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收起目光, 如今忽然觉得他从前的强迫都是多么荒唐的妄念。
这么好的眼前人,他从前不配, 如今更配不上了。
他视线落在温夏脚边,她已穿着精致的绣鞋,他为她做的那双倒不适合了。
他只是不曾想到她会做回从前的打扮,难道是为了他?
这般想,戚延浑身一震,似觉往昔练功的内息都重新回来了,心间动容,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端坐。
温夏坐在了餐桌前。
胡顺与徒弟抬着太师椅过来,戚延坐在圆桌对面。
温夏为他布菜,她纤长手指握着樱色瓷柄, 另一只手轻揽宽袖,露出一截白皙皓腕, 阳绿翡翠手镯与金链在她腕间清脆碰响。
戚延说:“我自己来。”
温夏任他接过樱瓷汤勺,瞧着他用晚饭, 将那只喝了小半碗的鸡汤推到戚延身前,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睛安然地看着他。
戚延这次倒未扭捏,爽快地喝了。
他今日神态间未再有昨日的颓态。
温夏待两人都用完晚膳才问道:“胡公公说皇上有惊喜给我?”
戚延薄唇噙笑,握着椅子扶手前后倾动身体:“你看,朕能动了!”
温夏怔住, 方才见他后背垫着软枕, 还以为他是强撑着在坐。
戚延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 来回动给她看。
温夏弯起唇角, 终于也开心起来。
“你能走了吗?”
“还不能。”戚延有些黯然,但道:“不过腿脚比昨日灵活一些, 师父说需要时日便可恢复。”
温夏轻轻“嗯”一声。
戚延握着椅背后藏着的鞋,不知要不要送给温夏。她如今一身高贵出尘,再穿这样的鞋已不适配。
“白日是他给你的信?”戚延握着扶手,假装不经意地说起。
温夏微顿片刻:“嗯。”
戚延紧捏着扶手,依旧是平常的语气:“哦,他说来接你?”
“大盛的每一处如今都已是战场,我温家都在战场中,来接我我也不会在此刻离去。”温夏没有正面回答戚延。
对于霍止舟,她信错了人,这些时日心间不提,不代表她就放下了。她会记恨霍止舟,会责怪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了一个仇人,会愧对爹爹。战场让她一时不去想起这些痛苦,不代表她心里就不难过。
她杏眼落在戚延身上,依旧如往日的安静清婉:“你说你要庇护起天下子民,如今我不是大盛的皇后,我只是温家的女儿,我温家三个哥哥都为你守着疆土,我要你护他们平安。”
戚延如今的身体自然是愧对她的,他沉声应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股幽兰香靠近,温夏来到他身前,拿过虎裘盖在他腿间:“出去看看。”
戚延握了握拳:“我如今……”
“既然已经能坐了,便不用再怕军中将士担心,不用再避在营帐中不出去。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只是这般一靠近,温夏才见戚延椅背后那床葛布鞋。
戚延只能拿出来。
“这是手上无事,闲来练手之作。”
温夏瞧着那鞋微怔,自然看出那不是军中普通的鞋,里头贴着柔滑的云锦。
胡顺道:“这是皇上亲手做给皇后娘娘的,那鞋后头的东珠也是皇上一针一线缝的!”
戚延有些不自在,温夏何曾见过往昔恣意的他此刻这般拧巴的模样。
她收下了那鞋,先放到案上:“多谢皇上。”
“你如今这一身华服,该是不能穿了。”
“回去换身衣裳便可穿。”
帐内烛光明亮,戚延从他这拧巴里望向温夏,深眸里藏着他疯狂的心动,可却只能任她站在灯影之外。这长长的灯影好似将他们之间隔开了距离。
戚延忽然好后悔。
后悔答应放手,后悔承认她与霍止舟的关系。
望着膝上虎裘,戚延压制不住内心疯狂的嫉妒。
他的语气忽然便有些阴阳怪气起来:“这鞋虽然看着不好看,但应该比你脚上的合脚。”
“营地不平整,走什么路穿什么鞋,合不合脚,适不适合,只有自己知道。这鞋应该更好行路。”
温夏呆愣地望着裙摆下的绣鞋,轻抬眼睫瞅向戚延。
她也不笨,知道他话里在说什么。
“你还会缝制啊?”她握着这双干净的鞋,抚弄里侧柔滑的云锦,“那我试试吧。”
胡顺带着徒弟下去了。
温夏坐在了戚延对面,弯下细腰脱鞋。
她穿进戚延做的这只,只是黛眉轻蹙,唇齿间逸出一声痛吟。
戚延藏着心动,视线一直都在她身上,忙道:“不合脚?”
