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尚匆匆赶到城门口时, 很容易就找到了簇在一起等候的陆家村众人,包括陆启也在其中。
许是对他一个书生改行做生意不信任,陆家村只来了十三四人, 其中有两个还是上了点年纪的老汉,显然不符合陆尚所要求的有一把子力气。
但他想今天把观鹤楼的生意结束, 粗略扫视一圈后,便不再多言, 只把人都招呼过来,过了城门,直奔车马行而去。
有陆启在前说道, 加之陆尚订的车马多, 之后又会多次合作, 原本五十五文一天的大板车优惠至五十文一天, 陆尚他们又不要车夫, 便再便宜了五文。
他这次要的是两头驴子拉的一辆车, 后面的板车比寻常车马都要大出去一倍, 寻常人家少有租赁,车马行也不常碰上这样的单子,偶尔有镖局过来租一两个月, 或者是从外地来的行商车马有所耗损, 在他们这补给一二。
因此, 车马行也没有备着太多这样的车。
好在陆尚也没有要太多,仅仅五辆,他们这凑出来四辆,管事又去旁边的商市里凑了一辆, 五辆车合计二百二十五文。
等把驴车收整好了,下一步便是去葛家村拉鸭子。
陆启帮着谈完交情, 原是要折返回家的,只他好奇问了一句,听陆尚说就是去村里把鸭子拉回来,最多是上下车搬搬鸭子,听起来确实不算什么重活,他心念一动,索性也跟着去了。
如此,等再次出塘镇时,便是五辆车并十四个人。
可惜会驱车赶车的只有三个,为了避免后面的人落下,陆尚只好叫人牵着驴子走,两三人一车,轮换着休息。
而他也如约在开工前付了工钱,一人四文,剩下的结束再补。
别管后面要做的是什么,实打实的铜板到了手里,这一行人的心思也落下了,便是赶路时都多尽了几分心,驱着驴子走时找了几根菜叶子,吊在前面引其加快脚程。
这些村民只能算作临时工,陆尚便少与他们说明生意上的事,便是后面上下运送鸭子时,有人问他也巧言带过了。
第一次给镇上的大酒楼供货,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唯恐哪里未能周全,反叫合作中断了去,挑出的鸭子都是最好的,送走之前还特意给他们冲洗了鸭羽上的泥污。
整整八百只鸭子,陆陆续续送上了车。
陆尚跟他们清点过价钱,合计十七两六钱,现银当场就付清了,负责这事的村民葛家辉又自掏腰包,从中拿了一钱出来,欲充作陆尚的辛苦费。
陆尚笑着拒绝:“我领了观鹤楼的间人费,自没有再拿乡亲们钱的道理,咱这生意都是明明白白的,不走私下那些。”
如他所言,这一趟算下来,光间人费就有将近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从中赚取的差价,又是二两多,就算减去人工成本,这一天下来,也有四两的收入了。
而在陆家村,陆老二干一年的农活,也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钱,更别说能存下了,不然王翠莲如何能十几年才存了十两。
陆尚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还有这契书,已经能去衙门盖印查证了,我怕你们等得及,就先送了来,你们先看过,如没有问题,过两日我便去衙门的商部扣印,过几日再给你们送来。”
葛家辉不识字,赶紧叫了同村的书生过来,听他念过了,面上的满意之色愈深:“好好好,多谢陆老板!”
而旁边等着出发的陆家村人,看着之前那个阴郁寡言的陆秀才,骤然变得能言善道起来,不禁啧啧称奇,奇完又少不得感叹一句:“怪不得人家能给镇上的老爷做工。”
从葛家村离开时,葛家辉带着他的大儿子送了一筐鸭子过来,只言是叫陆尚尝个新鲜,若是喜欢,以后再给。
农家人自己养的东西,陆尚拿起来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他笑吟吟地受了,然而等葛家辉回去后,却在自己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百文钱,刚好对得上他送的那一筐鸭子。
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如何暂且不谈,另一边,陆尚叫车队停在了路边,静候不久后,便见一个半大少年从葛家村跑出来。
陆尚当即站起来:“葛哥儿!这边!”
