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莲也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起, 对这个继子越来越怕了。
以前的陆尚虽也是叫人不敢靠近,但王翠莲鲜少受他明面上的忤逆,家里的大事小事他更是从来不管, 全是王翠莲做主。
现在的陆尚没了那股子阴森气,反变得愈发威严起来了。
就像现在, 王翠莲呐呐半天,也只说出一句:“我、我不也是为了你们着想的嘛, 怎不领情呢……”
陆尚轻笑两声,转头跟大宝和庞亮说:“你俩先回屋去。”
他便是面上带着笑,可周身气场并不和善, 两个小孩极是敏感, 闻言忙点头,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就全跑回了屋里。
至于姜婉宁没听到支使, 也就继续留在了这儿。
陆尚问:“我听阿宁说, 二娘把之前偷走的东西拿回来了?”
王翠莲被那个偷字狠狠一刺, 但凡换成别人,她早就破口大骂了,偏偏这么说的是陆尚, 她就是咬碎了牙, 也只能赔笑道:“是, 都拿回来了,既然你们非得要,那我也不能不听。”
“拿回了什么?”陆尚故作不知。
王翠莲心虚地偏开目光:“就、就拿走的那些呗,我这一下午又是刷碗又是洗衣裳的, 可不跟某些人似的,整日闲着, 看我忙了一下午,脑子都混沌了,也记不清楚了。”
明里暗里点一点姜婉宁,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要是哪天没借机数落对方两句,她才是浑身不自在。
只是她上眼药上错了人,陆尚根本不会为此生气。
两人的衣裳都是随换随洗的,吃过饭的碗筷也是会顺手洗刷干净,便是平日的一日三餐,只要陆尚有时间,都会帮忙搭把手,根本不存在白吃白喝等伺候的情况。
而在他的观念里,便是一家人,也轮不着叫一人伺候一家子。
陆尚冷笑一声,彻底敛了好脾气:“二娘既然不记得了,那就一起去看看吧,正好我数数全了没。”
王翠莲彻底慌了:“数、数数……陆尚你看我还有旁的事要忙,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再说二娘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哪还用的着点。”
陆尚站在原地,不动弹也不说话,而他的态度,也叫王翠莲渐渐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染了一抹怒色。
“我知道了!怪不得你一进家门就数我罪过,全是姜氏跟你告的状是不是!我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
“够了。”陆尚听得火起,厉声打断道,“二娘既然知道,也该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我之前就说过,要么把东西原原本本的拿回来,要么就等我去报官,现在看来,二娘是选择后者了?”
“你不能这么干!”王翠莲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二娘,是你爹明媒正娶进门的续弦,是你的继母!你去衙门告我就是不孝,你是要被县太爷打板子的!”
“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东西已经没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陆尚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全是姜氏教唆了你!”
王翠莲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地打起了滚来。
陆尚有的是手段对付不配合的泼妇,但正如王翠莲所言,她毕竟还担了一个继母的身份,只要他在村里一天,就不可能全无忌惮。
陆尚深吸几口气:“行。”
“那我就问,二娘羞辱阿宁的事又该怎么算?”
王翠莲的哭嚎声一滞:“什么?”
陆尚做不到当着姜婉宁的面重复那些话,只好改口问:“阿宁的身契是不是还在你那?”
“在、在啊……”
“给我。”
王翠莲张口便问:“凭什么!”
“那是我花了钱买来的,花了我整整三两银子,全是我掏的钱,就算是买来给你当媳妇儿的,她也该是我的人!”
听到这,陆尚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了,他当即上前半步,直至觉出后襟被人牵扯,回头一看,却是姜婉宁满脸担忧,她张了张嘴:“夫君……”
陆尚念了许多声冷静,尽量温柔地把姜婉宁的手拂下去:“没事,别怕。”
他转头望向王翠莲,眼中尽是厉色:“三两银子是不是?”
王翠莲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呐呐点了头。
“等着!”陆尚说完,大步闯回房里,中途踹开门连关都没关,也不知在里面做了什么,很快又走了出来。
他将几块碎银子砸在王翠莲跟前:“三两,把身契给我。”
王翠莲瞪大了眼睛,惊得没法儿,她回神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把碎银子全拢在手心里,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不、不行!”
