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等人出了城门往西行, 前往五岳山的方向。
几人带的随侍不多,只有三支精卫队,加上伺候的婢子等, 约莫好几十人。
因着不赶时日, 大家行得慢,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遇到个集镇下马车逛逛、在葱郁的林子里看看风景, 或者干脆在山的另一头打一天猎。
出城五六日了,行了没多远, 距离五岳山可谓是遥遥无期。
林子里, 苏霓儿在溪边的空地上支了张小方桌, 陪着两位母亲打马吊。
谁说打马吊得四人呢?
三个女人玩得照常风生水起!
此次出行带的都是近侍,极其信得过的,苏霓儿便没遮掩自个的身份, 大大方方和众人呆在一起。
起初, 近侍们有些怕,不敢和苏霓儿正面接触。
等到苏霓儿站在阳光下,总会有人偷摸往她地上的影子瞧。见那影子也不比谁的模糊,适才放下心来。
溪水的另一畔, 太上皇和吴将军卷着袖子做野味。
不远处,两个火架子烧得噗嗤噗嗤的。
一个架着一盆翻滚的热水, 一个烤着几条鲜美的鱼。
这些野味是他俩上午骑马去山那头打来的,鱼嘛, 自然是溪水里抓的。
太上皇蹲在溪畔, 利索地用匕首抹了野鸡的脖子, 丢给旁侧的吴将军;
吴将军将野鸡放入烧开的热水中,提着鸡爪子翻滚几圈, 拧出来,三两下拔了毛,又放在火上烤去小绒毛,再丢给太上皇开膛破肚。
两个大男人,做起此等糙活,倒还有模有样的。
太上皇手起刀落,快准狠地破开野鸡的肚皮,很快将野鸡清洗干净,就是从溪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力道过重,险些将野鸡掰成好几截。
这力道,多少带了些气性。
太上皇:“你说咱俩这日子?和在边疆的时候有啥区别?”
边疆的战士们过得苦,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在黄沙里吃土,就是在马背上数落单的羊。
每每孤独寂寞之时,彼此间会相互安慰——“熬吧,熬到回家就好了。”
回家哪里好?
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白天里哄哄孩子,晚上搂着婆娘啃,神仙的日子应该也比这好不了多少吧?
所以,太上皇和吴将军想象中的“携家眷出游”,大抵是两个大老爷们躺在树下的软椅上,四五个貌美的婢女端了瓜果排成排,自家媳妇则亲自将瓜果喂到嘴边,女儿在溪边熬着鲜美的浓汤......
哪像现在?
全反了!
女人们窝在软椅里打马吊,懒懒地坐等吃食,光指着两个大男人干活!!
吴将军将烤鱼翻了个面,叹口气:“太上皇,这都是咱俩的命!”
带了这么多随侍,哪里需要他们两个亲自动手?
可三个女人非得尝尝他们的手艺,也不知从哪听的言论,非说边疆的男人烤野味是一绝!
高帽子一戴,谁还能拒绝自家妻儿?
吴将军瞥了眼不远处三个女人的方向,见她们没往这边看,侧过身子,压低声线对太上皇说。
“太上皇,这都几日了,您留的线索到底皇上发现了没?”
太上皇将野鸡串在架上。
老实讲,他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便是个傻子也该发现了。
而且这一路上,他们两个故意折腾、故意由着三个女人玩闹,不就是为了走慢些,等着筠儿追上来么?
可六日了,愣是没等到筠儿的影子或是任何尾随的可疑人!
难道筠儿真的没发现?还不知道缨儿活着的事?
太上皇:“不会的,我筠儿没这么笨。”
吴将军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那眼神委实诡异,让他瞬间想起筠儿殉情的糊涂事。
也是,若是不笨的话,怎会被娘亲和媳妇儿耍得团团转?