葛浩南闻声看来,黝黑的面孔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不过顷刻就到了驴车跟前。
陆尚指了指车上的鸭子:“就是这些,你仔细检查过,看有没有病鸭老鸭,别送去了主家才发现问题,到时不光是我,便是葛家村的养鸭户们也要吃挂落。”
葛浩南闷声不语,点头后,便径自走过去。
车上八百只鸭子,全被竹筐关着,竹筐摞起四五层高,又全靠麻绳紧着,眼下要检查,便只能重新卸下来。
干活的人闻言有些不高兴,刚要嘟囔两句,却被陆尚冷言问:“难不成简单装卸一趟肉鸭,便能拿钱了?”
“一天八文钱,一个月就是二百多文,一年就是三两,哪儿有这等好活儿,不如也介绍给我,我还费什么心。”
心有不愿的那人当即闭了嘴,老老实实跟着把货卸下车。
陆尚只管盯着,并不帮忙。
前面的人往下搬着鸭子,葛浩南就在后面尾随着检查,两厢配合着,等全部检查完也只过了半个时辰。
葛浩南做完他的事,几步跑回陆尚跟前:“都好,没有问题。”
“不错!”陆尚喜道,“把鸭子都装回去吧,小心不要磕到撞到,要是有鸭子死在半路上,那往后便再不用你们了。”
别管是真是假,此话一出,工人们只好更添几分小心。
至于陆尚偏要折腾这么一回,还是因为葛浩南出自葛家村,叫他在自家村里检查,没事还好,真查出了什么问题,到时不光养鸭户难堪,只怕葛浩南也要受些白眼。
陆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剩下的就没你什么事了,你且回家候着吧,等下次用你的时候,我再找人给你传话。”
葛浩南迟疑片刻,抬头打量着陆尚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小心应下,告了别,重新跑回村子。
陆尚之前说做工是管一顿晌午饭的,可如今是在路上,乡间也没有路边小摊,便只好叫大家稍忍片刻。
他又说:“要吃饭的等把肉鸭送到了,我就带你们去吃,不愿意跟我吃的,那就把饭折成银子,一顿饭合五文钱,你们自己选。”
五文!
这下子,便是饿得肚里咕咕叫的人也不嚷嚷要吃饭了,一群人全选了钱,就差跟陆尚作揖说感谢。
时值晌午,一群汉子却斗志昂扬,陆尚在后面热得直喘,而前头拉车扶竹筐却没有一点难色,更是几次加快脚程,把陆尚落了一大截,被他喊了好几回,方才把速度慢下来。
到后面,陆尚缓和了些,他追上前跟押货的汉子说话:“你是许家二哥吧?二哥这力气还真不是盖的,辛苦了这么久,还不见累。”
许家二哥挠挠头:“这才哪到哪,昨儿我娘跟我说,陆秀才的活不累,我还不信,今儿来了才知道,确实不重,钱又多,多亏我听劝过来了,不然可要后悔死!”
陆尚摆摆手:“我虚长你两岁,叫我陆哥吧,你可还认识其他打零工的乡亲?过段时间可能还有这种活,你也可以介绍他们来。”
“娘家舅舅可以吗?”许家二哥欣喜道,“我舅是隔壁村的,他只比我长了七八岁,长得又高又大,可比我有力气多了!”
“也行,不拘陆家村的,只要干活卖力,人老实些的,都可以试试,其余人也是,要是有相熟的,都可以过来试试看。”
坦白讲,这十几个人押八百只鸭子已经足够了,再添人手不一定能提高效率,反徒添成本。
只陆尚的成算从不只在观鹤楼上。
他假装没有看见旁人似有若无的打量,轻笑一声,复说起一些农家逸事,再时不时提醒两句小心,这一路总算安稳走了下来。
傍晚时分,押送肉鸭的车马入了塘镇。
等他们抵达观鹤楼时,观鹤楼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福掌柜听说肉鸭到了,很是惊了一下子,而后便是一阵大喜。
“好好好!快招人来卸货!另请店内贵客海涵一二,为庆我观鹤楼招牌避风塘脆皮鸭重新上市,今晚凡进店贵客,每桌皆可获脆皮鸭半只,叫后厨早早准备着!”
