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晚的手在不歇着的情况下又绣了两日, 果不其然,晨起时,手腕肿了起来, 疼得有些难受, 尹书寒给她热敷着一边劝:“歇歇吧,哪怕歇一日,若是为了这次的绣屏落下了病根儿,可就得不偿失了。”
姝晚最终还是缓了一日, 这东西还是急不得,有其余绣娘们顶着,还是落不下多少。
说来,柳世安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过来了,姝晚忙起来便未曾发现,还是芸姐儿提了一嘴才发觉,她犹豫着, 左右今日歇着也无事, 便想着去书院寻他。
书院位置有些偏僻, 多是平民百姓们的孩子在里面读书,她站在书院外张望着, 一身藕荷色衣裙格外瞩目,许多学子驻足瞧这格外好看的姑娘。
也有的大胆的学子直接上去:“姑娘可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
姝晚有些不好意思:“你可识得柳世安柳先生?”
那学子点头:“自是识得的, 您要寻他, 不巧柳先生这几日未来,听闻家中给他相看姑娘, 那日柳先生的母亲亲自来把他带回了家中, 这事我们许多人都晓得,许是要成亲了。”
姝晚呆呆的站在原地, 刹那周遭失去了声音,那学子见她不说话,神情不大对劲,有些忐忑不安的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姑娘?姑娘?”他迟疑的唤了几声。
姝晚回过神来笑了笑:“无事,多谢公子告知。”说完她转身便离开了书院,回去的路上心情也甚是平静,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柳父柳母本就对她不大满意,让她在意的是柳世安竟也没有告诉她。
若是明明白白的说,她不会怎么样的,也不会死缠烂打,二人好聚好散,做甚要做这种两面三刀之事,她这辈子,最恨欺骗。
姝晚冷静异常,就连回了府,尹书寒问起来她也只是淡淡的扯了个借口,她想,还是要等人来了把话说清楚才好。
这般想着她便又松下了心来,歇了一日拿着药油时不时的揉,热敷,第二日便不敢停了。
待柳世安来时又过了两日,人不似先前意气风发,倒有些颓丧,脸色不大好,二人之间的矛盾似是到了京城便愈发的多了起来。
姝晚觉着他实在是生在桃花源太久,久到宁愿被贬斥也不愿为官场改变自己,从而早就了许多事与姝晚各执一词。
“晚晚。”柳世安声音有些委屈,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次姝晚却没在心软,直白问:“你父母给你相看姑娘了?”
柳世安登时僵在原地,“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姝晚瞧着他这神色便知八九不离十:“你许久不来,我便去了书院寻你,结果有学子说你回家相看姑娘了,亲眼瞧着你母亲把你带回家了。”
柳世安慌乱解释:“我……我没有答应,是他们逼我的,姝晚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怕告诉你,你乱想而已。”
姝晚淡淡道:“你明知我最恨欺骗,你当真是为了我着想?”
“我且问你,若是你家中逼婚,你可有资本和他们对抗?你可愿为了我得罪权贵?你可愿……为了我忤逆尊长?你可有法子去善后?”姝晚好似一株坚强的梅花,声音温婉,却极为有力量。
她反问着,似是对柳世安说,又似是对自己说。
柳世安张了张嘴,怔怔的瞧着姝晚,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最后颓丧的跌坐在椅子上。
“你……你等等我。”,刹那间,风欲静止,姝晚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这句熟悉的话叫她的神思回到了从前。
同样的话,同样的情景,不一样的人,姝晚悲哀的想着,她仿佛是一个巫咒,永远逃不开这般命运。
半响,她决定赌一把,其实她并未想怎么样,她只需要一个态度也好,起码能有支撑她走下去的理由,姝晚狠下心:“若你做不到这些,我们便算了。”
她声音颤颤,手掌蓦然攥紧。
柳世安瞪大了眼睛,嚯然起身,姝晚屏住了气息,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许久,柳世安缓缓道:“姝晚,你是真的狠心。”
姝晚松开了手掌,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赌输了。
心口的郁气不上不下,她强撑着笑意:“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柳世安心口疼得慌:“你当真一点也不顾念旧情?”