“痛。”温夏低柔的嗓音道:“前几日穿多了,磨破脚了。”
戚延握了握拳,想伸手为温夏穿戴,但她离他不算近,如今的他根本做不到起身上前。
他紧握着扶手椅,在暗暗发力,但终究还是挪动不了分毫。
温夏慢吞吞地忍着疼换上他做的鞋,但只穿上一只便不再穿了。
她站起身踩出两步:“鞋子都一样好穿,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戚延盯着她脚上截然不同的两只鞋道:“你能穿就好。”
他嗓音如常,只是敛去了音色里的落寞。
温夏唤来胡顺与陈澜,将戚延抬到帐外。
他的营帐被布幔围着,帐后方的空地很是宁静,架上的火把照亮着这片暗夜。
温夏陪他看了会儿夜色,她刻意屏退了胡顺他们,在寒风里抱着手臂。
“冷了?”戚延拿下膝上的虎裘:“你披上吧。”
“嗯。”温夏立在原地,哈着气吹着冰冷的手。余光之处,戚延双手展开虎裘要为她披上,只等她过去。
她刻意只作不曾发现,想刺激他拿出一个积极的养伤态度来。
戚延高高举着,甚至见她等在原地,倾身弯腰,却仍够不着她。他双脚踩地想站起来,但双腿是软的,根本支撑不起这般高大的身躯,他整个人栽到了草地上。
“戚延。”温夏一声惊呼,忙焦急俯身来搀扶他,水光潋滟的杏眼黯然自责:“我忘了你不能站起来,我心里想着事下意识就忘了。”
“我无事。”戚延趴在地上,在温夏的搀扶中才坐在了草地上。
温夏轻拍着他身上的草屑,虽是想刺激他,也不曾料到他会傻傻地起来。
戚延顾不得自己,忍着痛微微气喘,将虎裘披在温夏肩上。
她轻抬杏眼,盈满潋滟水光的眼中微有动容。
咫尺的距离,两人的呼吸都在这寒天里化作交缠的雾气。
戚延深望温夏:“你方才叫我名字了。”
她迎着他的视线不语。
戚延喉结滚动:“方才在想什么事走了神?”
温夏欲言又止,只让戚延自己去猜。
她知道他看她的眼神还有从前那股喜欢。
他这样的性格即便同意放过她,当初也是因为她以死相逼。他恨霍止舟,他怎么可能在猜到她是因为霍止舟而走神后,心底还会这么甘心。
她想让戚延早日站起来,哪怕是用他不喜欢的方式来激他。
戚延果真不再问,眸底的光暗沉下去,唤来胡顺将他搀扶到太师椅上。
温夏送他回营帐,甚至在胡顺他们伺候他上榻了时,解开肩头的虎裘,款步走到榻前,俯身将狐裘盖在戚延衾被上。
她发髻间的三色堇掉落在了戚延枕畔。
戚延紧望她,薄唇吐纳的气息滚烫:“你是为了我吗?”
“今日穿裙衫,戴花簪,是为了我么?”
他紧望着她,想触碰她红唇,想握她的手,但却只能以这样炽热的眼神紧待她的回答。
温夏脸颊微微发烫:“你莫要想这些,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花簪的,今日我看见北地来的信高兴。你我从前不可能了,现如今你躺着连椅子也下不来,我只盼望你先能站起来再说。”
戚延眸光黯沉下去。
温夏理好虎裘,伸手拈走他枕畔的花瓣。
宽袖拂在戚延耳鬓,微痒着神经。
温夏静立灯下,娇妍仙姿,清冷出尘,她嗓音低婉:“你好好睡觉,我明早再来看你。”
她离去后,帐中仍笼着她身上幽兰的余香。
戚延喉结滚动,侧过身,挺拔鼻梁陷进那花瓣沾过的地方。
他忽然掀了被子,坐起身来打坐,即便没了内力也想像从前那样调整好气息,让一身经脉通畅。
胡顺进来如何劝,戚延都不听。
那一只烛都燃尽了,戚延仍还在坚持。
胡顺忽然一拍手掌:“皇上,您今日多久没有小解了!”