他的这番安排迎来满堂喝彩,客人们也愿意等一等。
福掌柜和陆尚匆匆交接后,就叫小二们帮忙卸货,其中一部分现场宰杀送去后厨,再有一部分则圈在后院里。
陆尚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字条,这还是今早托姜婉宁写的:“这是此次进货的数量价钱和运送费用,福掌柜且看看。”
他的这等作为又是叫福掌柜高看两分,他笑着把字条收起来,说:“好,晚些时候我就叫账房记上。”
做生意最忌讳钱款混乱,陆尚自己做了他那边的账,可作为买家的观鹤楼,自然也该有他们自己的账目。
聪明人说话,用不得多言。
等后面的鸭子都收整好了,管事上前道:“八百只鸭子正正好,没有病鸭死鸭,喂了水后精神头也很快恢复了。”
福掌柜很是惊喜:“这陆氏物、物什么来着……还真有两把刷子,那么多鸭子竟没一只损耗的,不错不错。”
“陆氏物流。”陆尚说,“可不能有损耗,不然赔鸭子事小,这后续的一系列损失,可又要赔偿一大笔银子了。”
“啊?”福掌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哈是了是了,我竟忘了陆氏物流的赔付条款,甚好,甚好!”
“那等下月同一时间,我再送下一批肉鸭来?”陆尚问。
福掌柜点头:“可,若是肉鸭提前用完了,我会派人去告诉陆秀才一声,你再看如何安排。”
陆尚应下,随后想起:“还未来得及跟掌柜说一声,我如今搬来了塘镇住,就在县衙后的两条街上,三日后家里欲办乔迁宴,届时还请福掌柜和少东家拨冗莅临。”
福掌柜道了贺,又亲自送陆尚离开。
之后便是将租来的车马还回去,以及把村民们剩余的工钱支付了,对了,还有那五文的饭钱。
这一天累不累的暂且不谈,只一天就有十三文钱到手,大多数人还是欢喜的,更是连连说:“我们下次还来!”
来可以,陆尚却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昨天跟婶子大娘们说,只要有把子力气的壮年男人,大家干了一天也知道了,我这儿的活不算太重,可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他虽没有点名,可人群中那两位上了年纪的还是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觉往后面退了几步。
可他们两家都是陆家村有名的贫困户,一大家子人,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饭,孩子婆娘饿得满脸蜡黄,偏他们力气有限,去镇上做工少有要他们的,好不容易有个能挣钱的活计,叫他们如何放弃。
好在到了最后,陆尚忽然说:“不过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是那等不讲情面的人,力气不大没事,只要能做事的,那我就要。”
“今天来回赶车大家也看见了,会驾车的人不多,我这儿正好缺几个赶车的车夫,力气赶不上旁人的,那就学一门赶车的手艺,届时上下货时再给搭把手,工钱也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躲在后面的两人顿时挤了出来:“真、真的吗?”
陆尚点头:“两位老大哥紧着学学赶车吧,要是下回还帮不上忙,只怕我这儿也不好养闲人。”
“是是是,陆秀才放心,等回去了我就去学!”两人又是激动又是感谢,等陆尚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的道谢声。
陆尚长叹一声,摇摇头,却也说不得再多。
远离京城的小小村镇,自没有宵禁一说,只到了晚上,街道两侧也变得萧索起来,行人也是脚步匆匆,赶着回家了。
陆尚走了大半程,才碰上一个卖面的小摊,摊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一人负责招呼客人,一人守在半人高的炉边,被热气蒸腾的满脸通红。
“公子要吃些什么?咱家有鸡汤面和素面,鸡汤面五文钱一碗,素面两文钱一碗,面不够了免费加。”
“麻烦给我一份素面,等晚些时候再给我打包一份鸡汤面。”
“好嘞,公子要加鸡蛋或肉丝吗?”
“不用了,素面就好。”
陆尚唏哩呼噜吃完,又把打包的鸡汤面带上,这次直奔家里去。
他到家时,左右邻居家都熄了灯,陆奶奶也早早歇下了,只有他和姜婉宁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成了这无边黑夜里的唯一一抹光亮。
而就在他转身合门闩的功夫,只听背后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
转头一看,果然是姜婉宁迎了出来。
陆尚大步走过去,连他自己都没注意,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变了,眉眼弯起来,嘴角更是翘得老高。
“吃饭了吗?”陆尚问完才一拍脑袋,“这个时辰了,想来你们肯定是出好了,我还给你带了鸡汤面,再吃一点?”
姜婉宁看了一眼,将装有鸡汤面的碗接过去,顺口问了一句:“夫君是在外面吃过了?”
