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中娇

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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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配◎

方柔一时无措, 紧张时惯会绞着手,萧翊看得真切,知晓她听进心底去了,这场博弈他踏出了第一步, 又赢了先机。

他心中有数, 在情.爱诸事上更学聪明了。

萧翊望着张口无言的方柔, 忽而撤了攻势,不再步步紧逼。

“我等你想明白。”他背过手, 对她挑眉一笑,姿态说不出的闲适。

不待方柔争辩, 他已缓步后退, 慢慢撤到门边, 又深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出了院子。

方柔端着木盆,一时怅然若失。

萧翊没有编谎话企图蒙混过关,裴昭已查出内情,谢镜颐和沈映萝也已知情,甚至在那日, 沈映萝还为萧翊说了几句好话, 惹得谢镜颐心生不满。

在萧翊以钦差密使的身份前来宁江清剿马贼前, 他一直在秦南盯着水利工程,并非早有图谋前来宁江。

方柔本还对他放下了成见, 可他今夜又提到要与她“重新开始”,她心乱如麻。

隔壁传来轻微的关门落锁声,她知晓萧翊已回了小院。

方柔略一沉吟, 抬头望向那棵白杏树, 不知作何思索。

相安无事又过了些日子, 方柔已忘记这夜的纠缠,逐渐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日清晨,她被敲门声吵醒,披了外衣揉着眼出了院子。

低声嘟囔:“谁这么早呀?”

门拉开一条缝,毫无防备,萧翊垂眸下视笑望着她。

方柔心底一坠。

萧翊不由分说进了门,方柔“哎”了一声,来不及阻拦。

他大步走进屋里,手里拎着几个纸袋,顺势搁在桌上。他撩袍子坐下:“尝尝?听乘乘说都是你爱吃的。”

方柔犯嘀咕,掩嘴打了个呵欠:“大清早要人吃东西……”

萧翊见她脸色憔悴,关切道:“没睡好么?”

方柔下意识点点头。

萧翊便站起身,催促她:“那你回房睡,我先走。”

她没来得及多问,萧翊又信步离开了,方柔一怔,不敢相信萧翊大清早敲门只为给她送早点。

可方柔并没有精力思考更多,她睡得不太好,把这不速之客送走后,她又回房搂着乘乘浅眠一会。

待到乘乘不安分地坐起来玩她的头发,方柔彻底没了睡意。

她带乘乘洗漱好,作了番交代,今日不必去食楼,但得找米铺老板结算,方柔得赶早出门一趟。

乘乘眼尖,瞧见桌上的点心,伸手拨了拨,“娘,这是谁买的呀?”

方柔:“没谁。”

瞥了眼,手里的动作不停,扯着了乘乘的头皮,疼得她龇牙咧嘴。

“没谁是谁?”

方柔瞪她一眼,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吃便是了,话这样多做什么?”

她放下梳子,又跟乘乘叮嘱几句,拿了银子出门。

乘乘吃过早点在院子里晒太阳,过会儿觉得无趣,便拿了袋酥饼去敲隔壁的门。

今日赵铁云夫妇都不在家中,萧翊开门看见乘乘,这便让她进院子坐下。

乘乘跟他分享点心,萧翊推拒了,嘴里却问:“酥饼哪来的?”

乘乘摇摇头:“阿娘不肯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她买的!她可起不来。”

萧翊闻言轻笑,“好吃么?”

小姑娘一笑,眉眼弯弯,随后用力地点头。

萧翊便道:“好吃下次还买给你。”

乘乘惊喜地望着萧翊,“翊叔,原来是你呀!”

萧翊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回房端了杯水给乘乘润口。

她乖巧地喝了几口,忽而抬头看着萧翊,认真道:“翊叔,要不你跟阿娘提亲,你做我爹爹吧?”

萧翊一怔,望着乘乘没说话。

小姑娘掰着手指分析:“你救过我,人品过关。再者,我先前听陆大伯说,你也娶过亲,娘子离家没再回来,眼下也并无牵挂,如此跟我娘正好相衬,谁也不吃亏。”

“而且,你长得好学识高武功也不差,配得上阿娘。还有还有,你跟我一样,脸上也有梨涡,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萧翊瞧着乘乘一本正经地分析,忍俊不禁。

原来在女儿心里,他是个有这样多优点的人,甚至连彼此丧夫失妻也盘算了进去。可他低声一笑,只说:“乘乘,感情不能勉强,讲求两情相悦。”

乘乘童言无忌:“翊叔,你不喜欢阿娘?”

