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舟坚定的嗓音安慰着温夏:“别怕, 他既是带着贵重物品来,必是不知你在此, 应是只知易容暴露,在各处寻你。”
温夏恐惧着戚延。
在榆林离宫与他挑清界限时,她本已经觉得她不怕他了。
可温家是她的死穴,她更担忧的是她背后的温家该怎么办。
霍止舟前去宣见使臣。
温夏等在紫宸宫,半个时辰漫长难熬。
直到霍止舟回到殿中,面色冷静,眼底噙着安慰之意。
温夏忙问原因。
霍止舟道:“他发现芸娥的易容, 在四处寻你,燕国也没有放过。”
温夏脸色一白,睫根颤着, 黯然低喃:“还是被他发现了。”
她问着细节,霍止舟让她不必担心。
温夏急切问:“娘亲为何不告诉我, 此事发生多久了,他可有迁怒温家?”
霍止舟安慰道温家没有受到牵连。
温夏问:“那芸娥与白蔻, 与我的宫人都如何了?皇上得知必会迁怒于他们,我临走时给芸娥留下了书信,告诉她若被发现可以拿用书信保下一命。”她问霍止舟他们可有性命之虞。
霍止舟沉默片刻:“夏夏,我必须告诉你,芸娥不死,你不会脱身。”
温夏错目愣住。
霍止舟告诉她榆林离宫之后发生的一切, 告诉她戚延没有处死白蔻等人。
可让芸娥替死, 温夏自责难过, 她被逼无路时都不曾想过要人替死, 若非芸娥答应她好好活着,她断不会走得这么干脆。
温夏责怪自己, 责怪戚延,也责怪霍止舟。
他是她信赖的四哥哥,不应该骗她。
霍止舟抬手要擦她的眼泪,温夏偏过头避开。
他的手僵在身前,沉声道:“芸娥是我的死士,她所尽之职,我皆已以他们需要的方式回报了他们。你不必因为她顶替香砂服侍了你八个月就心生不忍。”
温夏是不愿因为她而连累无辜之人的性命,也不希望四哥哥一开始的计划便存在着隐瞒。
她望着眼前丰姿玉立的青年,他眼眸深邃,龙颜沉稳,一身帝王的贵气。
果真还是如温斯立所言,为帝者果然还是与从前不同了。
霍止舟喉结滚动:“夏夏,我不希望你这般看着我。身居高位,我有无数这样的死士,燕国的安定,民生的安稳,皆有他们一份力,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你若觉得我瞒你不对,哥哥在此给你道歉,救你出火坑是当务之急,我那时别无他法。”
是啊,他的立场是没有错。
温夏怪的是她自己。
无声的黯然,她问:“皇……戚延还说了什么?”
“就是这些。”
“我想看看他的文书。”
霍止舟紧望她,有片刻踌躇,但还是将她带到炳坤殿。
温夏坐在龙椅上望着手中的文书。
第一次见到戚延不再写行草,而是以这般拘于方寸的字体,好像显得他多谨慎小心似的。
[燕皇亲启:
因羁家务,特来叨扰,未及启禀,报以为歉。
吾妻失联在外,特奉画像,恳愿燕皇赐助相寻。为表谢意,奉黄金宝石、珍稀熊猫等物。倘寻皇后平安归国,吾国还复乾、嘉二州。
不揣冒昧,匆此布臆,幸勿见笑。
至纫公谊。
戚延。]
温夏失神良久。
为了寻她,他愿意拿北州来换,就为了这儿女私情?
