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日的沉船打捞, 常善治没有带给戚延好消息。
戚延在恐惧与暴怒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若乱了,谁再去找温夏?
他不信温夏会沉船, 再次诏常善治质问:“你确定看见的就是皇后?”
常善治如今已经不敢再回答。
说确定,皇上找不到人会拿他开刀。
说不确定,那一开始便是欺君了。
他愁眉苦脸,如今戚延双目覆着药纱,看不见他小动作,他求助地望着陈澜。
陈澜高烧没退,额头上敷着浸过冷水的长巾, 主子龙体受这么大的损伤,他脑子烧得再晕也只能陪着。一切都是因为常善治说这里有皇后娘娘的身影,陈澜冷淡的眼神示意常善治如实招来。
常善治硬着头皮道:“下官确实是瞧见皇后娘娘的身影了, 皇后娘娘国色端庄的仪貌,世间还能有几人?只是当时皇后娘娘上了船后再下没下来, 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陈澜用病中痛哑的嗓音回道:“是啊皇上,也许皇后娘娘发现有官员在, 悄悄下船了呢。”
戚延僵硬地摩挲着手上扳指,紧抿的薄唇未置一言。
入目一片漆黑,即便是在白日里,他也看不清一丝光亮。
他是不愿相信温夏会沉船,从最初听到船沉了的丧失理智,到此刻双眼失明, 一切都像是静了下来, 让他可以冷静地思考。
渡口分三路, 不知她搭的船是想去哪一路。
他一向都信她吉人自有天相, 这么好的女子绝不会遇到那般意外。
戚延下令:“继续打捞沉船,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着三路人马分别往渡口三个方向去查, 这几日行驶的客船货船,人员名册都要仔仔细细地清查。唐州、嵊州、离州全设关卡。五日之内,朕要听到有用的消息。”
连续多日未曾好好饮水,也不曾好睡觉,戚延嗓音嘶哑,吩咐完,起身欲往栖凤居去。
可他却忽略了自己如今失明,脚步绊倒火盆,通红的炭火瞬间掉在他小腿与脚面上。
陈澜大惊失色,忙说为他请太医。
戚延恼喝:“这点伤就要请太医,朕是泥糊的?你眼睛瞎还是朕眼睛瞎,明知朕看不见,要把火盆放在边上?”
他这声羞喝暴戾得很,似把所有怒气都找着地方撒了。
即便陈澜已经高烧得头痛乏力,也只得憋屈地跪在殿中请罪。
戚延去了栖凤居。
寝宫之中一片萧瑟凉意,再也没有从前温夏居住时的温馨。
他对这寝宫不熟悉,从前也只是远远在外面瞧过,如今不要宫人搀扶,伸手跌跌撞撞,几次被不熟悉的花架绊倒,好不容易才摸索到床榻。
柔滑的衾被一片冰凉,他侧卧在床中,挺拔鼻峰埋在枕间。
仍有温夏身上的香气。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般香,所到之处都留下一股独属于她的气味,即便是凤翊宫里洗过很多次的被褥,也依旧会残留着她身上的一抹清甜花香气。
紧闭灼痛的双眼,戚延喉间疼痛,心脏也酸涩,前几日连续赶路的胃痛才刚刚恢复,周身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她到底在何处?
没有他的保护,这些日子有没有吃过苦?
她过不惯外头的生活的,锦衣玉食了十八年,她怎么就是不明白。
多日不曾睡过好觉,戚延竟蜷在这张冰冷的床榻中睡着了。
梦里浑浑噩噩,有五岁的温夏睁着乌黑干净的双眼,绽起一双可爱的酒窝甜甜地回他,我叫夏夏。
有她肉乎乎的小手包着几只鸡爪与春笋递到他面前,撑一把伞为罚跪在殿庭中的他遮雨,软糯的嗓音打着哭腔:“太子哥哥快吃吧,夏夏为你撑伞。”
最后却梦到她身着嫁衣,被盛气凌人的青年撒手推开。她跌在地毯上哭,而那推她之人正是从前的他。她的哭声细碎磨人,让人听来心都似能揉碎。可不等他回头,她已落寞擦掉眼泪,穿着那身嫁衣去挽了另一人的手臂。
戚延大呼“不要”,从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的瞬间,双目袭上腐蚀般的痛楚,他疼痛地“嘶”了一声,忙紧闭上眼眸,痛苦地捂着眸间药纱。
陈澜在外听到动静,着急请来太医。
太医硬着头皮道:“皇上的眼疾非但未好,还有了炎症的趋势,您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痛,下官可否请徐太医来帮忙?”
