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离宫里外皆围守着重重禁卫。
温夏到时, 意外的心凉片刻,但也能预料到戚延的作风。
即便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只要没有戚延在的地方,至少空气也要干净一点。
皇后居住的坤元宫庭院绿丛葱倩,花枝繁茂,候着二十多名宫人,十分恭敬地领温夏入正殿。
温夏从前来过榆林离宫,也住过坤元宫。
那应该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太后与先皇为桩小事争吵, 太后气急,搬来了榆林离宫,带着温夏。温夏也只陪着太后住了三日, 先皇三顾离宫,温声笑语亲自来哄太后, 赔着歉意,也笑着揉她的小脑袋问“夏夏想不想皇叔”。先皇与温立璋是结拜兄弟, 温夏常年都喊一声皇叔。
对于戚延的双亲,她都敬爱,除了戚延。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
不知是否连夜的劳累,翌日温夏染了风寒,有些低热, 恹恹地躺在**。
香砂侍奉她喝完汤药, 瞧着窗外庭中乌泱泱的宫人:“这分明就是监视, 娘娘做什么恐怕皇宫里都知道。”
温夏侧过身, 身体乏力,不愿再想这些。昨夜思虑过重, 她没有睡好,只想再睡一觉。
香砂替她理好被角:“娘娘好生休息,快好起来。”
……
在得知温夏染病后,戚延顾不得再批奏疏,来到榆林离宫。
榆林离宫距皇宫九十多里,马车一个多时辰,策马更快。戚延策马而来,却没有进入坤元宫,也未让宫人通报圣驾,施展轻功在坤元宫屋檐上伫立许久。
没有见着温夏一面,只能听到白蔻与香砂小声的交谈声。
“娘娘醒了?体温退了些吧?”
“已经不烧了,娘娘想吃八珍糕,我已吩咐厨房做了,约摸还要半个时辰。你先为娘娘送些栗子让她垫垫,这是小宫女们在后山摘的栗子,还被栗子尖尖的刺扎了好几回,你多给娘娘讲这些趣事,我去厨房看着。”
戚延紧绷薄唇,吩咐陈澜去城中买八珍糕,以最快的速度。
直到他在屋顶听到香砂问:“娘娘,好吃吗?宫女说怕娘娘等急,着人去了城中买的。”
温夏病中的嗓音低软柔和:“味道还真不错,再为我留一块,其余的你们也尝尝。”
殿中一片笑声。
戚延负手立于屋顶,微弯薄唇,深邃凤目也柔和下来。
坤元宫原先的掌事宫女道:“娘娘,您还不知道,这是皇上得知您想吃八珍糕,派了人快马加鞭去城中带回来的,皇上待娘娘真是不同……”
温夏嗓音忽然便清清冷冷的:“撤下去,本宫腻了。”
笑意僵在戚延薄唇边,袖中手掌紧握,他无声站了许久,终是没有现身,离开了离宫。
东宫。
庭院长榻中,戚延姿态颓然,金樽里的酒早已喝完。
阮思栋匆匆赶到东宫,顾不上请安,已在胡顺那听到了来龙去脉。
“阿延,你怎跟皇后闹成这样?怎么又把她赶去冷宫了?”
“不是朕要赶她去,是她自己要去。”修长手指轻轻一松,金樽掉落地上,几滴酒顺着杯口流到地毯上。戚延如今连个苦笑都笑不出来,想起温夏前日说的那些话,胸间痛涩不得章法,唯有惯常的低恼:“是她要朕赐她一间冷宫,朕不给,她要朕把她丢去乱葬岗。”
“可明明朕已经在改了……”
“皇后竟能说出这种话?”阮思栋很是意外,皱起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戚延微顿,终是说来:“朕逼她承宠,你找来的那郎中给她把脉,朕才知她不是体寒,是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戚延望着阮思栋,阮思栋也很是震撼。
戚延胸腔一片胀涩:“朕那日是气急了,才会逼她承宠,朕明明不是要她立刻就为朕绵延子嗣,朕只是很气,很意外。”
戚延万分懊悔:“朕应该告诉她朕不是想要她马上怀子嗣,朕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心里头很难受。”
阮思栋坐到长榻另一头,也颇有些难办:“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想要一个女子真心真意地待你,用权力总归是有点不妥。”
戚延沉默了许久:“这也许不是朕唯一做错的地方。”
“皇上还做了什么?”