这样的戚延不像她认识的戚延,而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她也不想去管,也不愿再去知道了。
只是望着礼单,温夏还是怔神许久。
除了黄金与宝石,他竟送了两对白罴熊猫过来。
这熊猫是先皇在世时,村民上报朝廷才入了世人眼中。
白罴熊猫毛色黑白,有着圆滚滚的脸颊,胖嘟嘟的身体,敦厚可爱。它们侵入村庄时原本村民很是害怕,不想它们只抱着柱子啃,一点未伤人。
先皇见太后喜爱,赐为国宝,戚延小时候也十分喜欢养在身边。
他愿意送来这么可爱的动物,愿意割舍北州,诚意不会有假。
温夏紧捏覆着龙纹祥云的文书,他现在这后悔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不愿再为他敞开心扉了。哪怕是哄他,哪怕是装作顺从,她都不愿了。
“夏夏,他不会找到你,燕国防卫森严,不是那么容易闯入。他也不知你在我这里,别担心。”
“可你我出京都那天,他的马车正从城门进来……”
“你已易了容,他认不出你来。就算他找来这里,我也不会任他再欺负你。”
霍止舟手掌落在她肩头。
他眼底安慰温柔,垂下头来安抚她情绪。
温夏从龙椅上起身,避着视线:“四哥,劳你费心了,我想回去给母亲写信。”
她的退避令霍止舟眸色黯了几分。
他并未拦她,命锦雁送她回华玺宫。
可连续三日,温夏都没有再赴过霍止舟的约,没有与他共同再用过膳。
这三日,温夏夜里都睡得不太好,即便她再恨戚延,她也终究背负着他正妻的身份,住在燕国是不妥。
寄给许映如的家书终于收到了回信,许映如在信中解释,因为不愿她忧心才没有把京中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但戚延并未为难温家,让她放心。
温夏如今只愿戚延快些放弃再寻找她的念头,他对她的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时日一久,他终会再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放下对她的找寻。
几日都是意兴阑珊,温夏去皇宫竹林瞧了白罴熊猫回来。
燕国的气候冷得似隆冬,入了室内,温夏解下狐裘,白皙的脸颊红彤彤的,坐到地龙上,怀抱一只温软的汤妪捂手。
锦雁打起珠帘入内禀报:“主子,皇上说今日晚膳有您爱吃的乳酪栗子糕,还有北海运来的虾蟹鲍螺,皇上说请您去用膳。”
温夏微顿:“我不太方便。”
她又拒绝了霍止舟的邀约。
锦雁如常地敛眉,退下去回禀。
温夏也知她怪不了四哥哥,怪的是她自己,若非因为她,霍止舟不会费力去盛国,也不用牺牲他的死士。
百无聊赖挼着雪团的脑袋,温夏轻轻叹了口气。
檐下廊道传来宫人错落脚步声,锦雁招呼着鱼贯而入的宫人,他们手上皆拎着食盒。
那热腾腾的菜拿出来还冒着白气,摆满了圆桌。
锦雁道:“主子,皇上命奴婢们将您爱吃的都给您送来了,天气凉,您趁热吃吧。”
满桌皆是温夏几日前提过的想吃的海鲜。
温夏那天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轻握银叉,温夏吃了半块乳酪栗子糕,心间忽然有些愧意。
她住在四哥哥这里,还对他生气,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里,温夏自清玉池沐浴完,方烘干湿润乌发。
锦雁稳步来到寝宫,倒是少有的失些稳重,脸上带着笑。
“主子,皇上想请您去赏花,是昙花!”
锦雁说霍止舟造了花房,冬日也保持着满室暖意,他守了一个月的昙花今夜终于要绽放了,请她前去观赏。
温夏眼里是惊喜之色,除了在大盛宫里,她十三岁时也在将军府见过昙花开。那时她和四个哥哥一起守到半夜,二哥哥与三哥哥同她都困得不行了,是温斯立与霍止舟二人守着叫醒了他们。
望着锦雁满脸喜色,温夏道:“为我绾发吧。”
一头乌发柔顺垂于薄肩,宫人简单为她以玉钗半挽。
温夏系上雪白狐裘,坐上庭中轿辇。
花房有些远,快临近后宫之地了,索性一路宫人禁卫皆被霍止舟屏退。
霍止舟长身玉立,在殿门外等她,左右侍立的宫人垂首提着绢灯。
温夏从轿中下来,凝上霍止舟的视线时,她还在想怎么解释这三日的回避。他却已如常噙笑,就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你上次见昙花是什么时候?”