“三两是之前的价钱,我还养了她好几个月,给她吃给她穿,还叫她有了住的地方,三两已经不够了,得十两才行!”王翠莲原是想说更多的,到底是怕了陆尚,只咬出个十两。
但这三两已经是陆尚短时间内能拿出来的极限了。
之前在观鹤楼拿到的预付款是很多,但他也要考虑后续花销,轻易不敢妄动。
而提前支出的五两银子,在经过镇上采买和署西村的买卖后,也剩余不多了,就这三两银子还是他翻遍了整个屋子才凑出来的,把这三两给出去,他便是真的分文无剩。
只万万想不到,王翠莲能不要脸到这个程度。
陆尚掌心开开合合,甚至动了再换银票的心思,可这一回,姜婉宁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用力摇着头:“夫君,别……不值的,太多了……”
那可是十两银子呀。
便是她再怎么想把身契捏在手里,也没得白白便宜了王翠莲。
陆尚扭头望着他,眼底一片黑沉:“你不要身体契了吗?”
“要,我想要的——”姜婉宁声音里带了点颤意,“等我把字帖交给书肆,我就有钱了,我可以自己赎回来,我就能把身契拿回来了,不急这一两天。”
算算日子,她交字帖也就这一两日了。
听闻此言,陆尚终于恢复了两分冷静。
而旁边的王翠莲更是两眼放光,她想再提一提价格,却被陆尚投来的眼刀止住了话茬。
陆尚一字一顿:“那就说好了,十两银子,把阿宁的身契给我,还差七两。”
“二娘既然事事算得这么明白,那也别怪我跟你掰扯个清楚,等晚上我会找庞大爷问清楚,他之前送来的礼花了多少钱,加上猪肉和鱼的价钱,还请二娘都补齐。”
“至于说什么报官不孝……呵。”陆尚勾了勾唇角,“不瞒二娘,我没打算继续科考,这点子身外名,有没有也没甚差别,还是二娘先想想,能不能熬过大狱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陆尚去到厨房,将王翠莲带回来的背篓搬了出来,甩手丢在她跟前,临走前又点了点墙角出的禽畜:“那些鸡鸭鹅兔子,别叫我看见你再靠近。”
说完,他拉上姜婉宁,回房重重合上了房门。
院子里的声响,大宝和庞亮都听了个清楚,虽然他们有许多东西不理解,却也听出了陆尚的勃怒。
两人进来后,大宝和庞亮全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去墙边,低着头,好半天才敢偷偷打量一眼。
陆尚很久没动过这么大的火了,猛一冷静下来,却是胸口火烧火燎的,眼前更是一片朦胧。
姜婉宁看他状态不好,忙去倒了水,又服侍他躺下,帮着解开了前襟,用床头的书本帮着扇风。
就这样过了小半刻钟时间,陆尚才缓和些许。
他闭着眼,抬手抓住了姜婉宁的手腕:“不用了,歇下吧。”
“等把你的身契拿回来,我就去探听镇上合适的住处,我们搬出去住。”这一次,他不再问询,一锤定音,“就你和我,不在陆家待着了。”
陆尚从来都知道,他形单影只多年,一向是个冷心冷情的,便是转生到了这具身体,对其家人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要论什么亲情,实在太过浅薄了。
若非姜婉宁在最初激起了他的两分怜悯,又始终陪在他身边,恐怕连她也不在他的顾念范围内。
而且他忘不掉,那日天光微沉,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跟他说——
夫君,我赚钱养你。
便是到了现在,陆尚每每想起,都是想笑。
笑过之后,心底又是止不住的悸动。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也就是于商途有几分经验,刚好,能搞些银钱,叫两人过得滋润些。
院里的争吵到底还是吓到了两个孩子,后半晌,姜婉宁便没叫他们习字,转说起之前看过的一些故事。
“相传在南山之巅,积雪常年不化,有一千年莲,乃稀世珍品……”
大宝听得惊叹不已:“那最后是狐妖守住了雪莲,还是被人夺走了去?”
