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枝道:“是。”
話音甫落, 崔念猛然逼近,他俯視虞枝,瞳仁似乎在壓抑著什麽。
他氣息已亂, 咬牙切齒道:“是嗎?”
“當然。”虞枝肯定道,仰臉與崔念對視, 她的眼睛太過通透, 好像要從崔念的目中尋找出什麽。
“你不能。”他終究露出顯而易見的破綻。
虞枝心跳加速,心緒紛亂。
強行鎮定下來, 虞枝冷冷地注視崔念。
“我為何不能, 這與你何幹?崔郎君,我與你交情並不深, 你有何緣由管我?請你自重。”
“與我無關?”崔念嗤笑。
“夫人當真絕情, 分明是夫人先招惹了我,卻說與我交情淺, 我把夫人當朋友對待, 夫人所言好生令我寒心, ”
“你若是覺得憤怒寒心, 那就回去罷。”
“夫人要趕我走?”
虞枝不言。
崔念捉住虞枝的手,麵露傷心,再道:“你要趕我走?”
他失落地笑,音色竟是有點陰陽怪氣:“把我趕走了, 夫人是不是就要和你那前夫再續前緣了?”
虞枝拍打崔念的小臂:“放開我。”
“不放,我若放了, 便是將你拱手讓人了。”
聞此虎狼之詞, 虞枝心口狂跳。
“你可還知道自己是有家室之人, 慎言。”
崔念戚戚然說:“是啊, 我有家室, 可是我的妻子她厭惡我,將我拋棄,使我這三年沒有一日安寧,我思她入骨,又怕惹她不高興,也怕她討厭,畢竟從前我做錯了事,使得她厭煩我,如今我隻能在暗中看著她,現在她要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叫我怎麽甘心,怎麽不妒忌?怎麽不害怕?”
他竟也會害怕?
虞枝大腦空白一瞬,反應回來她掙紮道:“薑璟,你放開我。”
崔念,或者說薑璟如願放開虞枝,他目視虞枝,笑了笑,神情釋然。
“寶兒,你認出我了。”他不再裝了,恢複正常的聲線。
有未知的無形之物毫無征兆砸在虞枝額頭,叫她視線黑了兩息。
昔年濃稠的記憶被喚醒。
她對他實在太熟悉了,即便薑璟換了一副麵孔接近她,她仍舊認得出來。
且他暴露出的細節亦俱是證據,隻是虞枝不知是薑璟有意為之還是不小心。
不過都沒什麽意義了。
虞枝垂首,平靜地說:“你食言而肥。”
說著,風吹來,虞枝攏了攏衣,抖了兩下,骨頭裏泛出兩種又冷又熱的東西,它們水火不容,一麵掐著架,一麵由內往外散。
難以言明那種情緒,惱、酸、澀、怒……都有,且不止。
“我沒有,薑璟沒有來叨擾你,我隻是崔念。”
虞枝心口憋氣,嘴唇微動:“你......無恥。”
薑璟溫聲道:“嗯,我無恥。”
“對不住。”他道歉。
虞枝抿唇:“我知道你想做什麽,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薑璟:“寶兒,你誤會了,我沒有想再......強迫你。”
“過去是我不對。”
“你給了我三年清淨,為何不能繼續?”虞枝閉了閉眼,花了很大的力氣說。
薑璟沉吟:“我思念你,日日夜夜地想你。”想得要瘋了。
“你不可......不要選他好不好?”他低聲道,姿態卑微。
虞枝平複心情,視線隨便落在一處地方,說:“你該回去,長安……有你的皇後。”
薑璟認真道:“你就是我的皇後,我的妻子。”
“不要選他好不好?”
虞枝一言不發,不曾回應他的要求與期盼。
良久,薑璟臉色發白,不受控製地咳嗽起來。
虞枝沒分一個眼神,她認為薑璟是在裝,可瞥見他蒼白的臉色,不像是裝出來的。
“你身體怎麽了?”虞枝冷冷的神色有所和緩。
“無事,老毛病了。”他的唇色很淡。
“……這三年你莫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體?”