“十六岁,与盛国宫里后妃们一起赏的。”
“那来看看,满房的昙花都等着你。”霍止舟牵住她的手,脚步略快些穿过庭院。
温夏倒是没再扭捏,知道昙花最易错过。
跨过门槛,霍止舟回头叮嘱她小心,待她进门后,隔着衣衫握在她腕间的大掌滑向她手掌。
他动作随意得就像只是单纯奔赴一场花期。
温夏手心一烫,触过电般。在想抽出时,他已经松开她,笑容朗润,语气坦**,让她的避嫌都像是多余一般。
“那一排已经开了一半,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完全绽放。”
温夏顺着他视线望去,一排排花架上有十几盆昙花,花苞已经打开,露出几瓣洁白花叶,散开缕缕幽香。
温夏很是惊喜,已专心去守着花开。
霍止舟坐在她身旁:“我第一次见是同你在北地的时候。”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温夏凝望花叶笑着说道。
也就两刻钟,那一排昙花完全盛放,一室暖意里盈满了馥郁浓香,重重花瓣洁白如玉,一场短暂花期盛大又热烈。
温夏不愿离去,一直坐了两个时辰,直到花瓣一点点收合。
亲眼目睹极美的盛放,又目睹华丽的谢幕,她心头几分感慨,倒更多的喜悦。
霍止舟嗓音磁性:“还有几株过几日会开,我再叫你。”
望着已经换过烛的宫灯,温夏这才有些愧意:“我竟让四哥陪我这么晚。”
“不陪你我也是被臣子揪着,今日乏累,是你解救我。”
温夏莞尔。
“我送你回宫。”
两人起身出门,深夜寒风袭来,怀中一片凉意,霍止舟将他玄色大氅解下。
“你披我的。”
温夏道着不用,但他已解下她肩上狐裘,为她换成他的氅衣。
他的大氅缝合了虎皮与貂绒,的确比她的狐裘御寒。
步下廊道,庭中竟飘起雪来,温夏很是欣喜,伸手接在掌心,看细小雪片顷刻化成一点水渍。
霍止舟失笑:“眼下还未到下大雪的时候,钦天监测算了,大雪约摸再有十日。今夜这雪垫不起来。”
“我就摸一摸,反正我也玩不了雪了。”温夏弯起红唇:“四哥哥,我想走路回去。”
灯光熹微,霍止舟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他噙笑说好。
这雪下得又细又小,但到底还是淋在了她乌发间,她凝眼见霍止舟头顶也覆上几片雪,杏眼生起温柔的笑意。
未瞧清夜路,温夏恍惚见脚边一滩水坑,想避开时不仅踩了进去,还扭了脚踝,脚下瞬间窜起股疼痛。
冬夜里的水滩淬了寒冰般,凉意与这痛觉一下下就浸到了脚心。
她倒抽口气,脸色莹白。
霍止舟紧望她一瞬,手臂穿过她膝弯,已横抱她往华玺宫去。
温夏下意识勾住他脖颈,明知不妥,到底还是想起这几日对他的冷落,便未再说什么话来。
她明明信赖过四哥哥这么多年。
回到华玺宫,霍止舟将她放到一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上,香砂忙将碳炉放到她脚边。
温夏正要说一声谢,他修长手指已抬起她脚踝,脱下了沾湿的绣鞋。
温夏忙缩回脚,却被他力道控住。
明明他力气不轻不沉,却握得她一丝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霍止舟抬起眼,漂亮的眸子清冽得完全不带一丝罪念,让温夏几乎有种想多了的羞愧。
她忽然便想起了九岁时追着长生掉入了湖中,水下的窒息与无助中抓到了他的手,少年清长的手臂带着力量。直到上了岸,湿漉漉的温夏浑身发抖,抱着他哭着喊十九哥哥。后来他成了温立璋的养子,尊她护她,得了好东西都想着“这个给夏夏”。
温夏游神间,霍止舟已经脱下了她湿透水的鞋袜。
白皙细足被他小心托在掌中,他清癯修长的手指揉捏她伤到的脚踝:“这里疼?”
温夏点了点头,想收回脚,他力道却不容她退。
温夏脸颊滚烫,轻轻唤了一声四哥哥:“叫太医来便是,我不怎么疼的。”
霍止舟没有收回手,吩咐锦雁去拿药膏。
“没有伤到筋骨,每日涂抹一点药,养个三五日便不会再痛了。”
他接过锦雁呈上的药膏,手指挖了一团青绿色涂抹在她脚踝上。
冰凉的触觉让她幼圆的脚趾微微一缩,霍止舟指腹生着薄薄的茧,在她娇嫩肌肤上摩挲出一片微微的痒意。
他完全没有帝王之尊,似臣服在她脚边,裙摆旖旎摊在他膝上,纤细玉足也被他捧在膝上。
明明清楚地知道温夏在回避,霍止舟却不愿放手。
微垂的眼眸里,白皙幼圆的脚趾如一颗颗温软珍珠,药膏没有抹尽,她却已经再也僵持不住,缩回脚,踩在毯上,任裙摆覆住裸足。