“肯定是狐妖守住了雪莲呀……”庞亮脆生生说道。
之后两人就雪莲去处争论了起来,直到到了下学时间,还没争出个结果。
今天陆尚特意把庞大爷拦下,他先是夸了庞亮认真,趁着两个小孩互相道别时,问道:“庞大爷上次送来的那些东西,方便问问您价格吗?”
庞大爷一愣,未曾想这么多天过去了,陆尚竟还在纠结之前的礼。
陆尚掐头去尾,含糊说道:“家里进了贼,把您之前送来的东西全偷走了,也是碰巧,后来被我们逮到了,只是那些东西她都用了,我便合计着,叫她照价赔偿。”
庞大爷第一反应就是:“那可报官啊!”
陆尚笑笑:“所以还请您跟我说说,里面都有什么,价值几何。”
“庞亮是个好孩子,在家里这么多天,无论学习还是什么都适应了,只要你们不嫌弃,自可以一直学下去,那便也无需在意虚礼了。”
庞大爷被他说得彻底安了心,他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那些东西里面要说值钱,也就只有一盒点心贵了点,大概四两,再就是一些腊肉和熏肉了,多是猪肉,只有一小块牛肉,加起来大概二两银子,再有旁的……”零零散散合计起来,也有十两了。
饶是知道庞大爷大手笔,陆尚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当初第一天上课时,庞亮还带了他娘给姜婉宁准备的礼物,里面全是自己绣的帕子和香囊,一看便是用了心。
这要钱有钱,要心意有心意,可见庞家无论是对小儿还是陆尚,全是上了心。
正巧庞大爷问:“陆秀才啊,你看这也好多天了,那拜师礼?”
“这个不急。”陆尚还是拖,“家里最近可能还有点变动,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啊?哦哦也行,陆秀才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可千万别客气!”
“好。”陆尚道了谢,又跟他们告了别。
当天晚上,陆尚在饭桌上把王翠莲偷走的东西算了一遍,宽容道:“我毕竟不跟二娘似的斤斤计较,就粗略算十两吧,二娘看什么时候方便,把钱还了来。”
“我知道二娘也没贪了这些东西,都是给娘家送去了,我也好说话,这个钱就不叫二娘出了,谁收了东西谁出,可行?”
王翠莲咣当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
东西给了谁?当然是给了她的宝贝弟弟。
叫她自己出钱都不愿意,何况是叫她的宝贝弟弟拿钱,那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王翠莲当场骂咧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吗?你不就是嫌我没把姜氏的身契给你嘛,你就是存心报复我!可怜我在老陆家辛苦十几年,到头来连这几两银子都不值——”
“我给你们老陆家生了好几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就连陆尚天天生病,我也全无怨言地照顾着,到头来你们就这么对我,我真是命苦啊——”
许是她演的太逼真,陆老二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看了看陆尚,缓缓道:“尚儿啊,你看你二娘也不容易,要不然——”
“不然就把阿宁的身契给我,偷东西的事也就一笔勾销了。”陆尚冷脸道。
陆奶奶眼前一亮,撑着桌子站起来,忙去推了王翠莲一把:“还不快去把婉宁的身契拿来,尚儿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想怎么样……那可都是点心和肉啊,你还真想下大牢不成?”
“再说婉宁既然已经成了尚儿的妻子,把身契交给尚儿保管也是应该的。”
王翠莲不甘心,却也没办法,一路被陆奶奶推搡着,在屋里磨蹭半天,终于拿了一张泛黄的纸出来,黄纸最下面扣着官印。
陆尚接过后,转手就给了姜婉宁:“是这个吗?”
姜婉宁竭力控制着,才说出清晰的话来:“是。”
陆尚点点头,重新端起饭碗,在满桌的沉寂中,率先吃起了饭。
吃了两口后,他忽然想起来:“对了,还有下午给二娘的那三两银子,二娘别忘了还回来。”
王翠莲:“……”
王翠莲没说出话,她一个大喘气,竟是被当场气晕了。
一时间,众人乱做一团。
陆老二皱着眉把她拖回屋里,陆奶奶着急地搓着手,探头探脑地问着情况,其余人也全围了上去。
一时间,桌上竟然只留了陆尚和姜婉宁两人。
不等姜婉宁觉出惊慌,就听陆尚在耳边笑说道:“好了,身契有了,等过两天我把字帖交回去,且借阿宁一些银子,看能不能在镇上租间房,等以后我再还你。”
大概是要跟媳妇儿借钱的缘故,陆尚有些窘迫。
姜婉宁却没注意到这些,她只是在嘴边念了好几遍——
去镇上租间房。
好半晌,她咧开嘴:“嗯!不用还!”