太上皇不言语,吴将军则不动声色地在一棵古树上划了三道杠。
从出城开始,吴将军一路留下标记,只为皇上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
吴将军在烤鱼上洒下香料,用胳膊肘捅了捅失神的太上皇,示意太上皇给野鸡刷一遍油。
太上皇不耐烦地拿起刷子,低声咒骂道;
“逆子!这本该是他干的活,竟折腾我们!”
不远处的大树下,三个女人一边打马吊,一边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苏霓儿故意放给殷娘胡牌,趁着殷娘高兴,笑道:“娘,咱们连续打了两日的马吊,您玩够了吗?要是够了,咱们赶路吧。”
殷娘似是一愣,放缓搓马吊的动作,干咳一声,没有回答苏霓儿的话,而是望向对面的吴夫人。
“也,也差不多了。亲家,你觉得呢?”
“那,那就赶路吧?”
吴夫人素来没什么主见,大多数时候都听苏霓儿的,独独在赶路这件事上,难得的坚持。她握紧苏霓儿的手,半是商量半是要求。
“可不能走快了,娘膝盖不好,你晓得的。”
苏霓儿笑着应下,反握住吴夫人的手,“女儿知道!您不担心,绝不累着您!”
又瞥了眼弄野味的两位爹爹,问两位娘亲,“娘,你们猜,两位爹爹在嘀咕什么?看样子似乎不太高兴!”
殷娘:“能说什么?骂我们呗!嫌我们又懒又好吃!”
苏霓儿:“要不我们过去帮忙?”
吴夫人拦下苏霓儿,眼尾一挑,软浓的江南音又魅又娇,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教导苏霓儿。
“别,男人就不能惯着。皮糙肉厚的,干点活算什么?咱们女人啊,大事上由着他们;这种小事啊,动动嘴皮子撒个娇得了。”
这番话殷娘实在不要太赞同,对苏霓儿说,“学着点啊。你娘在后宫斗了十五年,拿捏男人这一块儿,比我有经验多了!”
吴夫人笑笑,现场演示给苏霓儿看。
“吴郎,你快来看看,我这肩膀酸得很......”
吴将军闻言立即将手上的活扔给太上皇,应了句,“马上啊!”,转身去溪水里净了手,又用帕子擦干,大步走到吴夫人身后。
他先是给吴夫人检查了一番,详细地问了有没有旁的症状,确认无碍后,给爱妻捏起了肩膀。
外形粗狂的糙汉子,做起怜惜的事,是一点不粗鲁。
吴将军:“你就是这两日打马吊打多了,歇歇就好了。这力道够不?重不重?”
吴夫人软言软语地应着,同时私底下给苏霓儿使眼色,苏霓儿就差当场给吴夫人竖大拇指了。
苏霓儿又看向殷娘,殷娘笑笑,转身对溪边的太上皇说。
“老爷,你手艺真好!你女儿馋着了!”
柔软的声音不似平日里的正色,亦没有太后的威严,就像是寻常的老夫老妻。
没有哪个男人不希望得到女人的褒奖,一扫先前的阴霾,太上皇笑着端来烤鱼。
“来来来,这条是给我女儿的,这条是给我夫人的!吴常,你婆娘的你自个弄去啊!”
说话间,太上皇仔细地踢了鱼刺,将鱼肉单独夹到一个小盘子里,示意殷娘吃,“别烫着啊!”
殷娘眼角的皱纹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霓儿知道了,所谓的“驯夫”,就是将“撒娇”发挥到极致,得拿捏刚刚好,既不能不明显,也不能太过,堪堪让男人升起保护欲最佳。
不过,“撒娇”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对方足够爱你。
不知为何,苏霓儿想起为她殉情的陆卫青、想起他在大火中的绝望、想起他在雨夜刨坟时的崩溃、想起两人假装同I房时他不经意间的亲吻......