戚延嗓音暗哑,说出温夏那日的话。
那一日,她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温夏,她把心剖出来,告诉他他曾经在那颗心上到底留下了多少伤痕。
阮思栋听完已经傻眼了:“你不是说皇后很温柔,都原谅你了吗!”阮思栋完全震惊了:“那日我问你皇后性格如何,你说她像儿时的性子,温柔又顾大局?”
“阿延你惨了,你没救了。”阮思栋急得跳下长榻,来回踱步,脸色比柳曼娘同他说分手时还差。
戚延僵硬地擦掉袖摆上的酒渍:“朕如今只能先依着她,等她气消些了再将她接回来。离宫那边朕都打点妥善了,不会让她觉得受到冷落,一切依旧如在凤翊宫一般。”
“她能自己气消吗?能消她就不会说儿时的每一桩事。阿延啊,那日你我在奉先殿亭中真是白聊了,我要你先摸清楚她的性子,你若那时便知道皇后还没有放下小时候的伤痛,那时便该好好跟人道歉啊。”
“她从来不告诉朕……”戚延下意识要紧捏扳指,才忆起拇指上缠着纱布,**地松开手,嗓音暗哑:“她不说,朕以为朕做的那些弥补就代表她接受了,放下了。她若是说了,朕能不按她想要的来?朕也不是那般急色的人。”
“这居然还要她告诉你。”阮思栋哭笑不得,“皇上同我去找曼娘吧,听听她们女子是怎么想的。”
若在从前,戚延不会听一个风月之地的女子说教,此刻却未犹豫,起身同阮思栋出了宫。
京都隋河上一处华丽画舫中,舱内陈设奢华,布置典雅,一扇屏风隔在戚延案前,左右侍立几名便衣禁卫。
阮思栋领来一个衣裙翩跹的靓丽女子,她有礼有度停在屏风外,未敢逾越,跪拜行礼:“民女柳曼娘叩见圣上,圣上万岁。”
戚延淡道免礼。
阮思栋安排柳曼娘入座,自己行去屏风旁的位置,方便替两人传话。
柳曼娘已在阮思栋那得知一些可以知晓的,敛眉道:“民女有幸能见证当朝帝后的感情,浅抒一些想法,若皇上觉得无礼,可以一笑置之。”
“皇上在榆林离宫安排人山人海,是想告诉皇后娘娘您在意她,可于皇后娘娘而言,也许只觉得是监视。”
戚延微怔,安静听着。
“她能既主动求远离荣华富贵而去,必是伤到了心上。民女只是一介风尘女子,不敢代入皇后娘娘的想法,只能浅浅揣度,也许皇后娘娘在某一刻是愿意放下过往,受您宠爱,同您共度余生的。她既能伤得这么彻底,代表心上有过您的位置。”
戚延垂下眼睫,眸间一片黯然。
“只是温婉之人一旦心死,恐怕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挽回的……”
画舫上灯笼中的烛被禁卫安静点燃,夜色已至,蜿蜒的隋河波光粼粼。
……
榆林离宫中,原本侯在坤元宫的二十多名宫人皆突然离去。
掌事宫女朝温夏禀报道:“皇上命奴婢们离开离宫,不再打扰娘娘养病,若娘娘不需要留几个人,奴婢这就带所有人下去。”
香砂出去转了一圈,兴奋地跑回殿中:“娘娘,离宫里里外外的禁军也都撤了许多!”
温夏沉默未言,她刚喝过药,虽然身体不那么烫了,但依旧疲惫得很,吩咐香砂下去,她准备安寝了。
香砂道:“娘娘快养好身体,明日奴婢去城中忆九楼为您看看可有四公子的信。”
温夏眼中这才有了轻微的波动,却也只是极淡的片刻。
她的信已经写出八个月了,四哥哥到底是没收到,还是有不愿说的苦衷,才连封信都不回。
香砂熄了灯,安静退下。
温夏才浅眠片刻,便被白蔻低声唤醒:“娘娘,您睡着了吗?”