萧翊差些呛了口茶,他清了清嗓子,心叹乘乘口无遮拦,这点倒真像方柔。

过后才道:“你娘这样好,哪有人不喜欢?只是叔叔做错过事情,怕……配不上她。”

乘乘歪着脑袋,没听明白,“那你争取让阿娘喜欢你,这不就行了?”

萧翊回眸望着乘乘,一直沉默。

乘乘的语气十分诚恳:“我觉得阿娘会喜欢你的,因为我很喜欢你,我想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萧翊一时失神,半晌,沉声道:“穆公子不好么?”

乘乘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萧翊好奇地挑了挑眉:“怎么?”

乘乘忽而站起身,神秘兮兮地靠近萧翊,小手掩着嘴,在他耳边道:“因为阿娘不喜欢他,所以再好也没用,也就是不好。”

萧翊低笑,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问:“那乘乘知晓你娘喜欢谁么?”

乘乘想了想,“我说了你可别放心上,我总觉着,阿娘一直放不下我爹。”

萧翊一怔,下意识追问:“为何?”

“她与我说过,爹爹以前不懂她,所以她觉得很难过。我在想,娘向来豁达不记仇,她能难过这样久,是因为心底还在乎。翊叔,你觉得对么?”

萧翊讶然失笑,显然没料到乘乘年纪这般小,却好似看到了许多事物的本质,偶尔有着超脱年纪的聪慧。

萧翊道:“或许你爹伤她太深,难以挽回。”

乘乘唉声叹气:“不过也没关系了,我爹已过世许多年,所以我觉得你还有机会!若让我挑一个人作爹爹,我必定选你!”

萧翊又被她的童言无忌噎得说不出话来,忙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不住摇头低叹。

正说完悄悄话,方柔那身碧裙从门外闪过,乘乘眼尖,先喊了一声:“阿娘!”

方柔步子一顿,侧身朝院子里望了一眼,面露不满。

“乘乘,你又乱跑!”她站在门外不进来,只对乘乘招了招手。

乘乘却不迈步子,反而让方柔进小院坐会儿,一时分不清主客。

萧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没说话,显然没打算给她台阶。

正僵持着,巷子里忽传来一阵热闹的动静,方柔回眸看去,脸色微变,萧翊瞧得真切。

他蹙眉,忙拉起乘乘的手朝外走。

一队人马正停在巷外,有顶六人轿正往里抬,萧翊还是头一回在宁江瞧见这样大的排场,心中隐约有猜测。

方柔瞥了眼走到身旁的萧翊,一把拉过乘乘,并没有往家走。

那顶轿子落在三人面前,一名嬷嬷自后上前,摆了张材质上好的踏凳,随后掀起了布帘。

她朝里低声道:“夫人,您慢些。”

紧接着,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自轿内落地,初初打量了一圈梨园巷,秀眉微蹙,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方柔身上,一怔,上下扫视着,没有半点顾忌。

随后余光带向站在一旁目光不善的萧翊,又是一阵惊疑,张了张嘴,克制着心底的不悦,转过头看定方柔。

老妇冷声:“你就是方柔?”

方柔已猜到对方的身份,语气平静:“是,见过穆夫人。”

萧翊和那老妇皆是一怔。

萧翊的目光再次扫过来人,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

穆夫人正色:“你很聪明。”

方柔浅浅一笑,又道:“穆夫人不如随我进屋说话?”

那妇人沉默了半晌,随后点点头。老嬷嬷搀扶着她,方柔朝前走了几步,利落地开门,将穆夫人请进小院。

萧翊自然跟上前,方柔悄悄瞪他,萧翊只当不觉,她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与他纠缠,只得由他牵过乘乘,率先进了屋子。

萧翊安顿好乘乘,让她在屋里看书别出来。他折返到外边,却见穆夫人并没有进屋,而是跟方柔站在院子里僵持。

只听穆家的嬷嬷道:“我家夫人进不得不透气的小屋,你去搬张椅子,夫人就在院儿里说会儿话。”

言语里都是贬低。

萧翊不由冷笑,她不过是商贾之妻,排场竟这般大,瞧起来简直比太后还难伺候。

方柔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萧翊在身后抬脚一踹,一把小凳忽而旋停在穆夫人面前。

他提袍下阶,信步走到方柔身边,下巴一扬语气冷硬:“坐吧。”

嬷嬷怒瞪:“你!”

萧翊:“我什么我?”