姝晚却回过身来:“对我说,我愿意与你去江南,你可还愿意走。”
柳世安却说不出话来,姝晚笑了笑:“我们就此别过吧。”说完转身进了隔间,拿起绣针继续绣,半响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姝晚到底还是眼眶微微泛了红,门外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姝晚以为柳世安又回来了,便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吗?”声音有些闷,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隔间的门陡然被推开,闻时砚的身影立在门前,沉沉凝视着她。
“你哭了?”他意味不明的问。
姝晚落下眼皮:“没有。”
“你们退婚了。”闻时砚又笃定道。
姝晚依旧淡然:“与你无关。”
闻时砚头一次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沉郁之色消逝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如春风般和煦的气质。
那双眼睛,是比春日还温和的眸色,氤氲了内敛的笑意。
他负手站在门前,青袍加身,风华无两。
“手还疼吗?”叫姝晚意外的是闻时砚并未多嘴问此事,反而像是漠不关心般,还有闲情关注她的手腕。
“不怎么疼了。”姝晚头也不抬,绣屏还剩些,只要再也三四日,紧赶慢赶的就能完成。
闻时砚却突然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酸痛骤然传来,姝晚手一抖,针落在了绣屏上。
“你做什么?”姝晚瞪起眼睛问。
“撒谎。”说完,他转身便出去了,姝晚心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没过一会儿,闻时砚手上似是拿了一个东西又进来了。
姝晚随意一瞥,好像是一块热帕子,闻时砚强硬的拽过她的手腕给她敷上去,温热的暖意顺着静脉席卷了全身,手腕的疲乏瞬间被缓解,姝晚没有挣扎。
皓腕搭在闻时砚手上,静静的感受着热意,随后闻时砚又缓缓的给她揉捏着,大掌中柔软细嫩的皓腕,他隔着帕子触在她皮肤上,热意也随着他的掌心蔓延到了身上。
越揉,闻时砚越心猿意马,姝晚被揉的昏昏欲睡,这几日她总是未睡好,睡得极晚,早上起的极早,此时此刻她困乏之意上来了,倚在旁边阖着眼打盹。
蓦地,手背传来一道湿润柔软的触感,姝晚一惊,登时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将将抬起头的闻时砚。
二人四目相对,姝晚一阵愤恨,气的脸色绯红,当即便要抽出掌心,闻时砚却紧紧攥着,眼神晦暗。
不论如何,眼前的人终究是退了婚,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靠近了,闻时砚闲闲的握紧手不愿意松开。
姝晚却挣扎着要离开,他怕伤了姝晚便松开了手,虽然未用力,但挣扎得有些用力,白嫩的肤色到底泛上了浅淡的红意。
之后,姝晚便再也不让碰了,一句话也不说,面色冷的跟冬天的寒霜似的,一瞧便是不悦至极。
闻时砚也识相的很,乖乖站在一旁抱臂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后来葛忠进来提醒了他好几次吏部事务繁忙才把人叫走,姝晚悬着的心骤然放松下来,随后她回过神儿来,方才的难受确实是散了大半。
姝晚把这个归结为自己对柳世安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二人说是适合更不为过,柳世安人很好,待她好,姝晚是真心想跟他过一辈子的,但是,再好,二人的家世不匹配,以后终归还是要吃亏的。
姝晚摇了摇头,不想再去想这些了。