“何事?”
“竟是云公公来求见,他说有要事想见您。”
云桂。
温夏想,恐怕是太后得知她与戚延的事,委托了云桂这个旧人来劝她。可太后远在离州,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才是。
白蔻道:“云公公还问奴婢,娘娘怎么会来离宫养病,看来并不是皇上要他来的。”
“传他进来吧。”
温夏起身,虽才秋夜里,也怕再受寒,系了件狐裘坐在床榻。
云桂在屏风外朝她请安,关切问:“娘娘染了什么病,怎么会来离宫休养?”
“公公有何事?”
“求娘娘救救小儿!”屏风外,云桂狠狠跪拜磕头,年迈的人嗓音都打着点哭腔。
温夏才知他是来求七滴凤血。
云展半个月前便病了,一场高热惊厥后时好时坏,前日又病重未醒来。云桂请了个游医,那游医也会些道术,开的方子里有什么龙凤之血,故而才求到温夏跟前来。
温夏只听太后提过云桂收养了一个义子养老送终,从前在宫里头,云桂是先皇身边的红人,对她也极是恭敬。
听着云桂嗓音里的哭腔,温夏沉默了片刻:“本宫感染风寒,在病中,这血还有效么?”
云桂磕着头说有效,他想试一试。
白蔻与香砂都暗暗劝温夏别信这离谱的偏方,伤的是自己。
温夏只是安静道:“那去取银针来吧。”
淬过火的银针刺入温夏指尖,疼痛让温夏蹙了下眉,看那血滴入药瓶中,道:“虽然本宫不信这方子,但也希望公公得偿所愿,小儿能好起来。”
屏风外,云桂抬起头接过白蔻不情不愿递来的药瓶,老泪纵横,自屏风一线间看见温夏苍白的脸色,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伤了娘娘凤体,奴才万死难安,奴才替小儿谢过娘娘隆恩!”
擦掉眼泪,他躬着老态的身体退出离宫,乘着马车深夜赶去皇宫。
他是伺候先皇的人,身上带着戚延并未收回的腰牌,得了城门领放行,大步奔跑向夜色,照顾云展这半个月间,五十多岁的人竟老了许多,喘着气来到乾章宫。
戚延本已入睡,听得胡顺在外禀报的声音,有些恼:“宣朕的御医给他,看病信什么道士。”
胡顺道:“云公公说他已求得皇后娘娘的凤血,就差皇上了。伤害龙体是大罪,云公公愿意以死谢罪。”
戚延猛地从龙**起身:“他去求了皇后?”
“无法无天了!”
温夏还在病中,他怎么能去求她,她居然还答应,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戚延恼喝:“让他进来!”
云桂颤颤巍巍来到从前无比熟悉的乾章宫,他在这里侍奉了大半辈子。一入寝宫,云桂噗通一声跪下磕头。
戚延恼道:“道士的话也信,你也是侍奉先皇的人了,你瞧见哪个皇帝吃了道士的仙丹长生不老了?皇后本就娇弱,她最怕痛,还生了病,你求朕就算了,居然敢去求她!”
戚延训斥着这些话,但手上已经十分利落地划出一道口子,挤出血来。
胡顺忙把那药瓶呈给云桂。
云桂老泪纵横:“奴才谢皇上隆恩,待展儿好转,奴才自会以死谢罪!”
戚延冷声道:“朕没让你死呢,赶紧去,再让御医同你一道。”
戚延微顿,叫住云桂:“你见到皇后了?”
“奴才隔着屏风见了皇后娘娘一眼,她面容有几分苍白,不顾病中替奴才救展儿,奴才于心有愧,会报答皇上与娘娘!”
“她脸色很差么?”戚延嗓音暗沉。
云桂道:“皇上和娘娘可是吵架了?皇上还是将娘娘接回宫里来养病吧。”
胡顺搀起云桂,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再说。
云桂再次行礼退下,到宫外甬道上问胡顺:“皇后娘娘为何会在离宫?”