他根本不打算给穆家人好脸色,摆谱摆到他面前,就是存心找不自在。

方柔低声对他道:“你别这样。”

随后朝穆夫人欠身:“穆夫人,寒舍粗陋,没有合适的椅子。您若不嫌弃,便随我进屋坐下喝茶可好?”

嬷嬷还要刁难,谁知穆夫人一抬手:“无妨,你我就在院中说会儿话。”

言罢,她打量了方柔几眼,又瞥了瞥萧翊,低声道:“这位郎君是?”

方柔怕萧翊胡言乱语,忙说:“这位是陆永镖局的镖师,是同住梨园巷的邻居,今日正好碰上,我们便说了会儿话。”

说完,她悄悄瞪了眼萧翊,示意他不要说话。

穆夫人对萧翊再无好奇,只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她看:“方柔,今日我既来了此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与我坦白明言,你作何打算?”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着穆夫人。

她神色倨傲:“你不必扮无辜,城中谁不知晓,我儿穆珩为了你的事没少上心费神。这也近一年有余,你吊着他不给个准话,同是女子,我知晓你心底在打什么算盘。”

方柔一怔,显然没料到穆夫人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

她张嘴欲辩,谁知穆夫人压了压指,不让她开口,而是自顾自继续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他铁了心谋事我不得不认,须得作出退让。不过你也清楚,你这般的出身根本配不上我儿,你生养过,还是寡妇,他昏了头硬要娶你过门,此事他不听劝,闹到最后都不愉快并非我所愿,所以,我可以答应他的要求。只不过,你进门前须得约法三章,否则,我也不会由着珩儿继续胡闹!”

她没当即说清楚,只是声色俱厉地打量着方柔,语气里毫无商量的意思。

方柔面色平静地望着穆夫人,淡淡道:“约法三章?只怕不止吧。”

穆夫人轻哼,冷眼一瞥,道:“其一,入我穆家并非儿戏,你须得将生辰八字和来历底细一一说明,待我差人验明正身方可安心。其二,为人妇谨遵三从四德,你今后也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其三,今后我会为珩儿再寻一位门当户对的亲事,穆家的正妻出身来历自然得往高了挑,你不得暗中阻挠。”

方柔忽而笑了:“穆夫人,您说完了么?”

穆夫人皱了皱眉,再没言语。

方柔刚打算开口,却见萧翊一个阔步走到她面前,神色傲慢地扫了穆夫人一眼,语气冷淡:“哪来的疯妇,竟敢口出妄言?也不看清楚,她也是你们高攀得起的?”

方柔一惊,诧异地望着萧翊,忙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口不择言继续说些糊涂话。

她将他往后扯过稍稍,瞪了他一眼。穆夫人将他俩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不由眉心直跳,暗道方柔果真是个水性杨花的虚荣女子,如此朝三暮四,勾连男子,实在不是良人!

她刚打算教训方柔,不料方柔忽而正视向她,徐声道:“穆夫人,您多虑了,于我本心,我此生从没打算再嫁。我与穆珩也已说得十分清楚,他应当知晓我意愿坚定。其实,我与他,我与任何人之间,都没有配不配一说,我不想嫁,谁也勉强不了。”

穆夫人被她这话噎得不轻,她今日特地前来梨园巷,正是因为中秋那夜见穆珩回府后魂不守舍,认定方柔使了些欲擒故纵的手段,让他这宝贝儿子迷了心智。

她在家掌事,内宅由她一人作主,她见不得穆珩为一普通女子劳神伤心,便想先跟方柔立个规矩,要进穆家门并非不行,可这乡野女子须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而今日一见,方柔的确美貌非凡,绝非庸脂俗粉。可是她这性子左看右看甚不讨喜,招蜂引蝶身边还跟着不三不四的男人。

这要是一朝嫁入家中,哪还有安生日子?日日夜夜在穆珩耳边吹个枕边风,家大业大迟早败在她的温柔乡里。

她越想越不安,又见她姿态高傲冷淡,似乎极瞧不上穆珩那般,实在令她心头火起。

莫说宁江,就算放眼丘城,哪户人家不想高攀穆家门楣?她个来历不明的寡妇倒还拿乔上了。

穆夫人第一面见她已十分不满,心中更坚定了拆散鸳鸯的想法,她狠狠地瞪了方柔一眼,只道:“不识抬举,口无遮拦,毫无体统!”