“寶兒,你關心我?”薑璟隻關注到這一點。
答非所問,虞枝有點氣,胸口塞上一團濕漉漉的棉花,堵得她不舒服。
而薑璟在仔細甄別虞枝的表情後,發現她態度軟化,不甚欣喜,忙不迭道:“寶兒,你不要擇婿好麽?”
話音一落,那邊吵吵嚷嚷的父子倆注意到亭中動靜。
虞峰目及虞枝和崔念兩人親近的距離,疑惑片刻,道:“小妹,你們在做什麽?快過來,釣到大魚了。”
虞大郎站起來,衝著虞枝招手,興奮道:“姑姑,姑姑,我成功了,快來看大魚!”
虞枝莫名慌了一瞬,旋即繞過薑璟,朝池塘那邊去。
與薑璟過去實在不齒,虞枝不想讓家裏人知曉那些荒唐事。
薑璟目不斜視緊盯虞枝背影,眉目沉鬱,眸光隱忍而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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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枝不欲見薑璟,無奈人都來人,無緣無故趕出來也不好,何況她需要考慮綠蘿和崔九。
她擔心崔九是薑璟布下的陷阱,質問過薑璟,薑璟說不是,他亦未料綠蘿會對崔九一見鍾情。
虞枝為綠蘿上門,這實屬意外之喜。
虞枝問崔九是何人,薑璟道崔九真名喚陰九殺,當值皇宮禁衛大將軍。
虞枝明白綠蘿是真心喜歡,便讓薑璟不要插手他們的事,也不許使絆子。
薑璟說好。
用過午膳,薑璟識趣離開。
虞枝讓管家送他,薑璟卻直視虞枝,眼中明顯是有話要說。
虞枝忖度許久,不情不願送薑璟離開。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虞枝冷冷道,顯然十分不待見薑璟,就連薑璟送的生辰禮都還給他了。
薑璟手中拿著被退還的禮物,他道:“不要嫁人。”
虞枝道:“我與你已無幹係。”
“寶兒你若是真要擇婿,不如考慮我。”薑璟厚顏無恥道。
“我知你在意我們過去的關係,可是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崔念,我也知你厭煩我,是以我會以崔念的麵貌身份陪在你身邊,這張臉,你可還滿意?”
“你......”
倏爾,薑璟咳嗽,臉龐清瘦,麵色蒼白,麵部輪廓呈現出一股虛弱的骨感。
見狀,一腔惱火驟然萎靡,被包裹成石頭的心破開一道口子,使得虞枝即將脫口而出的重話埋進肚子裏。
虞枝深呼吸,擰著眉尖,抑住氣道:“薑璟,你已有妻室,就莫要再糾纏於我,執迷不悟了,三年前我就與你說清楚了。”
“我隻有你。”他將一顆真心捧到虞枝麵前,任由她揉搓。
聞言,虞枝心念一動,隱隱猜到什麽。
“皇後就是你。”他說。
虞枝大抵是明白薑璟是做了什麽荒唐事,掩埋在深處的那道微小的刺無聲無息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糾結矛盾的苦澀。
“別再過來了,我不想看到你。”
“......我不會打擾你,你放心。”
薑璟慢聲請求:“生辰禮收下好麽?”
虞枝:“不要。”
“......好。”
虞枝轉身之際,餘光瞥見薑璟離開的背影,單薄瘦弱。
此時她才發覺薑璟似乎瘦了許久。
可這與她何幹?他自己不珍惜身體,她操什麽心?
因不速之客,虞枝平靜了三年的心湖再次動**起來。
回到閨房,虞枝失神地想,薑璟像一塊甩不掉的牛皮糖,死皮賴臉,難道這輩子她注定要與他糾纏不清,藕斷絲連嗎?
她猶覺自己重新陷入罪惡的泥濘中。
虞枝驚惶。
綠蘿回來後發現虞枝心情欠佳,於是小聲問虞枝發生了什麽事?
虞枝看著綠蘿,反問道:“綠蘿,你想嫁給崔九嗎?”