戚延颓然端坐**,只支着额头未发一言。那梦过后,他竟开始头痛起来,脑中痛觉每跳动一下,都似撕扯着神经一般。
太医请来了帮手,竟是被贬到青州的徐华君。
徐华君医治过温夏的眼疾,戚延这眼疾也没什么难度,只嘱咐:“还请皇上不要再流泪,泪水对您伤口不易愈合。”
她转身时,戚延低哑的嗓音叫住了她。
“皇后从前……可会如朕这般?”
“会的。”徐华君转过身来,垂首禀报。
“皇后娘娘从前患雪盲症时,常日以泪洗面,每次流泪都会加重眼中疼痛。而且身患雪盲症之人的眼睛比寻常人更脆弱,以后的下雪天,他们都不能待太久,看多皑皑雪地,极易再伤了他们的眼睛。”
戚延一动不动,只有衾被中的手掌僵硬地握了拳。
他嘶哑的嗓音道:“这次之后你回宫,继续做皇后的太医吧。”
徐华君落跪朝他道谢。
长夜清寂,戚延再也睡不着了。
天明时,云匿回了行宫,朝戚延禀报着这些时日的进程。
“温家三子府中皆有属下安排的眼目,他们每日除了正常上值,也都如皇上这般在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朔城将军府那里虽然也有咱们的眼目,但只能在外边守着。”
云匿说道,即便如今温立璋不在了,那将军府的守卫也十分森严。温家军个个忠心,嘴巴跟铁浇的一样,拿什么都撬不开,他的人也只能在外围守着,没蹲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还有,属下与蔺老所查,江湖中会易容者多出于青州与嵊州,蔺老已召集江湖人士在为您查易容能者。”
蔺老便是教授戚延武学的师傅,有卫蔺元帮忙,戚延自然放心。
云匿道:“除此之外,便是燕国的尧城、云州有易容的高手。”
只是燕国不可能与帮助温夏易容的人有关联。
云匿不曾在意,禀完便欲退下。
戚延凝思一瞬却道:“铺笔墨,朕向燕帝写一封文书,托他帮忙。”
云匿与陈澜皆错愕地抬起眼。
“皇上,皇后娘娘不可能在燕国的。而且咱们大盛本就刚拿了燕国两座城池,就算是如今休战了也不算友邦。这燕帝装疯卖傻,听着就不是善类,不可能帮咱们。”
他们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温立璋的子女,怎么可能愿意避去燕国。
戚延沉默一瞬,仍是道:“铺笔墨。大不了朕把城池还给燕帝。”
他坐到案前,如今看不见,只能凭感觉书写。每写一个字时都会停下,让陈澜看是否工整,他才好继续。
从前的疾书如今倒再也没有了那一份不羁风骨,被拘于方寸,一撇一字的板正。
戚延在文书中友善问好,诚恳地写明若燕国境内有皇后的身影,恳请燕帝先派人保护好皇后,作为诚意,戚延愿奉还嘉州与乾州两座城池。
陈澜面色凝重,如此国家大事,只怕那燕帝狡诈,骗了城池不说还捞不着人。求戚延三思。
药纱束着双眸,挺拔的鼻梁在宫灯下拉出暗影,戚延凌厉的侧脸在这一瞬陷入黯淡的光影中,无人能看见他眸底的情绪,只听到严肃的嗓音。
“加上皇后的画像,黄金、宝石、犀角、白罴熊猫,快马加鞭送入燕国,不容有差。”
戚延不觉得两座城池与温夏相比有多可惜,她比城池重要。
只要能找回她,让燕帝拿去半壁江山又算什么。
……
燕国。
温夏刚与许映如通完信。
许映如在信中提到京都依旧一切如常,府中也安稳,要她无需牵挂。
窗外树木萧瑟,枝桠在寒风里沙沙摇晃。燕国的初冬来得早,华玺宫也升起炭火来。
寄出了信,温夏却不怎么开心,倚在美人榻上,一下一下抚着雪团毛绒绒的脑袋。
香砂问:“主子在想什么?”
“你可想家,想盛国?”