眨眼间便又定了三宗罪,方柔听了只得轻叹,心道这回梁子算是彻底结上了。

只是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只要有长辈出面阻拦,她和穆珩的纠缠总算能告一段落,有些话她说了,穆珩假装不解不愿听明白,那不若换个手段。

方柔也不愿再与她纠缠,开口送客:“既然如此,穆夫人慢走。”

萧翊冷眼拂过二人,赶人的姿态更加清楚。

穆夫人自然误以为二人私相授受,临到门口还回身又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妄想高攀!”

说罢转身出了门,快步上轿,举止里的嫌弃再藏不住。

方柔当即皱眉,张了张嘴,显然也说不出骂人话。

她出了口浊气,本就被穆夫人早前那番约法三章的说辞气得不轻,原先还得本着教养克制怒意,现在那股恼怒泛滥开来。

她口不择言地嘟囔:“谁乐意高攀你穆家,别说穆家主母,就连王妃我也不稀罕!”

言罢,她忽察不妥,下意识慌张地望向萧翊。

谁料萧翊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就是,我的阿柔自然得嫁我为妻,区区商贾之子有何好显摆?”

方柔心底一坠,背过身,轻轻关上门,心跳怦然。

她躲避着萧翊的视线,一步步挪到院子那边,差些被杏树的根须绊倒,一个不稳,叫萧翊瞧个真切,又发出一阵低笑,方柔心底直犯嘀咕。

萧翊站在院里没动,目光一直落在方柔身上,她倒慌张得很。

最终退无可退了,她只得问:“你还不走?你在镖局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萧翊只笑:“阿柔,你终于也会关心我了。”

方柔当即要反驳,谁料萧翊猜到她的打算,当即抢话道:“如此甚好,你认真考虑清楚,重新来过并没有那样难,你说呢?”

方柔被他一番话扰乱了神思,霎时间不知该从那句开始反驳,待到她总算要开口,萧翊已阔步迈出了院子,身姿轻松潇洒,大有得意之色。

方柔连被他堵了两回,心中自然不忿,她刚转过身,一怔。

只见乘乘探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她:“阿娘,我觉着翊叔比穆公子好千百倍。”

方柔语塞,半晌才道:“小孩子懂什么……功课写完了?”

乘乘一咧嘴,蹦着坐回了桌前。

方柔定了神思,这才拿了笤帚打扫院子,还没完全规整好,大门再度被人敲响。

她一怔,忐忑着还没开口,只听陈三娘在门外道:“方娘子,你在家么?”

方柔当即“哎”了一声,放下笤帚去开门,将陈三娘请进院子。

陈三娘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你瞧我这记性,家中油缸见底竟忘了采买。厚着脸皮找你借一顿的量,下午我去西横渡买了就给你送来。”

方柔领着她进厨房:“嫂子客气了,邻里间无非东家借西家要,谁没个应急的时候?”

她取来干净的油壶,给陈三娘打满,笑着递过去。

陈三娘又连声道谢,与她说些闲话:“本是去柳婶家敲门,不过今日她应是去瞧向婉,所以没人应门。”

方柔下意识道:“是了,我近来不怎么见柳姑娘来梨园巷,她做绣活很忙么?”

陈三娘一叹:“哎,姑娘家面皮薄吧!”

方柔不解地望着她,二人一同出了小厨房,就在院子里站着说话。

她压低声音,凑近方柔:“婉婉对阿翊上了心,那日喊他一块儿赏灯游河来着……但没成。我听云哥讲,阿翊说了些狠心话,驳了她的好意,本来嘛她原先常来梨园巷,也是因心上人住在此处。你没察觉么?柳婶腰伤早已好了,她却跑得更勤。”

方柔怔怔地望着陈三娘,自然没品察出这样多的细节。她知晓萧翊招人喜欢,不深交,乍眼瞧去斯文君子,又懂得许多事物,样貌还出挑,当然惹人心动。

只是她没想到柳向婉竟已暗许芳心……

方柔讪讪地笑:“柳姑娘直爽开朗,她今后觅得良缘,日子必不会差的。”

陈三娘也如此说道,末了还是感慨二人有缘无分,但又悄默声地跟方柔说:“只是我觉着阿翊心高气傲,不像是能在宁江踏实过日子的,他俩也未必般配……没成事也好,可别耽误了婉婉一片痴心。”

方柔认真道:“正是。”

陈三娘爽朗一笑,拿着油壶再次谢过方柔,匆匆回家备菜去。

方柔送别陈三娘,总想起她那句话:他俩也未必般配。

她心中惆怅,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抬头望了望那棵杏树,又遥望远天白云,一颗心空茫无措,不知何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