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直到下了学, 也没见陆尚回来。
一开始姜婉宁倒也没多想,可眼看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天彻底黑下来, 仍不见他影子,她这才觉出两分意外。
她心不在焉地用了两口饭, 忍不住去了门口等。
这个时候还有回家的村民,在门口看见她后, 有的仍是避着,但也有三五个抬手打了招呼。
“这是陆秀才的媳妇儿吧?陆秀才这些天好点了?”
“啊……是,好多了, 您是——”
“我是村北的张家, 你叫我张叔就行!”
许是因为要打起精神应付乡亲的缘故, 姜婉宁的注意力也跟着偏移几分, 总不会满脑子乱猜陆尚的去处了。
然而等最后一个村民也回了家, 陆老二家门口再没有人过路, 就连隔壁家的大黄狗都回了窝, 周围安静得过分,陆尚还是没有出现。
姜婉宁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回头一看, 果然是陆奶奶过来了, 她步子有些乱, 走近后第一句便是:“尚儿还没回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这是去哪儿了啊……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问题是咱都不知道他到底往哪边去了啊。”
没有姜婉宁的应和, 陆奶奶的焦虑越发重起来。
她在门口左右徘徊着,因为担心嘴巴也闲不住:“我就知道, 不该同意尚儿做什么生意的,就他那身子,哪里扛得住啊……”
“等他回来我一定再跟他好好说说,还是念书吧,念书好,要不然怎那么多大老爷都叫家中儿郎念书?尚儿糊涂啊!”
陆尚糊涂不糊涂的吧,姜婉宁不晓得。
但她却知道,陆奶奶这话根本不现实,陆尚连转商籍的念头都有了,又哪里是三言两语会放弃行商的。
再说了——
姜婉宁没法儿违心地说,以前能比现在好。
就在陆奶奶将要忍不住去村口找人的时候,只见远处的小路上出现一点忽明忽暗的光点,姜婉宁精神一震:“那是不是夫君!”
陆奶奶顿时拔高了脖子。
随着小路上的那道人影接近,他的面容也露了出来。
“尚儿!”陆奶奶当即便是一声呼唤,一路跑过去。
姜婉宁虽是没有动,可她紧紧攥了一晚的手缓缓松开,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惊喜更多一点,还是后怕更多一点。
远处,陆尚跟陆奶奶碰上,他也没有停,搀着老太太之往家走。
等见了姜婉宁,他才抹了一把脸:“这一天可真是!”只见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也不知去了哪,弄了满身泥,还浑身臭烘烘的。
偏偏他精神头大好,整个人都散发着喜气,要不是有长辈在场,他简直想抱起姜婉宁转上一圈。
陆奶奶没注意他的情绪,听了这话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一紧:“怎么了吗?尚儿你别吓奶奶啊……”
“没事没事,我先洗把脸,进去再说。”陆尚只好先宽慰老太太,又哄她先进门。
院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陆晓晓和陆秋两姐妹在墙角那边,看模样是在给鸡崽儿唯食。
陆尚瞧见了却也没多说,径自去井边打了水,洗完脸还不够,又舀了一瓢,直接从头浇到脚。
陆奶奶当即大惊:“哎哟这怎么行!这可不是要受凉了……”
然不等她把话喊完,姜婉宁已经拿了毛巾过来,她还带了一个大一点的薄毯,有心给陆尚围上,却被他摆手拒绝。
陆尚只囫囵擦了擦脸和头发,直接在井边坐下,这才开口说起今天的事:“今儿失算了,我去了葛家村,本来没想再去旁处的,不过在那碰见一个半大孩子,正是我找了好久的人,后来跟他一合计,又往署西村和南星村走了一趟。”
“倒也不是路远路近的问题,主要是——”便是现在想起来,陆尚都觉腌臜,“我去了几个鸭舍,还去了几个猪圈,正好碰见大猪发狂,被拱了一身的泥,就成这样了。”
陆奶奶渐渐回过味来:“那就是……没有坏事了?”
“也不算坏事,毕竟找着了我需要的人,还算值得,总归是高兴大过不高兴吧。”陆尚说,“就是害你们担心了。”
“没事没事,只要人没事就行……”陆奶奶听了这么一通,除了一点心疼,倒也没旁的心思了。
至于她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劝陆尚重新读书的话,如今也被咽回了肚子里:“那你吃东西了不?奶奶给你煮点饭吧?”