綠蘿耳尖紅紅:“娘子,八字還沒一撇呢。”她羞赧地添補一句,我還不急。”
聽言,虞枝明白綠蘿心意,嫣然一笑。
“今日同崔九玩得高興嗎?”
“高興,娘子。”綠蘿望著虞枝,道,“那娘子緣何不開心?”
虞枝蹙了蹙眉,將事情告知綠蘿。
綠蘿驚呼,下巴差點掉在地上。
回過神想了想,綠蘿下定決心拍拍胸口,鄭重道:“娘子不喜歡陛下,那我也不要崔九了。”
“說什麽渾話呢,一碼歸一碼,我還想看你成婚呢。”
“可是......”
“你不要想太多,這是我與他的事,與你和崔九無關。”
言畢,虞枝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薑璟說那陰九殺無父無母,乃是當年他從邊疆帶回來的,這麽說,日後要是張羅綠蘿的婚事,那她少不了要與薑璟接觸。
思及此,虞枝無端覺得尷尬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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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薑璟的緣故,虞枝過完生辰一連數日都待在家中,順道給大哥回信。
雖說知道薑璟在意她與蘭渚,雖然她對薑璟有氣,有想過用這件事來報複薑璟,可蘭渚是無辜之人,不該牽扯到這些汙糟事。
於是冷靜下來的虞枝婉拒了虞鶴的提議。
她解釋自己與蘭渚而今隻是普通友人罷了,真無再婚念頭。
信送走,虞枝了卻一樁心事,腦中猛然冒出來以前的記憶,她越是不欲記起來,那些記憶愈是浮現出來,叫虞枝不得不想,攪得虞枝頭疼腦脹。
虞枝表麵上無事,每日澆花練字,可是綠蘿清楚虞枝心事重重。
到底是綠蘿看不下去了,試圖叫虞枝出去走走,虞枝起初不願,可轉念一想,憑什麽?
難道薑璟來了她就要將自己困在家中嗎?
這不成。
想通後,虞枝就帶著綠蘿出府。
好巧不巧,在酒樓裏撞見崔念,她選擇無視他,沒將這樁巧合放在心上。
然一次兩次的巧合或許算不了什麽,可巧合多起來就是有古怪了。
這些時日,無論虞枝外出去哪,那必定會撞見崔念。
然他履行自己的承諾,即便看到虞枝也未曾過去叨擾。
隻是他所在的位置每次都剛剛好可以叫虞枝看到。
有時候,虞枝前一腳出府,後一腳薑璟正好也從府中出來。
不期而遇,薑璟沒什麽情緒波動的麵容上露出微笑,虞枝冷冷淡淡。
學堂放假,虞枝會帶她的侄子虞大郎出來,虞大郎鬧騰,會在街頭巷尾同旁的小孩子打鬧。
虞枝過去接他時,經常看到虞大郎手裏拿著好吃的,兜裏也塞了不少好東西。
虞枝問是從哪裏來的,虞大郎起初不答還撒謊,後來虞枝冷下臉,虞大郎全招了,低聲下氣說是隔壁崔叔叔送給他的。
虞枝擰眉,薑璟竟然對一個小孩子獻殷勤,實屬罕見。
至於他打的什麽主意虞枝心裏門清,她警告虞大郎不許再隨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虞大郎咕噥說崔叔叔不是,崔叔叔是姑姑的好朋友。
“你說什麽?”虞枝沒聽清虞大郎的話。
虞大郎神情一僵,心虛地搖頭:“姑姑,我什麽都沒說。”
虞枝目光懷疑,虞大郎偏頭,胖乎乎的小手絞在一起。
如虞枝所願,虞大郎是沒有再接受薑璟的東西,而是改為和薑璟混在一起了。
薑璟巧妙地抓住小孩子心性和喜好,使得虞大郎很是喜歡他。
虞枝對此毫無辦法,鬱悶之餘隻能找薑璟,讓他離虞大郎遠點,不要欺騙小孩子,薑璟道:“我隻是愛屋及烏。”
虞枝按了按太陽穴。
如此過去一個月,萬物複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
虞枝與二嫂去聞名遐邇的求子廟,她二哥和二嫂都想再要一個女兒,然這幾年二嫂肚子裏沒有動靜,遂求上佛祖。
回來時下起雨,穹頂烏蒙昧影,雨勢不小,空氣濕冷,馬車又在關鍵時撞到路中尖石,壞了車輪。
圓滾滾的雨滴沿著亭簷掉下來,形成一團又一團的水窪。
雨遲遲不停,漸有滂沱之勢,馬車也修不好,虞枝犯難,隻好留在郊外的涼亭中避雨,想著雨停,或者碰碰運氣看能否遇上人。
雨幕重重,輕風裹夾寒意漫進涼亭,虞枝關切道:“二嫂,你冷不冷?”