苏霓儿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她烦躁地垂下眼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用过午膳,探路的侍卫来汇报,说是前方的驿站在修缮,驿丞安排了附近的一座庄园接待。
众人决定赶在天黑前到达庄园。
*
庄园里,陆卫青着一席月牙色锦袍站在窗畔。
事实上,他昨日便到了。
为了不惹霓儿起疑,一路上他硬是强忍着没去打扰,更没有看她一眼,就连探子探查到太上皇和吴将军留下的记号时,他也只是淡淡地叮嘱。
——“莫要靠近了。”
莫要靠近,莫要吓着她。
他再也承受不住她任何方式的离去!
窗外,雾蒙蒙的天变得阴沉,山那头浓云压得很低,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下雨好。
下雨能让前方的道路变得泥泞,下雨能让霓儿的行程变得不顺,指不定她能在这里多呆上几日。
陆卫青双手负在身后,白皙的俊颜没有多少表情。
他斜睨着眸子,问地上跪着的驿丞:“都安排妥当了?”
驿丞:“回皇上的话,一切都安排好了。”
*
庄园距离小树林并不远,马车行得慢的话约莫一个时辰。
不过天色阴沉,似乎会下雨,众人用完午膳便出发了。
太上皇窝在马车里小憩,吴将军行在队伍的最前方,三个女人同坐在另一辆马车里。
没了男人的干扰,吴夫人和殷娘逮着苏霓儿说心底话。
吴夫人握着苏霓儿的手,感慨道:“缨儿,这些日子我们绝口不提皇上,你也看出来了,我们是担心你难受。可是这人吧,总得朝前看,不能老活在过去的纠结里。”
在四位爹娘看来,陆卫青确实有诸多对不起霓儿的地方,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错了就是错了,辩解不得。
既然老天爷让两个孩子重活一次,不就是为了改变前世悲惨的命运么?
他们熬了这些年,解决了陈国辅、提前夺回帝位、四位父母也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差两个孩子的人生大事了。
怎叫人不着急呢?
殷娘:“女儿,不是娘为了筠儿说话,而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对你的情你是知道的。如今他悔改了、晓得错了,你何苦执拗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苏霓儿沉默着,望向马车窗外向后远去的红杉树。
时值深秋,红杉树从夏日的翠绿色渐变成金黄色,若是到了冬日,会变成深红色。
满目的黄,在微醺的阳光下刺目,刺得苏霓儿睁不开眼,就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如同她此刻看不清自己的心。
吴夫人:“莫非你心头还恨着他?便是他把命都给你了,你也无法原谅他?”
这话问到苏霓儿的心坎上了。
老实讲,看到陆卫青为她殉情,说不触动是假的。
佛家常说,恩怨随风散。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更何况,他在殉情前,的确做到了“找到她的父母、杀了陈国辅”,也算是解决了她前世的遗憾,给了今世的她一个交待。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那些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啊,眨眼间如过眼云烟,再回首,已恍然如世。
可是,她扪心自问,她依然无法接受他,更做不到和他一个屋檐下相对余生。
苏霓儿凝视着两位母亲的眼睛:“不恨了,但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吴夫人和殷娘就不明白了。
既然不恨了,如此深重的情谊,就不能捡起来再续前缘么?非得彼此折磨抱憾终身么?
两位母亲不甘心:“为何?”
......为何?
苏霓儿水泠泠的眸蒙着一层靡丽的霏雾。
她眼睑轻眨,眼尾的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
“孩子啊。因为孩子的事,我始终放不下啊。”
“孩子”,是苏霓儿和陆卫青永远也跨不过的鸿沟。
前世,苏霓儿疯狂地要想一个孩子。
一方面是为了堵住陈国辅的阻拦,想借着孩子名正言顺地和陆卫青在一起;
另一方面是她真的很爱陆卫青,想要和陆卫青儿女绕膝、享受为人父母的快乐。
起初,陆卫青说苏霓儿太小,过早怀孕对身子不好,故而两人对于子嗣一事没太在意,商量着等到苏霓儿满十七岁了,再要孩子。
十七岁那年,苏霓儿跟着陆卫青入了皇宫,住在景阳宫。
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除了她身子不适的日子,他们几乎夜夜痴缠,也没做任何避I孕的措施,可就是怀不上。
期间,她也寻太医瞧过,还是陆卫青唤来的呢!
