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戚延行军以来最担忧的事, 终究还是发生了。
两军交战到如今,大盛和乌卢都已亏空了国力, 正是燕国出兵的好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也没有太意外,这不正像霍止舟的手笔。
这一年里,戚延都让温斯立留心燕国。
温斯立每月的奏报中都有探子传回的消息,说燕国并无异常,而且有传言说燕帝身受重伤,每日都躺在**养着。
一切不过是霍止舟迷惑外界的手段罢了, 就像他从前残疾时装疯卖傻的蛰伏。大盛与乌卢交战,他早已做好了坐收渔利的打算。
马车外寒风肆虐,千军万马都停止在风雪中。
戚延音色极冷:“地形图。”
陈澜将大盛舆图呈上:“咱们在路上, 暂时没有燕国的舆图。”
戚延紧绷薄唇看着舆图上的鄞庆。
鄞庆坐落于大盛东北方向,在舆图上似条象鼻, 长而远,将乌卢东面包围。这块地方左邻乌卢, 右接燕国,在两国的中间。
燕国攻打鄞庆,是为了穿过这块区域进军乌卢。
如今的乌卢易攻。
霍止舟现在出兵,有九成的胜算,届时大盛必得丧失鄞庆这块疆土。
戚延又怎会答应。
众将士气愤而严肃,都等着戚延下令。
戚延:“北地如何?”
送信的士兵道:“温二将军领军攻上, 不敌燕军, 我军伤亡惨重!”
霍止舟了解温家军的行军战略, 哪怕温斯行改变策略, 也敌不过如今为帝的霍止舟。
“众将士听令,即刻前往鄞庆, 夺回我大盛的城池。”
戚延不管他霍止舟打不打乌卢,他只是决不允许敌军从大盛的疆土上穿行。
陈澜:“皇上,您还回宣城吗?”
“改道吧。”望着寂寂雪地里大盛的方向,戚延深眸远眺,铺开笔墨纸砚,提笔给温夏回信。
他目中黯然,明明相见就在两三日里。
他失约了。
温夏的信中说“或想君归之日,月满花繁,灿若河汉”。
而他如今归去不得,给不了她满月与繁花。
江山灿若河汉,也需得他去夺回。
他与霍止舟之间早该到这一步了。
……
宣城府衙内张灯结彩,众人在为上元佳节做准备,气氛倒很是热闹。
李娇月手捧一束月白山茶花高兴地穿过曲廊,去书房找温夏。
“夏夏,信差给你送信来了!还有一捧花呢!”她方才把戚延的信差截在门口,从信差手上拿了这信和花。
温夏接过花,轻嗅幽香,不禁抿唇一笑。
“再有两日就回来的人了,还送花。”李娇月啧啧打趣。
温夏打开信细看,面上的笑一时凝结,蹙起眉。
“怎么了?”
“皇上在信中说鄞庆有难,他去一趟,暂时先回不来了。”
鄞庆……
温夏吩咐白蔻找来大盛的舆图。
待看清鄞庆在何处时,她心中一颤,抬起头与李娇月目中的担忧交汇。两人都瞧清这块地方了,皆有不好的猜想。
这节日气氛**然无存,府衙内死气沉沉。
温夏派去打听的人终于在两日后回来,带着京都和北地传来的信给她。
温斯立与温斯行在信中说,燕国已攻下鄞庆。
这已经是六日前的事情。
温夏脸色惨白,之前担忧过会有这一日,但这么久以来二哥哥的书信中都说一切平安。
她跌坐在椅中,竟觉腿脚都是虚软的。
去年的雪地里,那个为她跳下山崖的人高声质问戚延“你懂她吗”,他说她不愿见到战乱,不愿百姓流离失所。
她以为他是真的懂她,可一切再也不一样了。
霍止舟不是温斯和,不是十九,是燕国的皇帝。
“夏夏,你别担心,看来皇上是要御驾亲征才没有回来。”李娇月不知道她与霍止舟之间的过往,咬牙骂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燕国的皇帝厉害啊,病了一整年,等我军打得乌卢无力招架了病一下子就好了!”
是啊,听说他病了一整年。
温斯立的来信里说,探子回禀燕帝常年缠绵病榻,国中如常。
他不就是擅长蛰伏么。
这一刻,温夏不知心中的滋味。望着案上月白色山茶花,她唯能清楚自己的立场。
她绝不会让温立璋到死都守护着的疆土流入燕国。
戚延也许知道她终究会听到此事,他的信在第二日传回。
他要她回京或留在宣城,不要回北地,让她不要担心,他此战亲征,会守住大盛的疆土。
日子从现如今开始,每一刻都过得漫长。
五日后,戚延的信传回。他已带兵抵达北地。
…
卧房里留着盏烛灯,昏黄烛光守着这清冷的夜晚。
床帐中,温夏与李娇月同塌而眠,二人却都没有睡意。
李娇月:“夏夏,为何皇上几次在信中提及他会为你报仇?”
温夏沉默了半晌,李娇月陪伴她的这近一年里,两人早已无话不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燕国的皇帝,曾是我温家收养的四子温斯和。”
李娇月双眸瞠圆,不可置信地张着唇:“啊?那,那你父亲?”