“嗯,吃好了,就是时间太晚,不宜吃的太饱,随便垫了垫,赶明儿没什么事,我在家里好好吃两顿。”
听见这话,姜婉宁不觉露了笑。
“我去拿两双筷子,把鸡汤面吃了,不然明天就要坨掉了。”她不光拿了两双筷子来,还又带了一只碗。
趁着陆尚洗脸擦拭的功夫,她把鸡汤面分成两份,一份面和鸡丝都多一些,另一份汤多一些。
陆尚看了一眼,下意识要把两人面前的面调换过来。
只姜婉宁拒绝说:“我晚上不爱吃东西,夫君快吃吧。”
陆尚无法,只好坐下来,赶紧把大半碗鸡汤面吃下去。
他刚才还说夜里不宜吃太多,可一碗半面汤进肚,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出两分撑来,而叫他这时候再出去溜达消食……
陆尚转头躺到了**,用力搓了一把脸:“也等明天吧。”
姜婉宁忍俊不禁。
陆尚在外这一天,看似没干什么力气活,可光是监工也费了不少心神,尤其这还是他接到的第一单生意,总要做的漂漂亮亮的。
辛苦一天下来,他已经一句话不想说了。
姜婉宁看出他的疲惫,把吃过的碗洗刷好,回来便熄了灯,等上了床才说两句:“今天我带奶奶去看了郎中,郎中说老人家只是一时积郁,别再生气,好好养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还有今天出门时,碰上了田婶家的老太太,奶奶跟她聊得很好,约好后天一起去巷尾打络子,我瞧着奶奶在家也无聊,便没拦着,等明天有空了,我带她去街上买几圈好看的彩绳。”
说着说着,只听耳边的呼吸声渐渐浅了下去。
姜婉宁歪头一看,陆尚却是睡过去了,她止住话语,轻轻笑了一下,拉起薄被,也陷入梦乡。
……
随着观鹤楼的鸭子送去,陆尚确实得了几天空闲。
他好几日没能睡个好觉,这次便一觉睡到了晌午,姜婉宁和陆奶奶已经在厨房忙活着午饭了,他才姗姗醒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原因,陆奶奶来镇上住了两三天,心情畅快了些,人瞧着也精神了起来,如今已经能下地做些简单家务了。
姜婉宁唯恐她不小心磕到碰到,本不愿她进厨房帮忙的。
但陆奶奶不去厨房了,就到假山后喂鸡喂鸭子,前不久还巴掌大的小鸡仔,如今已经长大了一圈,羽毛也变得坚硬起来。
思来想去,还是把老太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姜婉宁只好把她叫来厨房,只做些洗菜择菜的轻松活儿,好在家里人口少,三五口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炒上三菜一汤就很好了。
等陆尚再一过来,便是这份汤都不用姜婉宁沾手,他自行包揽了剩下的活儿,又把一老一少全赶了出去。
而后便是吃饭和午睡,睡醒后念书学字,寻常百姓家的生活单调又无趣。
唯独陆尚听着西厢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不觉想起昨日在县衙里闹出的笑话。
不论他愿不愿意,在外人眼里,他都是曾经的秀才,而一个秀才偏识不得几个大字,这已经不是引不引人发笑的事了。
再说他常年在外跑生意,总不能回回找旁人写契书念契书,最合适的,还是要自己认得几个字来。
要他直接去找姜婉宁学认字倒也不是不行,自家人面前,陆尚并不在意这些脸面什么的,只是怕姜婉宁误会了什么。
而他纠结了一下午,中途又去衙门把契书扣了章,一直纠结到晚上,才勉强拿定了主意。
于是这天晚上,姜婉宁写字帖时,却发现身边人靠得原来越近,直至陆尚影响了她运笔,她只得无奈地抬起头:“夫君?”
陆尚哂笑两声,目光不自觉地四下漂移:“阿宁,我想跟你说个事,你听了别多想噢……”
“怎么?”这个时候的姜婉宁还没意识到不对。
直到陆尚说:“就是,我不识字了,你能教我认认字吗?”
“认字啊……什么!”姜婉宁一下子懵住了,错愕地看着陆尚,仿佛无法理解他的言语,“什么叫,不识字了呀?”