“不用了,我半下午时把早上带走的肉夹馍给吃了,现在这一身脏兮兮的,也吃不下东西,赶明儿早上再说吧。”
“时间不早了,奶奶您也回去休息吧,我跟阿宁也回去了。”
想到他这一天绕了好几个村子,陆奶奶也不忍心他再熬,又问了两句,便先一步回了房间。
而陆尚却没有直接回房,他抬头看着姜婉宁:“辛苦阿宁给我找套新衣裳吧,我出去冲个澡,现在这一身是进不了门了。”
“要不还是在家里洗吧,我给你烧点水,你去屋里擦擦,我在外头等着就行。”姜婉宁怕他大半夜再出点儿事,犹疑道。
“不麻烦了,那你先回去,我在墙头随便冲一冲。”
姜婉宁点头:“好,我去给你拿衣裳和皂角。”
等把陆尚需要的准备好了,姜婉宁也不在外面多留,紧赶着躲回了屋里,而因为陆尚要脱衣洗澡,喂鸡崽儿的两姐妹也要避回去。
该说不说,这一身被猪拱过的味道,可不是轻易能洗下去的。
陆尚连着打了三四遍皂角,这才把身上的味道去的差不多,而头上沾着的泥巴,更要用力搓揉才能搞下去。
他本想着速战速决,早点回屋睡觉,到头来还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算重新洗干净。
他甩了甩脑袋,赶紧穿上了衣裤,又端了几盆水,先把地上的泥水冲干净,又把脏衣服泡进去,总算能回房了。
姜婉宁换了寝衣,正靠在床头等他。
陆尚进门先是左右闻了闻,确认自己身上没有杂七杂八的味道了,方才上床,转头看见姜婉宁擦手的膏脂,他却是顿了顿。
“阿宁呀……我能用用你的膏脂不?”
姜婉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
而后便看见,陆尚在小盒子里狠狠挖了一大块,从脸到脚,但凡是露在外面的,全部涂了一层软膏,偏要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才算完事。
姜婉宁看得哭笑不得,只好说:“够了够了,已经很香了。”
“真的吗?”陆尚可是忘不了今天下午漫天而将的臭泥,又是前后左右都闻了一遍,才算彻底了事。
他顺着床头滑下去,躺下的那一刻,大声吐出一口气。
姜婉宁好奇地看着他,想了想问:“夫君今天是找到兽医了吗?”
陆尚惊讶地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你说碰上一个找了好久的人,前段时间又一直说想找个专业的兽医,难不成是旁的?”
陆尚嘿嘿一笑:“就是兽医。”
他翻了个身,侧过来看着姜婉宁,把今天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原来他去葛家村是为了看他们村的养殖户,据说同样有鸭舍的几户人家就在葛家村,也是赶巧,其中一家的鸭子受了暑,正被人看诊。
陆尚只是好奇问了一句,才知那个黝黑精瘦的少年,竟然是世代给禽畜治病的,他虽年纪小,但也给村里的鸡鸭牛等看了好多年。
就像这叫好多养鸭户头疼的暑病,少年才来看了两趟,开了几副不值钱的药,就治得差不多了,大半鸭子都恢复了活力。
听说这事后,陆尚可是喜得不行。
他等少年给鸭子诊治过后,直接把他请去外边,跟他说了想雇他做个专职兽医,帮忙判断禽畜状态。
少年家境也是一般,能给禽畜看病的人虽然不多,但不是必要时候,很少会有农户花钱给牲畜看病,靠着这门手艺,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在地里刨庄稼挣得多。
少年叫葛浩南,十四岁的小伙子,面对陌生人也是警惕得很。
还是陆尚先给了钱,一月一两银子,他才算相信了几分。
陆尚跟姜婉宁说:“还别说,葛浩南年纪不大,给禽畜看病的手艺却是学得精,我带他去了几家鸭舍,全说得头头是道,还有那发了狂的大猪,也被他一眼看出问题,按下后给解决了。”
“若是以后常用他,一个月一两银子还是给少了。”
他对葛浩南颇是赞赏,连着姜婉宁都生了几分兴趣。
“那以后要是有机会,夫君带他来家里吃顿饭,逢年过节给些赏钱,也算收拢人心了。”
陆尚点头称是。
既然心心念念的兽医找到了,姜婉宁又问:“那肉鸭的事是不是也解决了,跟观鹤楼的生意算成了?”