戚延猛一睁眼。
胡顺喜笑颜开:“从用过晚膳到现在您都没有小解!您自己能控制住了?您现在可有尿意?”
戚延无比地激动,用过晚膳后他一心都在温夏身上,哪去想这些。
“朕现在想尿了,你别管朕。”
胡顺拿着恭桶进来,戚延喝了许多水,忍了许久,一直到憋不住,终于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来回控制自己。
他竟如个稚童般哈哈笑出声。
这么高兴的事真想让温夏第一时间知道,但这又是隐私的事,哪能去惊吓她。
戚延一直在笑,今夜终于成了他这么久以来最高兴的一夜。
……
翌日。
温夏让陈澜寻来了一把轮椅,这样方便戚延出来走动。
她今日身着窄袖裙衫,比昨日的宽袖利落。
走进帅营时,戚延正由胡顺在穿戴,玄色寝衣微敞的领口露出喷鼓的肌肉线条。
温夏挪开眼回避,等他穿戴好才道:“你试试这轮椅。”
戚延很是高兴,她还担心他会介意坐轮椅,他倒很是爽快地由胡顺与陈澜架着坐到了轮椅上。
扶手下有摇杆,可以调节前后方向。
戚延朝温夏笑道:“我今日身体又好了许多。”
“那是好事。”温夏转身:“出去看看朝阳吧,吸一吸新鲜的空气。”
戚延不要胡顺来推,自己摇着轮椅跟在温夏身后。
他才望见温夏一双葛布鞋跟上缀着精美的东珠,正是他做的那双鞋。
握着摇杆,戚延摇得更卖力,紧跟上温夏。
万束朝阳洒落天地间,两人置身在这片日光下,听着士兵操练,看微风拂过草地。
四处只有他们二人,温夏回眸见戚延精神颇佳,一直笑着,也不禁微抿红唇。
她说:“你可想去看看士兵操练,让他们瞧见你神采熠熠的样子?”
戚延颔首:“可以。”
温夏:“我推你过去?”
“嗯。”
“我去好吗?”
“如今你仍是大盛的皇后。”
温夏推着戚延去了练兵营,温斯来远远见到他们,忙递出舞弄的长枪过来。
“拜见皇上,拜见皇后。”
戚延远眺乌压压的士兵,寒风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他微眯眼眸,面对千军,已不再有躲在帐中养病不出的颓废,一双深眸蕴着锐利的光,沉冷的嗓音如常询问起军务。
温夏站在帐下,远远瞧着。
戚延已自己摇着轮椅,亲自过去检阅练兵,竟也拔了身旁士兵的一把长枪,长臂灵活在半空甩动,出手皆有招式。
锋利的枪刃在日光下射出刺目的寒光,低矮的轮椅根本囚不住那股桀骜不屈的强盛威势。
士气高昂,军营中有起伏的喝彩。
戚延从前再不济,如今在军中也是敢只身去救皇后的真丈夫。他为了保护他的妻子才受这伤,于军中,他已是让士兵信服的君王。
今日众将领见戚延精神已好,在议政大营商讨起攻势。
戚延坐了许久,午时才出来。
而温夏同他分别后不曾回自己的营帐中,她进了戚延的营帐。
如今既然是为了激他振作,也不用再先去记他的仇。
温夏灭了他帐中熏得晕乎乎的沉香,坐在他那张太师椅上等他。猜测他从议政大营回来会拟写奏疏,便替他先研好墨。
白皙腕骨轻轻转着墨碇,一圈又一圈。
温夏也不知过去多久,伏在案上小憩。乌卢给她下的迷药都在饭菜中,一复一日地积累,余毒还未排尽,别看她每日振作着过来,筹心这些,身子也仍易疲累。
她伏在案上睡去了。
戚延进来瞧见,抬手无声示意胡顺下去,自己轻摇了轮椅上前,找来虎裘披在温夏身上。
他深眸紧望她安静的睡颜,今日清楚地感知到身体在往好发展。
可他忽然不愿这么快好起来。
他就想像现在这样,让温夏每日都把心系在他身上,这样她便没工夫去想那个该死的霍止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