云桂是前辈,胡顺也曾得他照拂,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简单告诉了云桂。
云桂望着夜色下巍峨的宫殿,泪眼深邃复杂,未发一言,朝胡顺行礼告退,匆匆赶出宫。
乾章宫里,戚延已经穿戴好衣袍,命陈澜备马,驶向离宫。
他施展轻功,无声行入温夏的寝宫。
宫女歇在耳房,寝宫屏风外留着一盏宫灯,稀薄的光照入寝宫,依稀可见陈设。
温夏睡得正好,轻阖着眼睫,鼻尖挺翘,往昔嫣粉的唇有几分苍白。
戚延无声立在床榻前,伸手想触碰她脸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侧了个身,脸颊枕在手背上,被轻压得微嘟起的脸颊与唇有几分娇俏可爱。
戚延没有看到她的伤口,不敢检查将她碰醒,静立了许久才无声离去。
……
温夏的风寒在翌日便好了大半,身子也觉松快许多。
香砂说要去忆九楼为她买些卤食,顺便看有没有四哥哥的信,温夏未报希望,只是有了精力起身在离宫走上一圈。
回到坤元宫,正逢香砂急匆匆冲进来。
“娘娘!”香砂屏退众人:“奴婢真的拿到四公子的信了!”
温夏很是意外,也是惊喜,接过香砂的信。
温斯和在信中说他处理好了家中的事,来到了京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而他在信中提到了建始三年鬼幽谷那场仗,于心有愧,想当面同她说那年的事。
温夏明明很是高兴,读着信前段流下眼泪,但望着他说的于心有愧,忆起温斯立的怀疑,心中竟有些踟蹰。
但她没有再犹豫,命香砂与白蔻为她梳妆。
她特意穿了闺中时喜欢的几匹蝶纹云缎做的衣裙,浅浅的鹅黄色曳地长裙带着几分少女时期的娇俏,系上浅碧色蝶纹披风。
温夏对镜自顾,镜中人杏眼盈泪,高兴又动容。
“我是不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好像憔悴了许多,四哥哥还认得如今的我吗?”
白蔻与香砂都笑着安慰她。
乘着马车去往温斯和信中所说的地方,温夏虽然高兴与四哥哥的相见,但还是记着温斯立的话,率先遣了著文去温相府,调动大哥留在京都供她驱遣的暗卫,暗中随同她。
温斯和约定之处是一座寺庙,距榆林离宫二十里路。
午后,寺中香客不算多,入内是大雄宝殿,温夏虔诚叩拜,默默祈祷四哥哥与那场大战无关,无父亲的死无关。
睁开眼,面目慈悲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女施主想见之人就在前处,请随我来。”
温夏跟随在住持身后,走出大雄宝殿,入一处庭院,步上台阶。檀香幽幽,银杏落叶无声飘落在她浅碧色披风上,鹅黄色裙摆随风轻动。
温夏停在这檐下,望着眼前微阖的门,期待了这么久的一天,竟会胆怯,会害怕温斯立那句话。
她抬起手,尚未触碰门扉时,一声吱呀的响动,门自里面打开。
颀长的白衣男子站在门中,英姿如玉,再熟悉不过的眉目温润含笑,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紧落在她脸上,久违的笑中蒙着一层雾气。
温夏睫羽颤动,泪水滑下眼眶,为了掩盖病容特意点着浅粉口脂的双唇轻轻颤动。
温斯和笑着,皓齿粲然,弯下腰。
他就这样紧紧望着她,清越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样温柔宠溺。
“夏夏。”
“好久不见,很高兴见到你。”
有清越的泪滑向他微笑的唇角。
温夏终于哽咽着:“四哥哥——”她扑进他怀中,收紧双臂。
她闻到熟悉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四哥哥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从前衣衫上皂荚的清冽,多了一丝成熟男子的阳刚气息。
他的手臂也紧拥着她,这么重,又似乎怕将她勒疼,带着微微的颤意,埋下头,鼻尖触碰到她衣襟。
她的肩膀纤细又单薄,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承载了他从前多少个难越的困境,多少次迷惘。
他埋在她肩中,呼吸滚烫,气息微沉。
温夏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抖,也感受到有泪滴落在她肩头,浸透了衣衫,清清凉凉落在她皮肤上。她闭上眼,紧紧拥住这从前依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