姝晚自认自己拿得起放的下,柳世安却犹犹豫豫,他时时徘徊在姝晚门外,到这时他觉着姝晚不过是同他赌气,二人是有感情的,他不信姝晚这般狠心。
但他生怕见了姝晚姝晚会赶他走,对他生气,是以只敢暂时在门外徘徊。
“你还来做什么?”柳世安身后响起了低沉的声音,他回身望去,闻时砚眸色不虞地瞧着他,柳世安看见他便心烦气闷:“姝晚是我的未婚妻,我为何不能来。”
闻时砚淡淡说:“听闻你家中已经给你相看了姑娘,家世不错,既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柳世安面色涨红:“我不会娶她的。”
“但你也不会忤逆你的父母对吗,你只会拖,逃避,与你父母僵持不下,或者…莫不是你有娶平妻的想法?”缓慢的声音揭穿了柳世安的防备。
他脸色骤然大变,怔怔的瞧着他:“你……”
闻时砚嫌恶的瞧着他,眼神犹似看垃圾。
“你…你以后叫我放弃了,姝晚便会重新接受你么,你怕是忘了自己曾经那般对她罢。”柳世安也揭开了他的伤疤。
闻时砚斜眼瞧他:“我从未否认过我曾经伤害过姝晚,但,我敢为他闯入御前,在天子面前退婚,我愿意为他挨板子,遭受流言蜚语,最重要的是,我有能力护得住她,叫她不再遭受别人的闲言碎语,叫她不必仰看别人鼻息,而是别人匍匐在她脚下。”
闻时砚的声音掷地有声的砸在柳世安心间,是了,这个男人比他有权有势,天子近臣,国公府世子爷,他不必依靠自己的家族也能为姝晚挣得一片天地。
对比起来,柳世安是个懦夫,瞻前顾后的懦夫。
他颓丧的坐在台阶上,这一切都被藏在墙角的寒哥儿听了个正着,他低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响柳世安踉跄起身,离开了此地。
闻时砚瞧着他的背影,正要去清帛坊,却闻背后声音响起:“冠冕堂皇。”
他眉目一挑,回头对上了寒哥儿淡然的视线。
“你别以为说的天花乱坠的我阿姐就能原谅你。”寒哥儿冷声道,按理说,他这般对比自己品级高的官员说话,算是大不敬了。
闻时砚却没生气,或者说他并不在意,“我并不希望她原谅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再如何也无法抹去,我只希望她能向前看,看到我的好,重新接纳我。”
尹书寒哼了一声,态度罕见的没以前那么排斥了。
绣屏已经快要绣好了,姝晚正在收尾。
周遭的绣娘们窃窃私语:“你瞧,真好看啊。”
“是啊是啊,这副绣屏定能在寿宴上大放异彩,我们清帛坊要名扬天下了。”小环兴高采烈道。
闻时砚凑过去瞧,绣屏上十三位寿仙,或脚踏祥云,或手捧灵芝,或两两对弈,辅以青松翠柏,浮岚暖翠,青山远黛,近水含烟。
确实是一副极为精美的绣屏,闻时砚侧过头去认真同姝晚说:“真的很厉害。”
姝晚自觉总是能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他心中所想,正如现在,他的眸色中俱是欣赏与赞叹。
姝晚别过脸去,扬起下巴:“付钱吧。”
闻时砚短促而低低的笑了声,笑意染上了清朗的眉眼,犹似绣屏中的青山远黛,叫一旁的平静的姝晚看晃了眼,姝晚从未见过他笑的这般明朗,一时怔在原地。
待其他绣娘瞧得呆在原地时他已然收敛了神色,昙花一现的笑意叫姝晚心如擂鼓。
闻时砚掏出了两个钱袋,把余款给姝晚:“合作愉快,天下第一绣娘。”他罕见的语带揶揄,姝晚闹了个不好意思。
夜幕低垂,姝晚与寒哥儿搬着绣屏回了家,闻时砚说要在这里先放着,若是带回国公府,太过惹人注目,恐生事端,姝晚便把东西放在自己房中,亲自照看着。
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岔子。
深夜传来打更声,屋内传来清浅呼吸声,姝晚躺在被中,水纹纱帐垂在地上,遮掩住那道无所察觉的人影。
夜风四起,吹着小火苗逐渐增长,摇曳的艳色充斥在房子周围,入目已然是一片猩红火海,浓烟冲天,很快便叫人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