“成了大半吧。”陆尚道,“福掌柜不同意沿用之前的货源,我今天去葛家村看,他们的鸭子品质也不赖,下回带上两只,叫福掌柜掌看一二,要是能行,那就算是成了。”
“而且今天叫葛哥儿看过后,杨家的鸭子也没有问题,到时候我再看看,能不能把他家的鸭子销去其他地方,这便又是一笔生意。”
“那就成……”姜婉宁躺下去,双手搭在小腹上,不禁轻喃一声,“我都不敢相信,这段日子过得可太顺畅了。”
可不是,陆尚病好了,虽还是会猛一下子犯病,但平日里瞧着康健了许多,无论是外出还是干活儿,都有了精神,就连他跟观鹤楼谈下的生意,辛苦跑了这么多天,也有了好结果。
而她不光开了个小学堂,还在镇上的书肆赚了钱,即便在家里还会受婆母刁难,可陆尚也帮她挡了绝大部分。
这一切不真实的……她都怕是在做梦。
陆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捏了捏姜婉宁的手:“睡吧。”
一夜无话。
转天陆尚睡到晌午才起床,又等外头日头没那么大了,方才出去。
他今天要做的事很简单,去葛家村买几只肉鸭便完了。
真正的重头戏,当是在明日。
他要带着鸭子去观鹤楼请福掌柜掌看,要是能把生意定下,剩下的时间便是用来看房子订房子的。
为了这,姜婉宁特意给大宝和庞亮放了一天假,且两个小孩学了小半个月,也到了休息的时候。
小孩放假当然开心,只是一想到要有一整天看不见小伙伴,两人又少不得依依不舍,站在陆尚家门口,牵着手说了好半天话。
到最后连樊三娘都看不过去了:“行了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就此分别,再也见不到了呢!”
“等后天晌午的时候,姨姨请亮亮来我家吃饭可好?”
庞亮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不等庞大爷指示,他已然转回头去,高兴地说道:“好,去姨姨家吃饭!”
“哎好好,好孩子,可比我家臭小子乖多了……”
樊三娘就喜欢这样斯斯文文的小男孩,越看越是喜欢,亲自把庞亮抱上了牛车,这才挥手跟他说了再见。
等庞大爷赶着车走了后,樊三娘一拍脑袋:“对了!婉宁呀,等后天我给你送一筐鲜桃儿过来,都是刚摘的,比上回的还甜!”
无论大宝还是庞亮,自念书以来每天都要在陆家吃一顿饭,而姜婉宁和陆尚不光没有收束脩,就是这顿饭钱都没要,庞大爷家里等着一次性给个大的,樊三娘就是隔三差五给送点吃的。
就说她家的鲜桃儿,从第一次送来,陆家就没断过。
姜婉宁知道自己拒绝不了,索性也不多言了,爽快地应下。
到了晚上,姜婉宁写完最后一幅字帖后,为了养足精力去镇上,同陆尚都是早早上了床。
那日书肆的黄老板给了四张纸,姜婉宁加了一点班,到现在也是全部写好了,只是依陆尚之见,便是全写好了,也不好全交上去。
“物以稀为贵,你要是给的太勤,黄老板兴许就觉得这字写起来一点不难,长此以往,少不得压价,还不如控制着数量,一旬最多三张,数量也就差不多了。”
而一个月三旬,那就是九两银子,若是只用做日常开销,已经能支撑两人一个月的吃用。
虽然在姜婉宁看来,写这些字帖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对陆尚抱有一种特殊的信任,听他这么一说,便也全应了。
“那等明天我就带两张过去,过几次再改成三张,然后就不加了。”
两人最后盘点了一下明天要捎带的东西,很快入了梦乡。
有了庞亮的缘故在,他们再去塘镇,庞大爷更是不会收钱,且看他们带了一筐活鸭,为了保证路上一切顺遂,还提前走了一刻钟,至于那些没赶上车的村民,便只能徒步去镇上了。
书肆和牙行在一个方向,两人便先去了观鹤楼。
他们来的早,观鹤楼未到营业的时候,酒楼里只有小二在打扫擦拭桌椅,还是其中一个见过陆尚和福掌柜谈生意的伙计把他们放进来。
伙计弓着身:“回公子,听说少东家又来塘镇了,福掌柜赶去接少东家了,还要等会儿才能回来。”
陆尚挑了挑眉:“那倒是正好。”
伙计把他和姜婉宁引去楼上雅间,又给备了茶点,确定两人没了其余吩咐,方才从屋里退出去。
出门在外,陆尚和姜婉宁没有多说什么,品尝了茶点后,便静静等着,好在福掌柜和冯贺来的很快,等了不过两个钟,他们便回来了。
听说陆家村的陆秀才过来了,冯贺表现得比福掌柜还要兴奋。
他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闯了进去,张口就要喊“陆兄”,转头瞧见屋里还有第二人在,那声兴奋又全卡在了喉咙里。
“陆陆陆、陆夫人——”他腼腆地笑了笑,冲着姜婉宁拱手一拜。
陆尚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少东家是忘了陆某吗?”