王翠莲那边又发生了什么,陆尚不关心,也不好奇。
回房后,他跟姜婉宁一起合计了一番手里的积蓄,又考量了一番对镇上宅子的要求。
姜婉宁说:“要是可以的话,最好有两间房,一间用来住,另一件用来念书,也省得叫孩子们日日跟我们在一起了,也规矩些。”
陆尚嘴上应着,心里却是想了三间房。
他一间,姜婉宁一间,再是书房一间。
现在两人住在一起,那是条件有限,不得不如此。
可要是等搬出去了,两人再住一起,是不是就有些……
陆尚心里说着只把姜婉宁当妹妹看,但一想到真要跟她分开住了,又莫名有些不得劲儿。
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光是这些天跟姜婉宁的相处,许多举动,哪里是兄妹之间该有的。
这天晚上,他并没有提及身契之事,姜婉宁也藏了两分私心,见他没说,也就没有提及,只把身契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转过天来,陆尚走得晚了些,跟姜婉宁一起练了两套健身操,又在家人面前露了面方才出门。
王翠莲大概是还病,一直到他走都没露面。
而他昨天也是说清楚了,家里的鸡鸭鹅兔子等,那是全属于姜婉宁的,非她允许,谁也不许动,更别想着据为已有,成了家里的公有财产。
陆尚这些年养病念书花了不少钱是真,但他考上秀才后,月银也填补了不少,再有他秀才免税的便利在,很难说清到底是谁占了更多的便宜。
只是没想到,这天陆尚走了没多久,陆奶奶就找上了姜婉宁。
她倒也不知责怪昨天发生的事,而是说:“婉宁啊,我看你一直在教俩孩子识字念书?”
这事在陆家不是什么秘密,姜婉宁便痛快点了头。
陆奶奶又说:“那你看,你教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也不教教光宗耀祖他们,识字念书可是好事啊。”
“啊?”姜婉宁有些茫然,不知陆奶奶何出此言。
很快,她便有了答案。
陆奶奶说:“昨儿我听王氏提起才想到,这识字念书是费钱,可那全是因为要找夫子,要买书买纸笔,才花费多了,但眼下家里就有现成的夫子,可不是省了一大笔钱。”
“我听说尚儿不太想考了,那咱家也不能就此断了不是?我就想着啊,你再受点累,把光宗和耀祖也带上,也叫他们识几个字,将来跟他们大哥一样,给家里考个秀才!”
姜婉宁问:“那他们两个……之前有念过书吗?”
“哪有呢!他俩淘气,根本不肯看书,到现在还是打字不识一个哩!”
“这样啊……”姜婉宁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半推半句地答应了。
她倒没把这事看得多重,总归就是俩孩子,还是在家里,再怎么顽皮,也翻不出天去。
晌午吃饭时,王翠莲还是没出来。
陆奶奶把叫陆光宗陆耀祖跟着姜婉宁念书的事说了,陆老二应该也是提早被知会过,只说了一句:“好好学,别一门心思耍了。”
陆光宗和陆耀祖没有拒绝的权利,但看表情,仍是不愿的。
等睡过晌午觉,兄弟俩就去了姜婉宁房里。
他们的屋子本来就不大,一下子进了五人,就算其中四个还是幼子,也有些拥簇了。
考虑到陆光宗和陆耀祖的基础,姜婉宁少不得迁就一二:“那今天咱们就把之前学过的复习一二,大宝和亮亮可还记得之前学过了什么?”
趁着他们两人写字,姜婉宁去教陆家俩兄弟写自己的名字。
前几天樊三娘和庞大爷都给自家孩子买了纸笔,之前的两杆毛笔就闲了下来,正好给兄弟俩用。
陆光宗被陆尚教训了几次,在姜婉宁面前不敢造次,最多也就是闷头不语,旁的也不敢多做。
陆耀祖就不一样了,他昨晚才被王翠莲叫到身边,跟他说了半天姜婉宁的不好,现在看着她全是抗拒。
在姜婉宁给他磨墨递笔的时候,陆耀祖猛地推了她一把:“你走开!”
