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娘办事素来注重效率, 晚膳请了吴常和贵太妃用膳,加上太上皇和缨儿,一共五个人。
众人把话说开后, 前尘往事皆不再计较, 同时因着缨儿的关系, 两家人十分珍惜奇妙的缘分。
至于缨儿和陆卫青的那段过往, 太上皇说了很多愧欠的话, 恨不能把陆卫青压过来当面给吴将军和贵太妃磕头认错。
吴将军和贵太妃则表示一切都过了,两个孩子的事, 他们不参与。
算是给足了太上皇和太后颜面。
陆卫青这几日一直忙着朝堂的事, 处理了陈国辅的余势, 重任几位德贤出众的年轻人,很快朝堂一片生机盎然。
陈国辅已死,陈府被抄家, 家丁被流放至蜀地, 其中也包括陈木莲。
陆卫青按照和贵太妃的约定,削去她“贵太妃”的头衔,放她不日出宫。
“贵太妃”如今是自由人,没了禁锢的身份, 只是吴将军分离多年的妻——“吴夫人”。
在其出宫的前一日,太上皇和殷娘设了一桌饯行宴。
事实上, 这几日,两家人几乎都在一个桌上用膳, 五人笑口颜颜, 谈天谈地谈当今局势, 谁也不提陆卫青,默契得很。
明日吴夫人就出宫了。
几杯酒下肚, 吴将军和吴夫人放下碗筷。
两人绕至太上皇和殷娘跟前,齐齐跪下。
太上皇和殷娘皆是一愣。
殷娘急急俯身想要扶起二位,二位却执意跪着。
太上皇:“吴兄,使不得!你我是结拜兄弟,又是儿女亲家,何须这般多礼?有话好生说!”
吴将军和吴夫人偏生不起。
吴将军:“从前内子做的错事,幸得太上皇和太后仁义,不与我们计较;缨儿又承了太后的八年抚育之恩。这份情,吴某没齿难忘!”
吴夫人:“若不是太后,缨儿不知能否活到现在!我这个当娘的,没有付出过一日,白得这么大个闺女。二位的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言落,吴将军和吴夫人给太上皇和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殷娘抹了眼角的泪。
上了点年纪,总是特别容易伤感,最受不得这种温清的时刻。
殷娘扶起二位:“莫要这么说,这都是我们的缘分,我们就该是一家人。”
苏霓儿的眸底流转着迷离的薄雾,将吴夫人扶到软凳上坐好。
前些时日在承乾殿前跪得太久,吴夫人的膝盖落下病根,虽是一直在用药,有所好转,但没好利索,起身的时候不是很稳。
吴夫人握着苏霓儿的手,对殷娘说:“缨儿自幼在太后跟前长大,她这一走,我担心您一时半会不习惯。您要是想她了,捎个信,缨儿随时回来看望你们!”
这话让原本伤怀的殷娘瞬间清醒了。
殷娘看向苏霓儿:“咋的?你也要走?走去哪啊!你不要娘了?”
是,殷娘十分愿意缨儿认祖归宗,但不代表舍得把缨儿送人啊!
她含辛茹苦养了八年的女儿,认了生母没几天呢,这就不要养母了?
说不气是假的。
苏霓儿赶紧绕到殷娘跟前,搂住殷娘的脖子。
“娘,女儿不想着去外头看看么?这大京的风景多好啊,女儿除了上京和丰县,哪儿都没去过呢!”
苏霓儿又在殷娘的脸上“吧唧”了一大口,腻腻歪歪地撒娇。
“您放心,只要您一句话,女儿立马屁颠屁颠地赶回来!您就答应吧!”
这些话惹得一桌人笑出了声。
苏霓儿本就是没脸没皮的,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缠着殷娘摇晃,非得让殷娘答应不可。
殷娘自然舍不得缨儿出宫,可严苛的话说不出口。
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私心。
殷娘不论作为婆母还是养母,缨儿一走,筠儿想要同她重续前缘,可就难了。
殷娘抹不下脸面,将话头丢给太上皇。
殷娘,“那这样,你问问你爹。你爹要是同意,娘就许你出宫玩几天!”
桌下,殷娘使劲踢了太上皇一脚,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太上皇放下酒樽,想了想,“这事......行,准了!”
苏霓儿激动地抓住吴夫人的手,笑地眉眼弯弯,对太上皇说,“谢谢爹!爹爹真好!”