跟在后面的福掌柜不忍再看,忙跟上来,不动声色地推了冯贺一把,又满脸笑意地看向陆尚:“陆公子怎又来了?”
待几人坐定,陆尚开门见山:“这回我是带了几只鸭子过来,都是从葛家村买来的,外看品质不错,想请二位定夺,若是同样觉得好,那我便跟他们商议定价,也好早早把合作定下来。”
说着,他把旁边的背篓推上前来,移开盖子,里面的鸭子扑楞着翅膀,疯一般往外涌。
还好陆尚眼疾手快,又把盖子合上去。
既是说正事,冯贺也正经了几分,他起身凑过来,只打开一点盖子,粗略瞧了鸭子的羽毛和个头,点点头道:“且等厨房拿去宰杀了,我看看肉质,再看看做出的菜品如何。”
“应该的。”陆尚并无异议。
很快,福掌柜亲自把鸭子送去厨房,而冯贺也终于有机会提一提关于科考的事。
他轻咳两声:“之前竟不知公子乃本地秀才,多有冒犯,还请陆秀才见谅,实不相瞒,在下下场数次,偏多次不中,也是自己不争气。”
“如今有幸认识陆秀才,我又听闻,陆秀才乃是十里八乡难得的神童,十四过童生试,十六就成了秀才,还是次次一举即中,实在是令冯某佩服。”
陆尚借着喝茶掩饰面上的尴尬,并不好说那全是过去了,现在的他,只怕跟家里学写字的大宝庞亮没甚区别。
却听冯贺又道:“生意归生意,私下里能跟秀才公有两分交情,那真真是极大的幸事,今天冯某托个大,敢问秀才公是否有意给我指点一二呢?若我能考上秀才,愿聘您做家中西席。”
冯家也算大户,能做冯府的西席,可跟教几个孩子识字大不一样。
陆尚虽没这个本事,但——
他竭力忍着没看姜婉宁,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这个事……也不是不行。”
不等冯贺高兴,他又转口道:“不过少东家也知道,我现在一心行商,之前书本上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怕教不好反耽误了您。”
“再不过我认识一人,兴许能帮上少东家一二,当初我能一举考上秀才,便是因为那位的指导。”
“谁!”冯贺双眼放光。
“不可说不可说。”陆尚高深道,“那位先生不欲受世俗叨扰,我只能把少东家引荐给她,她若是不愿意,只怕我也做不得什么了。”
“还请少东家稍安勿躁,待我回去后,便将您的事告诉那位先生。”
峰回路转,也不过如此了。
冯贺按捺住心底的激动,起身行了大礼:“还行陆秀才美言。”
冯贺已经想好了,便是为了讨陆尚的人情,等会儿来了鸭子,无论好与不好,他都要收下,大不了他费心再采买一回,这次就全当卖个人情了。
却不想,等现宰的鸭子上来,无论是鲜肉还是已经做好的菜肴,观其色,尝其味,与之前并无两样。
冯贺大喜:“好!”
他当场就拍了板,酒楼的鸭子每月需八百余只,按照店里之前采买的价格,单只鸭子二十五文,实际采购价的高低,就全看陆尚本事了。
一月运送一次,那每个月的运送费就在二两左右,只要陆尚能把肉鸭价格控制在二十三文,那就又是一两六钱,粗略一合计,一月四两银子不成问题。
这个盈利听起来不高,但这只是一样菜,一家酒楼,往后慢慢扩大,还有的是赚头。
“那之前的五百两?”
福掌柜说:“就算预付的钱款,陆公子您先用着,等不够了再算。”
“那就多谢贵店信任,待我回去了,定尽快将肉鸭送来。”
冯贺提醒:“还有那位先生。
“记得记得,少东家便等消息吧。”
众人一番寒暄后,酒楼开店迎客,陆尚和姜婉宁也就此离开。
既然观鹤楼每月的肉鸭需求量较少,那他们提前预付的五百两就能用上大概一年,陆尚只需留出三个月的富裕,剩余钱款便能提前周转了。
他拽了拽姜婉宁的衣袖,挑了挑眉:“那我们……去看房子?”
姜婉宁莞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