亏得姜婉宁后面有圆凳挡着,这才稳住身型,可笔尖上的墨点全甩了出去,溅了她满身。
……行吧。
姜婉宁看看自己裙摆上的墨点,要说生气倒还真没太生气。
有王翠莲在前,陆家的其他人,于她而言也不过如此。
且她从小就知道,有些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就像有人偏要穷苦一辈子,不想改变不想上进,你追着赶着去拽他,得不到感激不说,或许还会被怨怼。
这种时候,尊重他人命运,便是最好的了。
姜婉宁把笔放下,平和问道:“那还学吗?”
陆光宗仍是不说话。
陆耀祖大喊:“我不用你,我要大哥教!”
“可夫君出门了,要很晚才回来,而且他从不教人,一直都是我在讲学呢。”
陆耀祖还不同意:“你滚呐!”
姜婉宁面色淡了下来,她深深看了两人一眼,索性远离这里。
她看了大宝和庞亮一眼,两人便是好奇,也老老实实握着笔,一笔一划地落下学过的大字。
“今天的任务便是把之前学过的字写两遍,写完就可以下学了。”
“好。”大宝和庞亮相继应声。
等安排完他们两个,姜婉宁也就不在桌边守着了,她走去墙角,把上了锁的柜子打开,将底下的布匹拿出来,又顺手挂上锁。
只见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在镇上买的月白色棉布,棉布被裁剪过,已经见了短衫的雏形。
自陆尚外出开始,姜婉宁就在缝制短衫了。
大宝和庞亮都是比较省心的孩子,姜婉宁只需稍作引导,再时不时检查一二,他们就能很好得完成功课,而在这段时间里,姜婉宁便是空闲的。
她抓紧这点时间,按着陆尚的身材裁剪了棉布,因着布料有限,只能缝出一件短衫。
剩下的布料便做些钱袋之类的,另有一块分出来,是给马氏的孩子做口水巾的。
这段时间,姜婉宁一直仔细用着擦手的膏脂,手上的茧子已经褪了不少,肌肤也见了几分细嫩。
偏她许久没碰针线,初一拾起来,手艺还有几分生疏,前两天更是不小心扎到了手上,叫才见好转的手指又多了一两点伤痕。
也就是针尖留下的伤口细小,这才没叫陆尚发现了去。
眼见姜婉宁一心做起针线来,被落在桌前的陆光宗和陆耀祖却是懵了。
在他们的设想里,这个大嫂该哄着求着他们的,这样才能叫他们动一动笔,不去找爹和奶奶告状。
那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陆耀祖尚且呆愣着,陆光宗却敏感地觉出两分不妙。
偏他根本没碰过笔,就是想写字,现在也是写不出来的,而叫他跟姜婉宁服软,那就更是不可能,只能望着泛黄的纸张抓耳挠腮,全无办法。
至于他们两人的动静,姜婉宁全部知道。
但人嘛,总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小孩子也一样。
转眼到了快下学的时候,姜婉宁把做了大半的短衫收起来,又指点了大宝和庞亮的笔触。
“如今你们也识了二十几个字,从明天开始,我们便要学《千字文》了,回家可以叫爹娘给收拾一块平整的沙地出来,就跟你们画画的地方差不多,用来回家练习大字。”
两人认真记下,又缠着姜婉宁讲了两个志怪小故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被家人接回了家。
至于第一天跟着上学的陆光宗陆耀祖两兄弟……
陆奶奶一手拉一个,问:“你们都学了什么呀?”
两人傻眼了。
姜婉宁送大宝和庞亮回来,顺口提了一句:“我看五弟和六弟好像不太想识字,今天差点打翻了墨,还弄脏了一张纸,奶奶您要不再劝劝他们吧,这一张纸毕竟不便宜……”
她委婉劝道,面上全是难色。
陆奶奶一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可等听到弄脏了纸,可是心疼了。
“什么纸啊?不会是尚儿的纸吧?”