吴夫人也笑,吴将军给太上皇斟满酒,两兄弟碰了一杯,什么都不必说,一切尽在酒中。
唯有殷娘沉着脸,瞪向太上皇,想发火又怕拂了自家男人的面子,暗搓搓地怄气。
太上皇揽过殷娘的肩膀,安抚似地拍了拍。
多年的夫妻,对方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莫说私下用脚踢他,便是一个眼神就能猜到殷娘心中的想法。
太上皇:“既然舍不得,咱就一起去!”
众人闻言停下嬉笑,殷娘更是不解,“......什么意思?”
太上皇:“意思是说,我们四个长辈一道陪着缨儿出去走走!你不是想看五岳山的日出么?还想去沙滩上走一遭么?咱这就去!”
太上皇言语恳切,没有半分说笑的意思。
倒是剩下的几人看不真切了。
吴将军:“太上皇,皇上登基没多久,朝堂算不得太平,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我在宫里守着,多少能帮衬一二。”
吴将军没有说笑。
十万大军早在陈国辅的余势被消灭之时,便已随副将赶回边疆。
吴将军驻守边疆多年,边疆局势已稳。
此番回朝,陆卫青将其留下做左臂右膀,让他在朝中担任兵部尚书一职。
故而吴将军没打算陪同妻儿游玩,已安排两支身手极好的护卫随行。
太上皇不认可吴将军的言论。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咱俩,筠儿还能把朝堂玩垮了不成?”太上皇给吴将军倒满酒,“再说了,他老丈人有十万兵马给他撑着,谁敢动他?”
“老丈人”三个字宛若一碗迷魂汤,瞬间把吴将军灌得昏乎乎的,满是络腮胡的唇角是遮不住的笑意。
想了想,似乎哪里不对?
吴将军,“可是......”
“可是啥!”太上皇猛地一拍吴将军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儿女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缨儿的意见,咱得听!”
吴将军似懂非懂,总觉得太上皇别有它意。
两人过命的交情让他不用问也会无条件信任对方。
吴将军附和道,“对对对!咱们几个一起出去!热闹!”
原本的两人出行变成五人,欢愉渐起。
众人商议出了上京往东走,先去一趟五岳山,再乘船下江南,回来刚好赶得及看上京的大雪。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厢苏霓儿和四位长辈在仁寿宫嬉笑欢闹,那厢陆卫青在承乾殿独自黯然神伤。
暮色降临、月华不浓,殿内早早点起挑灯。
入秋后,天色亮得晚了也黑得早了,不过申时刚过,殿外的石榴树只依稀能看到斑驳的枝条。
陆卫青坐在龙椅上,最后一次将龙案上的奏折摆放整齐。
他没有让旁人收拾桌案的习惯,无论在书房还是大殿,他的龙案素来整洁。
朝堂之事他已安排妥当,无甚挂念的;身边至亲之人......
他抬眸望向不远处候着的清袂和宿期。
“这几日太后可好?”
清袂:“回皇上的话,自打太上皇回宫,太后脸上的笑变多了,心情也好,仁寿宫的小宫女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太后的赏赐。”
宿期:“太上皇和吴将军是结拜兄弟,太后和吴夫人走得也近。两家人时常聚在仁寿宫用膳。这不,明日吴夫人出宫,太上皇和太后正在给吴夫人饯行呢!”
仁寿宫的规矩颇多,除了伺候的小宫女和小太监,外头的人不得通传一律不得入内,尤其是设宴的时候,殿内只有何妈妈和青衣两个人伺候。
便是传膳的小宫女,也得侯在殿外等着。
陆卫青好看的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年纪相仿的人兴趣相投、又有相似的经历,聚在一起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也是幸事。
前世,他们四人无一有好下场。
太上皇死于流亡巴蜀的途中,太后死于八年前的东宫之变;贵太妃死于他复仇的刀剑下,吴常死于黄沙飞扬的边疆......