霍止舟抬起双眼,深邃又冷静地看她面颊一点点滋生起酡红,他知道他胸腔内蓬勃跳动的心脏是因为谁。
香砂拿来无跟的绣鞋要为她换上。
霍止舟没有起身回避,依旧维系着半蹲在她脚边的姿态,只淡淡接过锦雁递来擦手的温热长巾。
他慢斯条理,用湿润长巾包裹每一只手指,可他无比清楚她一双足有多干净,有多娇嫩。
藕色长巾擦尽他手指的短暂间隙里,锦雁了然于心,唤走香砂与满殿宫人。
“四哥哥……”温夏嗓音有轻微的发颤,她好像明白这样的气氛。
霍止舟以这姿态微仰于她身前:“夏夏,今夜的昙花我会记很久。”
她白皙修长的脖间微微滑动,咽下她这一瞬的慌乱。
霍止舟倾下身,指腹轻捏住她脸颊。
这动作他在当她的四哥哥时做过,可那时情念未起,他只当她是妹妹。
温夏一双美目娇盈着一汪水,无措地流转。
可她好像从最初的慌乱到逐渐稳下心神,黯然地凝望他:“四哥哥,你是我哥哥。”
霍止舟嗓音低哑几分:“可我对你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哥哥了,我想娶你。”
“夏夏,如果你是盛皇的皇后,那你永远背负着他妻子的身份。我多了解你,你会罪恶,会犹豫,乱了心神,想回去承受他再施加的一切,想护佑温家。”
她睫羽颤动,湿热的呼吸吐纳在他们咫尺之间,连口齿间都漫出一股香息。
霍止舟喉结滑动,想起她那日睡过的龙床。
他有一日一换床单被褥的习惯,可她睡过的床单衾被,他再也舍不得换。
他在梦里拥有过她,但这些时日,他终于能在拥着衾被时真真切切闻到属于她的味道。
“嫁给我好不好?我护佑你,也会倾全力保护温家,不会让母亲与三位兄长受害。”
“夏夏。”他摩挲着她脸颊,修长手指捏住她下巴。
温夏偏过头避开了他想落下的亲吻。
“我当你是我哥哥。”她语气慌乱,带着一点哭腔:“我是逃过来的,我已经置温家于不义了,我不会……”她错乱的言语一如此刻脑海中错乱的思绪。
霍止舟紧捏她下巴,努力让她望着他这双眼睛。
“我不是你亲哥哥,从对你的喜欢变成男女之情,我痛苦过也自责过,但我不会扭曲我的感情,我对你就是男女的喜欢,我就想要你做我的皇后。”
“我霍止舟这辈子唯要你一人,若无缘得你真心,我终生不娶他人。”
温夏颤动着睫羽,咫尺的距离,他以虔诚灼热的双眼紧望她。红唇吐纳着急促的喘息,温夏的退避落入他眼中,他手指微用力一分。
“你十四岁时快要回京都,三哥问你若你不是钦定的太子妃,会选择什么样的夫婿?”
“夏夏,我听见了。我听见你说喜欢如四哥哥那样会音律,会欣赏,能文能武的高挑儿郎。”
“你知道么,我站在竹帘后听见有多欢喜。那天我在营中受了伤,手臂的刀伤有些痛,但我听着这句话就再也不觉得痛了。”
“夏夏,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无尽的虔诚,薄唇落在她颤合的唇上。
可相触的瞬间,温夏还是倏地推开了。
霍止舟黯然地望着她,清润目中一片可怜的祈求。
温夏慌乱站到了椅子上,又觉这般滑稽得无措。
她高高立在扶手椅中,霍止舟怕她摔下,撑住了扶手。
“你下来,小心摔跤。”
“我……你不能亲我。”温夏慌得快哭了出来,嗓音带着一点小鼻音:“你是我哥哥,即便你已经回到了你的身份,我还是将你当做哥哥,我……”
温夏很是慌乱,也许她更想说的是,即便她要逃离戚延,她也依旧披着大盛皇后这身份,好像骨子里的教育从来都会告诫她要恪守礼数。
她是会喜欢霍止舟这样的儿郎。
如果可以再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她的确愿意选一个这样的人。
可她现在不愿。
她红透了脸颊,无措地站在椅上这样慌乱地讲话。
霍止舟在底下忍俊不禁地笑了:“抱歉夏夏,哥哥吓到你了。”
“我抱你下来?别怕,我只将你抱下来便离开,好不好?”
温夏软了双腿,颤颤揪着衣裙。
霍止舟抱起她双膝,倒不再是亲昵的横抱,很像他们小时候打闹时扛在肩头的抱法。
他将她抱回寝宫床榻上,背过身:“好了,今夜是哥哥吓到你了。你双足冰凉,那只脚还碰不得水,先用汤妪捂热脚吧。”
他留下此话离去。
温夏这才紧张地呼出口气,一颗心仍砰然颤动。
至少她现在不愿再想这些男女之情,她只希望戚延找不到她,给她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