“……我父亲正是他所害。”
李娇月大咒敌军,骂骂咧咧的气愤就没停过。
温夏睁眼望着帐顶,不知戚延如今在做什么,也忽觉心中无地自容,想起她与霍止舟那段过往,更愧对大盛。
晚风掠过,吹得烛火影影绰绰跳动。
寒风寂雪的夜,北地比别处都更冷一些。
窗外夜空中坠着雪粒,敲着庭院枝叶与屋顶瓦片啪嗒轻响。
屋中燃着温暖的炭火,烛灯长明。
戚延端坐在长案前,望着手中布防图,深眸从未这般严肃冰冷。
连续三次攻打,精心改变着三种战略,盛军都未攻进鄞庆。燕军防守森严,根本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去。
他从没有低估过霍止舟。
而霍止舟的确未让他失望,远在东都都能指挥得这般精密。
如今燕军重兵把守着鄞庆,暗探传回密函,又有数十万兵马自燕国东都驶离。
乌卢新单于传来信,求助戚延出兵相助,愿与大盛联手对抗燕军。
戚延并未给出答复。
他怎会去帮乌卢。
大盛如今不能再有大肆的战争,他此行是为夺回鄞庆。
温斯行在外请安,胡顺请了他进来。
他朝戚延行礼道:“夜深了,皇上还未就寝?”
“嗯,你有何事?”
“看您房中亮着灯,臣来看看。”温斯行道:“您早些就寝,战事急不得。”
戚延薄唇紧绷,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许久。
“你给燕帝的一剑刺在哪?”
温斯行微愣,回想起当时一鼓作气冲去燕国。那时霍止舟正中温夏的一剑,躺在榻上接见的他,未让禁军伤他。
霍止舟让他放过将死的郑彬羽,言辞恳切,唤他二哥,让他也给他一剑当做报仇。
温斯行那时万般痛苦,一剑挥下,落在霍止舟腕旁,伤了他手腕,也割下了他袖袍。
而温斯行也割下衣摆,与他断了同袍之情。
温斯行说完,戚延端坐太师椅上,嗓音不辨喜怒,只淡声问:“如今后悔么?”
悔了。
当然悔了。
温斯行高估了他们的亲情,他以为霍止舟不会出兵攻打大盛,而且还不顾温家军的性命。
温斯行垂下眼去。
戚延合上案头战略图:“燕帝此人足智多谋,是帝王之才,他既攻下了鄞庆去打乌卢,势必做足了实力才敢来攻。”
对于对手,戚延如实分析,磁性沉稳的嗓音响在静夜中。
“他既已存心要拿下乌卢,鄞庆便不会让出来。此地大盛不能失去,不然数年之后,或百年之后,你我都是大盛的罪人。”
谁都明白这深远的道理。
温斯行目中猩红,负手紧握着拳头。
戚延摩挲着拇指的翡翠扳指,嗓音低柔几许:“夏夏给你回信了?”
“嗯,她还是想留在宣城。”
戚延之前写信让温夏最好是回京去,让温斯行也劝劝她。虽然霍止舟不至于像达胥那般恶劣,但有前车之鉴,他还是怕温夏再涉险。
只是温夏不愿回京,想留在距离北地与乌卢都近些的宣城,就好像可以陪着戚延与温斯来,温斯行一般。
戚延颇为无奈地抿起薄唇。
温斯行:“皇上早些安寝吧,臣告退了。”
戚延颔首。
深夜万籁俱寂,他却仍无睡意,系上大氅起身出门,穿行在庭院中。
这座宅邸构建很是精妙,有暗道,防御工事,瞭望楼与各处机关。是温立璋曾经亲自修建。
温立璋在每个边关要塞处都修建了这样的宅邸,就是防备着有朝一日外敌入侵。
此处是距离鄞庆最近的岐姜,十九年前,幅员辽阔的北地全属于燕国的地盘,是温立璋打下了这一片疆土。
戚延如今行走在这每一寸土地上,都会由衷地钦佩。
对于温立璋,那些仇恨已在悄然之间化作了折服。
他亲历过战场,才知攻下江山的不易。
戚延没有睡意,命胡顺拿了火把走进暗道。
暗道通向郊外,足有三十里长。
陈澜清理出通道口,伸手来扶戚延。
戚延立在漆黑的暗夜中,环顾这郊外野地,忽然萌生出一个主意。
寒风冰冷砭骨,雪粒越下越急,敲在人身上微微的钝重。
戚延折回暗道,回到书房诏来温斯行。
“鄞庆的防御楼也是这般的构造?”
温斯行称是。
戚延道:“若自地道再挖出去,进到鄞庆呢?”
温斯行一怔,忙道:“可行,只是地道挖起来耗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只是多一个法子,并非一定靠它。”戚延道:“燕帝熟知温家军战略,又对北地地形了如指掌,鄞庆一时难以攻下。多一个法子多一个机会。”
温斯行领命去办。
戚延这才睡去。
他枕下有一方月白丝帕,上头绣着温夏的夏字。
戚延也不知何时染上的怪毛病,喜欢把这丝帕盖在脸上睡觉。
丝绢柔滑薄软,鼻梁与薄唇触着不算影响呼吸,甚至洗过多回竟也仍能闻到浅淡的白兰花香气。他在军中以来,每夜都靠这个睡去。
几日后,盛军再换策略进攻鄞庆,被占领高地的燕军严防死守逼退。
那密密麻麻的火球与箭羽,让前仆后继的温家军都葬身在血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