这一世,四人能有今日的重聚和安康,于陆卫青而言,已是莫大的欣慰。
放下心来的陆卫青将一把金色的钥匙递给清袂,同时指向龙案下最左边一个锁起来的小抽屉。
陆卫青:“抽屉里有我为你和宿期准备的东西。明日辰时来取。”
清袂蹙着眉梢应下。
陆卫青也不多言,只说要去趟景阳宫,让两人莫要跟来。
清袂和宿期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敢多问什么。
这些日子,皇上究竟想做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尤其是景阳宫的布置,他俩私下问过钦天监的人。
一开始钦天监死活不肯透露,后来被他俩烦透了,甩了一本锁魂八卦图给他们。
八卦图里面有这么两句话:
——“紫藤花开四十九月不败,能锁冤魂;”
“着红衣殉情,黄泉路上不忘前世。”
两人一看,结合皇上最近的表现,愈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待陆卫青走后,清袂和宿期心照不宣地看向龙案下锁起来的小抽屉。
宿期:“你打开抽屉。”
清袂:“不行,皇上说了,明个早上才能看。”
宿期:“那你把钥匙给我,我来。”
清袂不愿意,宿期就窝火了,“你傻呀?听不懂皇上在交待后事啊?非得等到皇上那,那,那啥,才看?拿来吧你!出事了我担着!”
宿期抢过清袂手中的钥匙,去开锁起来的小抽屉。
清袂嘴上说着不同意,实际上宿期一行动,清袂便跑去门边把风。等到宿期拿来一封绝笔信,两人看过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追上远去的陆卫青。
*
陆卫青先去养心殿换下龙袍,沐浴净身后换了套新衣裳,踏着月色走向景阳宫。
景阳宫翻修后远盛从前的繁华。
高墙旁的蔷薇花枝叶交映,晚风带着花香拂过,吹起廊下大红色的挑灯盏盏;
院子里的老井清水莲莲、碧波**漾,映出石榴树稍的半轮弯月。
他亲手种下的紫藤花已然发芽,从泥土里长出鲜嫩的叶,想来,距离花开院香没有多久了吧!
陆卫青推开贴满符条的铜门,着一身绯红色喜服走进院子里。
他的怀里,捧着一席大红色的嫁衣。
月色灼灼,照在他那张过分清冷的面容上,让白皙的脸有了几分暖色。
他站在院子里的老井旁,凝视着窗畔的方向,狭长的眼尾渐渐湿润。
“娘子,我杀了陈国辅,替你报了仇。我......找到你父母了。”
他顿住,剩下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半晌才缓缓开口。
“想必没有父母能接受这样的女婿。我有罪,无颜面对他们,唯有以......”
他忽地笑了,微醺的眼眸似有朦胧的星光在闪耀。
此刻,他不再是凌厉威逼的年轻帝王,收起满身的骇人气息和尖刺,只是那个站在苏霓儿门前的少年郎。
和从前不同的是,少年郎眸底的神采晦暗,只剩下折磨不尽的愧疚和悔恨。
不过,很快,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说:“四十九月太久了,我等不及。”
他暗哑着嗓子,似轻嗤、似自嘲、又似不甘,“想来,黄泉路上,你也不会原谅我,更不许我同你一起。”
“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求你。”
他幽邃的眸重新涌起一抹光亮,仿若枯死的树历经冬雪后长出鲜嫩的芽,脉搏里跳动的全是希望。
院子里有口生了锈的铁盆,里面有些许的灰和未燃尽的香烛,是陆卫青前几次过来时烧给苏霓儿的。
他将怀中的大红色嫁衣放入铁盆。
绯色的嫁衣,绚烂如火,绸缎上的百鸟朝凤堆积在铁盆,随着跳跃的火苗燃烧。
火光将深秋的夜照得明亮。
陆卫青拨弄着盆底的嫁衣,让大火烧得更旺些。
“不知我们重逢的时候,你有多大?若是这套嫁衣你穿着不合身,咱们再做新的。”
他笑了笑,“你性子烈,打起人来常常没有轻重......我没有嫌你刁蛮,只是想起我们初遇时躺在棺材里、穿的那套冥婚的喜服,其实蛮好看。”
“那个时候你才七岁,瘦得快要脱相了,谁知道几年后那么招人惦记,街头街尾都是钦慕你的人。”
“娘子,”
他琥珀色的眸底翻涌着她成I人后的模样,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着朴素的粗麻衣,踮脚站在他的脚上,嘟着粉嫩嫩的唇儿偷亲他下巴上的胡渣。
被扎着了,她不悦地轻喃,转身去向隔壁的大婶抱怨,说亲亲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那时,他羞红的耳尖一如现在的烫。
他眼角滑落一滴回忆的泪,是满足也是幸福。
待到嫁衣烧成灰烬,他便笑着起身走进内殿,反手合上铜门、插上门栓,然后打翻殿内燃着的盏盏红灯......
陆卫青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清袂急急赶去仁寿宫,留下宿期领着宫人灭火。
得知消息的仁寿宫,忽地一下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