蔓延。
段凛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换上麻衣的少女,问道:“怎么了?可是马车颠簸?”
苏窈眼皮紧接着又跳了两下。
她攥紧了手,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祥的事。
他们从后山离开后,便坐马车一路直奔城门。
雨势渐大,但好在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马车缓缓停下,此刻,出城的队伍前尚排了不少人,许得等上小半个时辰。
面对段凛的关心,苏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
她脸上和手上,还有脖颈处,都涂了掩盖肤色的豆粉。
段凛安慰她道:“莫要多虑,再睡一会儿吧。”
等他说完,苏窈掀起车帘往外看,街上寂静的古怪,只余雨水冲刷青石板路的声响。
她忍不住找段凛说话,缓解这种感觉。
“等我们出了城,可就安全了?”
段凛默然片刻,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若要完全安全,得出了京畿地界,过了沧州碑,才可小做休息。”
沧州紧邻京城,地域辽阔,若入了沧州境,便如同大海捞针。
“我只能送你到沧州碑,但你放心,这一路上我安排接应你的人,皆为可信之人,你照着我给的舆图,到一处寻一处人,便可直抵乌州。”
“等你到了乌州,定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往后,也不可与我断了联络,可好?”
茹安如今便在乌州,苏窈未曾与段凛提过她还活着。
闻言,她点了点头,“二表哥放心,我定会”
说完,苏窈安静的坐在马车里等着。
外头的雨再大。
也终要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