“夫君不是念过好多年书吗?还考上了秀才,就算……总不会不识字吧?”姜婉宁这般说着,却无法抑制地想起这段时日来的许多端倪之处,像那纸上看不懂的字划,像他毫不犹豫转去的商籍。
陆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阿宁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姜婉宁其实没什么不冷静的,想当初她在陆家过的那么难,也一天天熬过来了,如今只是枕边人变成了文盲,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她只是一时震惊,有点回不过神罢了。
“其实自打我重病好了之后,我脑子就一直混混沌沌的,最开始还隐约记得念过的书、识过的字,只不知怎的,我这身子一天好过一天,之前的学问却越来越差了。”
“直到半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开始不认得字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我怕说出来惹你嫌弃,便一直瞒着,阿宁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高兴,那你就骂我吧。”
说着,陆尚低下了头。
可他来到陆家那么久,莫说见姜婉宁骂人,便是她跟人红脸都没瞧见过,书香世家培养出来的小娘子,哪里是会骂人的。
果然,姜婉宁的震惊褪去后,反被他的言语哄骗住,忙不迭辩解:“不会,不是的,我没嫌弃你,夫君……我也没不高兴,我就是有点惊讶,我是不是叫你难过了?”
陆尚本就是在装模作样,自不好演得太过。
他轻叹一声:“没有,惊讶也是应该的,就是我发现自己不识字后,都惊讶了好些天,后来怕被人戳穿,连秀才也不敢做了,正好观鹤楼的生意给了我新想法,这才匆匆改了商籍。”
如此,文盲也好,改商籍也好,都有了正当理由。
只这到底都是谎话,陆尚说过一次后,便有些不敢跟姜婉宁对视,借着喝水的动作,掩去面上的心虚。
却不想,就这么短短几句话,反叫姜婉宁想了许多——
是呀,寒窗弧度数十载,好不容易得来的秀才身,却因意外只得匆匆散去,甚至为此入了最低等的商籍,夫君作为当事人,恐惧害怕悲痛只会比她更甚。
而她不光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夫君的为难,反在他挑明后,露出那样震惊的表情,生生引起对方的伤心事,这实是不该。
至于说什么忘了学问,死而复生这样天大的荒唐事都能发生,没准就是老天给了陆尚一次新生,却收回了他的学识作为报酬。
陆尚不知只在转瞬间,姜婉宁就替他找补好了所有缺漏。
他只看见姜婉宁的目光越发沉痛怜惜起来,最后甚至泛了泪花,他顿时慌了:“阿宁,你——”
“都是我不好,竟叫夫君独自面对了这么久。”姜婉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鼻尖上的酸涩,“夫君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定是会配合夫君的。”
等她再抬头,却是已经收拾好了表情,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陆尚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才把心里的歉疚压下去。
毕竟只叫姜婉宁难过这么一会儿,总比告诉她“你的丈夫已经死了,现在的只是个外来的孤魂野鬼”要好。
陆尚缓声说道:“虽说我已经改了商籍,就算被人戳破也不怕什么了,但做生意也有要写契书的时候,要是我自己能看懂能写,就不怕被人骗了,所以我是想着,叫你重新教教我。”
“那——”姜婉宁有些摸不准他想学到什么程度。
陆尚又道:“也不用单独教我,这段时间我在家,就跟着大宝他们一起上上课,后面熟悉了些,再辛苦你单独教我。”
“好。”话是如此,大人跟小孩子的学习速度总是不一样的。
姜婉宁已经想好了,这两天就制订一份新的教书进度来,届时单独教陆尚识字,也好叫他尽快掌握,好歹不用每日担惊受怕了。
陆尚尚且不知,等着他的乃是古代版冲刺班,只当下跟姜婉宁说开了,又有了识字的途径,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而他又想趁着这几天在家把乔迁宴给办了,便跟姜婉宁商量起办宴的事。
姜婉宁之前有学过宴会该如何安排,但那都是世家夫人才有的排场,现在只在一个小小村镇里,能叫大家吃好喝好,就能博得街坊邻居的称道了。
转过天来,两人又把这事给陆奶奶说了说。
陆奶奶在村里也参加过一些人家的新房宴,无非是买上几斤肉,炒一大锅菜,米饭馒头管够,那就成了。
陆尚却说:“我是想办全鱼宴来着,主要是想把几道菜推荐给镇上的酒楼,所以除了街坊邻居,还有外客来。”