“主子是想家了。”
香砂有几分怅然:“奴婢自然是想的,想御膳房的春卷,每次您吃不完了奴婢与白蔻姐姐都吃得干干净净,咱们大盛的菜到底是合自己的肚子。”香砂小心瞧了一眼珠帘外的宫人们,叹道:“青州的胭脂也好用,奴婢就没见过那么细腻的胭脂,扑在鼻子上鼻头一点也不出油了。还有大盛的冬天可不会来得这么早,眼下还能见着满树的银杏叶呢。”
温夏轻轻弯起唇,白皙如玉的纤细五指温柔抚过雪团软乎乎的脑袋。
她是在感叹燕国虽好,可到底还是会想自己的家。
许映如连续三封家书里都提到榆林离宫没有异常,温家也未受牵连,温夏是想早些回国的。
可她还是会彷徨。
不知道易容的芸娥每次都是如何与戚延相处的。那日芸娥说她会缩骨功,身形也能易。温夏惊诧他们这些江湖高人,可戚延也是混过江湖的,不知他几时会看出来,还是永远看不出来?
她在临走时留下了一封信,若是芸娥败露了,她那封信可以保下芸娥的命。
戚延对她这副皮囊的喜爱,她每夜梦回都会痛苦害怕,也会抵触。倒是明白至少他会念在从前她把他服侍得那么好的份上,免除她的宫人死罪。
可若真到败露那日呢?
她何时才能回到北地与一家人团聚?
珠帘清脆作响,锦雁笑着入内:“主子,皇上请您去紫宸宫瞧个宝贝。”
“什么宝贝?”
“您去了便知道了。”
温夏弯了弯唇,自美人榻上起身,抚弄鬓发间斜去的珠钗,待宫女为她穿好绣鞋,系上狐裘走出殿门。
紫宸宫正殿中,精致的匣盒一排排摆放,里头浮翠流光,全是上好的翡翠。
望见情有独钟的东西,温夏杏眼轻盈明媚,唇角绽着惊喜的笑意。
她欢喜地回头望着霍止舟,迎上他一双噙笑眼眸才缓缓觉思下来。
“四哥,你在何处得到的这些翡翠?”
霍止舟说是派人自瓦底运回的。
温夏很是羞愧。
她借住这么好的地方就算了,怎么还能让一向节俭的四哥哥再劳民伤财。
从前戚延为她这般千里迢迢买山凿山,她就怕背负百姓骂名。
如今四哥哥再如此做,她更觉不妥。
“四哥哥不必为我如此……”
“也不是只为你,母后受苦半生,我也是尽孝道。”
温夏这才减轻些惭愧,可却未敢全部收下,只收了几样喜欢的。
霍止舟神采明朗,瞧着已经没有之前旧疾发作时的病容。
温夏问:“这几日降温了,四哥哥还会犯旧疾么?”
“已无事,我不是每次天凉都发作。”
温夏点点头。
霍止舟道:“许久未与你下过棋了,夏夏可愿手谈一局?”
温夏浅笑说好。
霍止舟的棋艺曾得过温立璋夸赞,他行子有勇有谋,棋盘中是君子行为,温夏认真劫他的子,他知晓她实力,倒也未曾相让。
两人正为破局凝思时,擎丘匆忙的脚步声传进殿中,嗓音倒很少这般失去稳重。
“皇上——”
霍止舟放下手中黑子,淡淡抬眼。
擎丘凝了眼温夏,欲言又止。
温夏便起身道:“国事为重,四哥哥先忙吧。”
窗外烈风肆掠,霍止舟道:“等等。”他让她先留下,示意擎丘:“郑家的事?”
擎丘摇头。
霍止舟:“国事就直说。”
“是盛国……”
“盛皇派使臣携带文书,又加几箱黄金、宝石、犀角、白罴熊猫等贵重之物,长长的车马候着,在宫门外等候您召见。”
霍止舟抬起一双深邃眼眸,划过一抹意外与狠戾之色。
温夏闻言却已脸色一白,紧捂起伏的胸脯,意外与恐惧都在她心间跳动,连同粉润唇瓣也霎时没了血色。
她眼睫颤抖,杏眼盈起雾气来。哪怕不知是何事,哪怕不是戚延亲自站在她面前,她也会在听见他的名字时升起浑身的恐惧与抵触。
“别怕。”
霍止舟滚烫手臂将她带到胸膛。
温夏紧紧揪着他手臂衣袍,纤长的指甲几乎将他金丝龙纹都揪出丝线来,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脸颊深深缩向他肩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