太医说无碍,只是时机未到,就开了几副补气凝神的方子。
可怀不上就是怀不上啊!
贵女们借机嘲讽她,说她肚皮不争气、活该守不住身边的男人;
老臣们更是拿此事大作文章,将其列为反对苏霓儿为后的五大罪状之末:不能生养!
“不能生养”几个字像是一道枷锁,将苏霓儿缠着死死的,连同她最后的一点自尊,扔进汹涌的大海里。
自古君王“无后为大”,有哪个帝王能接受不能生养的妻子呢?
即便他秉着良心不抛弃她,也架不住文武百官的要求“广纳后宫”啊!
那段时日,苏霓儿日日以泪洗面,近乎是在绝望里渡过的。
很快,她的绝望变成了崩溃。
那日,陈木莲到景阳宫挑衅她,拿着她绣给陆卫青的荷包耀武扬威,说陆卫青昨夜宿在人家那儿。
两人争执期间,陈木莲动手推她,把她推在凉亭里的栏杆上。
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肚子有点疼。
她气疯了,想要和陈木莲干一架,被丫鬟们拽住劝开了。
陆卫青回来后,安慰了她一番,变相承认昨夜确实和陈木莲在一起过。
虽然他说他俩什么也没做,可她会信么?
等到了晚间,太医来了,说她小产了!
苏霓儿蒙了,她.....怀孕了?啥时候怀孕的?
她自个都不知道!
太医说胎儿尚小,不足一月,加之她的信期素来混乱,她不晓得也是常情。
若不是陈木莲推她、伤到了胎儿、致使胎儿滑落,谁又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就是她盼了这些年的孩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被陈木莲谋害了!
哪怕陈木莲是无心的呢?
她也决计过不了心底的坎!!
她戚戚然悲痛万分,陆卫青则搂着她说一定会还给她一个公道!会惩罚陈木莲!
结果呢?
他不仅没有惩罚陈木莲,还约了陈木莲在养心殿私会?
陈木莲害她滑胎、枕边之人不作为,才是她真正崩溃的原因!才有了后来一把大火烧了养心殿的事!
苏霓儿凄凄叙述完,问两位母亲。
“他没有负心又如何?当初我误会他了又如何?他没有给孩子一个交代,是事实!”
“这样的男人,凭什么让我和他在一起!又有什么资格做我孩子的父亲!!!”
听完这段往事,吴夫人和殷娘皆叹一口气。
作为女人、作为生养过孩子的母亲,最能共情这种无法同外人言说的痛楚。
劝慰的话说不出口,两人尝试着从另一方面去思考问题。
吴夫人:“你好生想想,你一直说你怀不上,怎么突然就怀上了呢?你不觉得奇怪么?”
殷娘:“或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筠儿没告诉你呢?”
苏霓儿掩下眸底的悲凉,“他喊来的太医、他亲自看着太医给我诊治。能有什么误会?!”
吴夫人和殷娘相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
*
马车摇摇晃晃,慢悠悠地行,赶到庄园的时候,天还没黑。
迎接他们的驿丞是个中年男子,身形很瘦,官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的。
苏霓儿没有遮掩,随着殷娘和吴夫人一起下了马车,就跟在两位母亲身后。
那曼妙的身形、娇媚的脸蛋,便是衣着朴素、未施粉黛,在人群中也是极为显眼的。
堪堪落地,苏霓儿便感到一道浓烈且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思念,密切专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庄园里头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陆卫青负手隐在厚实的窗帘后,看着驿丞热切地接待四位爹娘、看着跟在母亲后头低头浅笑的苏霓儿。
这是霓儿“死”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看到活生生的她!
她不知道,此刻的他,躲在窗帘后头,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他想,便是她恨他呢?便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再接受他呢?便是他被千人唾万人骂呢?
他也再做不成谦谦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