这便触及陆奶奶的知识盲区了。
幸好几人之间还有一个姜婉宁,她思量片刻,说:“交给我吧,我负责安排宴席,夫君只要请你要请的人来,还有当日的全鱼宴,你看是你来做,还是提前教教我。”
陆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又对姜婉宁多是信任,爽快地应下。
他没有再多余准备请帖,一些要邀请的宾客,只亲自过去想邀,福掌柜和冯贺已经邀过了,其余便是一些打交道比较多的人。
像那常有合作的车马行管事,还有书肆的黄老板,再就是每天都会来往接孩子的庞大爷。
陆尚送庞大爷离开,又说:“赶明儿您来的时候,也可以问问樊三娘家要不要来,叫上她家一起也热闹。”
“好好好,那你爹他们呢?”庞大爷问。
陆尚浅笑:“爹他们很忙,肯定是不愿意来回麻烦的,反正奶奶也已经在了,就不用捎其他人了。”
“就您家,还有樊三娘家,你们两家人,正好坐一车。”
陆尚都这样说了,庞大爷也不会多说少道什么,带着孩子高高兴兴地离开。
就在陆尚四处请人的时候,姜婉宁更是忙得站不住脚。
虽说明天是做全鱼宴,但也不能都是鱼,万一有不吃鱼的人家,这满桌鲜鱼便有些失礼了。
亏得她近来在镇上多有走动,也清楚哪里的蔬菜最新鲜水灵,哪里的肉最便宜实惠,再就是一些点缀小菜,则要去特定的地方买。
就在买菜买肉时,她也没忘了答应给陆奶奶的事,专程绕了一圈,去邻街的裁缝铺里买了几团彩线,又买了一小包彩珠做点缀。
就这么一番采买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到后面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姜婉宁没走两步都要放下歇一会,幸好陆尚找了过来,这才顺利回了家。
回家之后,姜婉宁一边收拾菜一边说:“也不清楚会来多少人,但按着邀请的人数算,兴许能有百十来人,那就摆五桌,每桌二十人,桌子可以去许大娘家借,她家包子铺有几张大桌子。”
“菜的话……除了全鱼宴,还要准备一些其余菜色,我觉得只一张桌安排全鱼宴就好,剩下的还是按着寻常乔迁宴来办。”
“二十个人一桌的话,那一桌至少要有二十五个菜,主食就要馒头和面条,到时不管剩下多少,全叫人打包回去。”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陆尚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下午姜婉宁去请邻居们来参加乔迁宴,陆尚则是又出去了一趟,他这次是去了丰源村,丰源村是离塘镇最近的村子,两个时辰就能走一个来回。
他在村里订了五十条鱼,看他们的蔬菜也鲜亮,又添了三十斤蔬菜,赶明儿一大早再送去家里。
这天晚上,几人都早早睡了,就等着明天起来忙碌。
乔迁宴定在晚上,陆尚和姜婉宁有一天的时间来准备,只是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便是一整天也不见得充足。
不成想上午时候,庞大爷带着家里人和樊三娘一家过来了,两家的女眷进门喝了口水,紧跟着就挽起袖子,到院里或厨房中帮忙。
男人们带着孩子在家门口玩,不时进来帮忙打打水。
到了下午,几家街坊邻居也过来帮忙了,许大娘和她的相公搬了大桌来,还给配了四十多把椅子,几乎是把整个包子铺都搬空了,剩下的椅子便从其他人家借。
好在人多力量大,许多繁琐之事,一点点的也都安排好了。
又过片刻,书肆的黄老板和车马行的管事也过来了,他们都提了贺礼,只是陆尚要准备全鱼宴,无法作陪。
还是姜婉宁去房里拿了字帖来,又把黄老板引去西厢的小学堂里,请他检查这段时间的新帖。
车马行的管事没人说话,也跟着钻进学堂。
又过不久,福掌柜和冯贺也一起过来,两人带的礼极多,只这一份就顶得上之前的所有人。
两人一到,院里顿时安静了,连小孩子都屏住呼吸。
直到陆尚从厨房探头出来:“福掌柜和少东家来了啊!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还要准备全鱼宴,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冯贺满心都是他的老先生,忍着厨房里的闷热,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一头钻进了厨房中。
陆尚转身差点撞到他,待听他禀明来意,更是无可奈何了。
姜婉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夫君先去吧,我看着火。”
“好,我很快就回来。”说着,陆尚在她手上拍了两下。
两人的互动被冯贺尽收眼底,而他如今正急着老先生的答案,便也没过多在意。
陆尚在厨房门口擦了手,又把冯贺引去卧房。
他原是要准备茶水的,奈何冯贺太急,根本不给他做多余事的机会,张口便问:“老先生有答复了吗!”