姜婉宁说:“正是,家里的只有夫君买着纸笔,我想着五弟和六弟和夫君也是亲兄弟,便给他们用了,谁成想——”
“哎呦!你们两个不听话的!”陆奶奶生气了,一手一个,全给了巴掌。
正当她教训孙子的时候,陆尚也赶了回来。
他没有问缘由,跟陆奶奶打了声招呼,便喊上姜婉宁回房,只在经过的时候,漫不经心提了一句:“这是又闯祸了吧?可不能轻饶,不然可不长记性。”
之后便听身后的责打声更大了。
姜婉宁勉强保持着面上的表情,然刚回了屋子,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尚同样笑吟吟的:“看他们挨了打,高兴了?”原来他进门时正好听见姜婉宁跟陆奶奶告状。
旁人看不出姜婉宁的心思,陆尚却是门清。
尤其是她提了陆尚,可不就是熄了陆奶奶的最后一点宠溺。
陆尚在陆奶奶心里的地位,那可是谁也撼动不得的。
姜婉宁被戳破也不害怕,仍是高兴的。
她把兄弟俩想跟着念书的事说了说,又问陆尚的意思。
对于陆光宗和陆耀祖要跟着念书,陆尚却没有什么想法,毕竟:“等我在镇上找好了房子,我们就搬走,他们两个也就跟不得了。”
姜婉宁不想显得自己太着急,却还是想问:“找房子要多久呀?”
陆尚估摸着:“我明天去镇上一趟,把字帖交了,再去观鹤楼找掌柜问点事,之后就去牙行打听宅子,要是快的话,十来天就能定下来,最慢也就一个月。”
“或者随便找个房子先住着,等后面有心仪的了再换,你看呢?”
话是如此,陆尚却更偏向一次定下来。
谁料姜婉宁与他持有相同看法:“那不如就多花一点时间,直接找个合适的,不然搬来搬去也麻烦。”
“好,那等我跟牙行看过一遍后,再带你去做最终决定。”
姜婉宁不知道她的意见能占多大作用,但有陆尚这句话在,总是叫人高兴的。
晚上临睡前,陆尚说起今天的收获:“我在丰源村发现了菜园子,那边的村民只留了一小部分的耕田,剩下的田地全种了蔬菜,各种常见的菜都有,瞧着很是水灵新鲜。”
“而且他们村在河道下游,也方便捕鱼,我见有好几家圈了鱼塘,养些鱼虾蟹子……这些都能给酒楼等地供货,还有一些富商家的采买,就看后面能不能定下来。”
“至于给观鹤楼的肉鸭,我问到南星村也有几家养殖户,等下次我再过去看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肉鸭。”
姜婉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象。
碰上她有所了解的,她便提一点意见,一点为止,并不多言,若是她不曾听闻的,那就仔细听着,偶尔一两句疑问,反叫人更欲倾诉。
陆尚惊喜发现,姜婉宁在许多方便都有所涉猎。
哪怕她从来没有做过农活,也没下过耕田,但这并不妨碍她曾看过许多农政要书,对大昭诸多农耕律令烂熟于心。
想想姜婉宁的年纪,再想想他自己,陆尚不禁汗颜。
窗外星辰星闪烁,又是一日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陆尚把姜婉宁写好的字帖收好,等庞大爷来送小孙孙的时候,顺便跟上了牛车。
对于庞大爷的疑惑,陆尚自有说辞:“我给他们留好了作业,阿宁会帮忙看一日的。”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庞大爷也知道,人家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放在教孩子上,临走还能安排好,已经很好了。
待陆尚抵达塘镇,他第一时间便去了书肆。
按着他们之前约定的,今日正好是一旬。
只叫他没想到的是,不等他进到书肆,先在门口被人拦下了。
他不认识拦下他的人,拦人的却是认识他的:“我记得你,你就是上次代写书信那姑娘的相公!”
陆尚愣了一下,冷不丁想起这回事。
当初他还信誓旦旦地跟围观百姓说,下次还来,价格肯定实惠。
而实际上——
要不是被人拦下,他早忘了这回事。
而拦住他的人往他左右看了一遍,没找着姜婉宁后,便把他放开了,只问道:“你家夫人呢?你家夫人没来吗?不是说她还来帮大家伙写信的吗?”