二嫂:“我還好。”
虞枝憂心道:“這雨若是不停,隻怕我們天黑都到不來家了。”
綠蘿安慰道:“娘子莫憂,說不定等會就有人過來了。”
“但願罷。”此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影罕見,希望委實縹緲。
約莫是綠蘿嘴巴開了光,一盞茶功夫不到還真過來了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
馬車混在渾濁大雨中,最初瞧不真切,隻道是一道掠過的黑影,是眼尖的綠蘿第一時間注意到是馬車。
綠蘿忙不迭招手,大聲呼喊攔住馬車。
虞枝與二嫂俱是一喜。
馬車在涼亭外停駐。
虞枝開口:“突然攔車,實乃無奈,多有冒犯,還望海涵。”
虞枝將她們的情況如數告知,旋即道:“不知是否方便捎我們一程?”
車簾被一隻瘦削的手撩開。
半舊的月白色衣袖下滑,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以及小部分古樸圓潤的佛珠,緊接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孔出現在虞枝視線中。
虞枝始料不及,怔然。
薑璟道:“進來罷。”
他的聲音溫和,猶似攜著一股暖意,衝散雨天的濕冷。
虞枝一幹人上了馬車。
車廂裏,薑璟端坐在正位,虞枝離他最遠,中間隔著她二嫂。
二嫂知道他是隔壁的薑璟,加之兒子時而提及他,二嫂雖與崔念沒打過什麽交道,但對薑璟印象不錯。
二嫂好生謝過。
薑璟:“無妨。”
二嫂並非善於言辭之人,道過謝就未再言。
薑璟的目光落在虞枝打濕的肩頭,微微凝眉,他問:“冷嗎?”
二嫂的第六感告訴她薑璟不是在問她,故而未答。
虞枝默不作聲。
二嫂偷偷端量虞枝和薑璟,總感覺有古怪。
除去虞枝和綠蘿,府中人並不知薑璟已有“家室”。
薑璟將身側疊好的披風遞給虞枝。
虞枝不領情:“我不用。”
“夫人,你衣裳濕了,會染風寒的。”
“隻是一點點。”
“披上吧。”薑璟的語氣透出一點誘哄。
二嫂眼珠子轉動,這下了然了,這位崔郎君對虞枝有心思,想到這,二嫂忍不住偷偷端詳薑璟。
雖說其貌不揚,可通身有說不出的貴氣,再觀虞枝反應......
二嫂心照不宣地笑了。
“阿枝,天冷,你披上吧,若是真受寒了那就不好了,今兒你也辛苦了。”二嫂說著接下披風,給虞枝披上。
虞枝推辭,“二嫂,還是你穿吧。”
“我不用。”
末了,薑璟的披風穿在了虞枝身上。
虞枝渾身不自在,鼻端聞到披風上濃鬱的藥味,是薑璟的氣息。
虞枝皺眉,揭開車簾,心不在焉地觀望外麵的雨。
薑璟悄然凝眄虞枝,輕笑,麵色溫柔。
車廂中陷入沉靜,小幾上燃著熟悉的白檀香。
薑璟咳嗽,睫毛顫巍巍的,臉色白如一張脆弱的紙,一戳就破。
咳聲鮮明,讓聽雨聽得如癡如醉的虞枝無視不了薑璟的存在。
虞枝臉色不好看,心裏說不清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