“有了有了,已经有答复了。”
陆尚的表情叫冯贺心口一跳,可不听见明确答复,又实在无法放下心:“如何?”
“先生说了,教你考秀才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冯贺哪里还听得进只是后面的话。
他抬手拍在桌面上,放声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秀才你一定能帮我!哈哈哈哈——”
陆尚几次试图打断都没能成功,只好等他自己平缓了情绪。
过了不知多久,外头哭闹的孩子都不哭了,冯贺才捂嘴轻咳两声:“我失态了,叫陆秀才见笑了,你刚刚是不是还说了什么?”
“是。”陆尚无奈,“先生虽答应了教你,却并不愿出山,就是当面授课都是不愿的。”
“啊?”冯贺愣住了。
陆尚说:“依着先生的意思,她只愿意对你进行书面上的指导,通过书纸对你定期进行考校,合格了再进行下一项。”
“先生也知道这不合常理,所以还给我了一本她批注过的《时政论》,无论是你看,还是请家里的夫子审看皆可,你也回去考虑考虑,能不能接受这种教授方式。”
说着,陆尚把在桌上放了有段时日的《时政论》交给他,想到这书全是姜婉宁一笔一划写下的,他还有几分不舍。
冯贺接过书,迟疑道:“那我要是想拜先生为师……”
“至少现在不可以。”陆尚说,“先生鲜少收徒,便是我受她教导,也没能拜她为师,且你如今连秀才都不是,如何能拜师呢?”
此话一出,冯贺方感出几分羞愧。
“那行,我还要去厨房那边忙一阵子,少东家可以出去转转,也可以去隔壁书房看会儿书,我就不叨扰了。”
毕竟是他和姜婉宁的卧房,能叫冯贺进来,已经是陆尚最大的忍让,至于留他一人待在里面——
慢走不送。
冯贺那边的纠结暂且不提,陆尚出去后跟碰见的人打着招呼,没一会儿又进了厨房里。
从早到晚,这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要不是姜婉宁时不时给他补补水,陆尚觉得他真能虚脱过去。
而姜婉宁也被热得小脸通红,到后面根本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埋头准备着菜,多余一点不愿动弹了。
傍晚时分,整场乔迁宴的席面终于准备好了。
姜婉宁和过来帮忙的邻居把其余四桌的菜端上去,各种素菜肉菜凉拌菜点心相继端上桌,每桌都备了足足三十三盘。
再就是面条和馒头,全是用的白面,面条有肉卤和素卤,肉卤里的肉块清晰可见,素卤里的鸡蛋也都是大块大块的。
这些东西一上桌,周遭全是惊叹声。
四桌菜都备好后,陆尚又亲自把主桌上的全鱼宴端了上来,一道道颜色清亮的菜肴端上来,配着他的念唱,只叫一众人看花了眼。
“剁椒鱼头——”
“酸菜鱼汤——”
“糖醋鲤鱼——”
“秘制醋鱼——”
整整十三道鱼肉做成的菜,全是大家伙听都没听过的。
“这最后一道——松鼠鳜鱼!”
陆尚虽寻不到不同品种的鱼,可丰源村的鱼足够鲜美,便是常见的鱼种,只要制作手法老道,做出的风味也不差,何况另有形神出众,足以弥补品种带来的落差。
最后一道菜上桌,这全鱼宴也就上全了。
陆尚脱去身上的围裙,拱手道:“多谢诸位捧场,菜已上齐,不如开宴吧。”
吃食已全,酒水也是有的。
没有什么名贵的酒水,就是酒铺里最便宜的清酒,一大桶也只要二十文,但有好菜在前,谁还顾得上灌酒呢。
陆尚和姜婉宁最后落座,望着这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才置办下的乔迁宴,陆尚一阵肉疼,只能将目光放在福掌柜身上,希望他能看上这些鱼,届时再叫他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