“额咳咳——是这样的。”陆尚赔笑道,“我家夫人上次来镇上,不幸染了风寒,这些天一直在养病,这才失了约。”
“等她好了,等她好了我们一准儿会过来了!”
旁人对此将信将疑,只是姜婉宁不在,就算他们不信也没办法,嘱托半天,也只能放他离开。
而书肆老板早在外面响起动静的时候就出来了,看见陆尚后,那扑棱了十来天的心可算落了下去。
陆尚避开前面的人,专门趁人不注意时才进了书肆。
今天书肆里的人多了点,黄老板便把他引去了后面。
等落下帘子,黄老板迫不及待:“可是送字帖来了?”
“正是。”一边说着,陆尚将身后背着的卷轴拿了出来,和黄老板一人一张,将其摊平开了。
随着字帖露出全部面貌,黄老板的呼吸都急促了:“这这这——”
陆尚早就提前欣赏过,便是再看,还是与有荣焉,他问:“黄老板且看看,这两张可还满意?我家夫人说了,恰巧空了一张纸,留着也是浪费,索性一齐写了,都交给黄老板。”
“满意!可太满意了!”黄老板小心抚摸着两张字帖,满眼全是上面的字,一张字体娟丽秀气,一张笔锋狂放张扬。
要不是提前见过,黄老板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出自一人之手,还是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
陆尚问:“那之前说好的报酬……”
“之前说的不算了!”黄老板一拍柜台,“这等帖子岂是七百文就能买到的,我给一两银子!”
他像是怕陆尚反悔,赶紧去拿了二两出来,塞给陆尚后才继续说:“劳烦公子跟夫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改成一旬两张帖,不拘字体,一律按一两银子算,要是能多一点的话,我再给赏钱。”
这毕竟是姜婉宁的活儿,陆尚不敢替她做主。
“那等我回去跟夫人商量商量,这次就还是先按一张帖来算吧,等我问过夫人的意见,下次来交帖时,再给老板答复。”
黄老板虽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但他还是准备了四张纸,说什么也要陆尚给带回去:“没事没事,就当是两次的一起给了,公子一齐带走吧。”
陆尚拒绝不得,只好全部收下。
等他离开书肆后,黄老板转身就去找了街上传话的小童,付了三文钱,催促道:“你现在就去郭家找郭老爷,就说我给大公子寻了两幅极好的字帖,赶明儿就给郭老爷送去!”
什么二两银子,等他把字帖给郭老爷献上去,就是二百两也不多。
另一边,陆尚背着纸带着钱,赶在晌午人多之前进了观鹤楼。
进去后他直找福掌柜,可巧,福掌柜刚从外面回来,一看见陆尚,当即赶了过来:“你可算是来了,这些天少东家问了好几回呢!”
陆尚道了歉:“这些天一直在外头走访,好在也算有点收获,这不一有苗头,我就赶紧来找您了。”
“走走走,到上面去说。”福掌柜亲自引他上去。
等两人坐下后,福掌柜竟没有问及生意,而是小心问道:“前些天我本想去找一找你的,只走在半路碰上急事,不得不返回来,不过我听有人说,陆家村有个秀才,也是叫陆尚,敢问陆公子……”
陆尚没有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微微点头:“正是在下。”
“……”便是早有猜测,福掌柜还是惊了。
待他再反应过来,福掌柜更是难以理解:“敢问陆公子为何不继续念书,反做起了生意?”
士农工商,商籍向来是末等,掌柜不明白,陆尚放着好好的秀才身不要,为何自甘堕落来做商户。
就像他们少东家,为了能有参加科考的资格,只能将户籍落在母家,这才逃开商户的身份,有机会上场科考。
福掌柜说:“陆公子可知,一旦入了商籍,那之前的秀才身就不作数了,且家中上下三代皆不可入朝为官,这不是舍本逐末嘛!”
陆尚根本没想到,经商还有这等限制。
就算他没打算再行科考,闻言也不禁诧异:“那我现在还是农家子,只要不入商籍,是不是就不受影响?”
“此言差矣,陆公子不入商籍的话,许多大生意是做不了的,毕竟这些生意都要签契,文书要拿去衙门落章,没有商户证明,就落不下来的。”
“再说还有商税一事,不入商籍的话,公子怎么算商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