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漱殿, 燈火如晝,靜謐無聲,殿中侍女皆被虞枝屏退。
“綠漪, 你過來。”虞枝注視著走進來的綠漪,輕聲喚她。
從後院被叫回來的綠漪依言慢慢靠近虞枝, 她並未察覺有何不對。
當綠漪走到虞枝麵前後, 虞枝開門見山道:“綠漪,接下來我要問你一些事, 我希望你從實回答, 不要騙我。”
綠漪如常道:“夫人您問便是,奴婢一定如實回答。”
“好。”
虞枝緩緩拿出那一張寫滿她一日起居的紙, 平靜地問:“這封信箋是從你屋裏找出來的, 這是你寫的嗎?”
虞枝的語氣如常,唯有捏著紙的手指微微發白。
在看到虞枝手裏攤開的信箋時, 綠漪登時神色閃過震驚和慌亂, 臉色失去血色, 一時竟忘記回複。
“綠漪, 這是你的字跡。”在虞枝進宮後,綠漪就派過來服侍虞枝,說來她們兩人認識已有十年,比綠蘿還要早兩年。
是以, 虞枝識得綠漪的字。
綠漪不吱聲,虞枝也不急, 就隻看著她, 眼中抑住冷火。
冗長的靜默後, 綠漪垂首, 終於開口:“娘娘, 是奴婢所寫。”
對於這份信箋,綠漪有許多理由可以用來搪塞,但是綠漪沒有,因為她答應虞枝隻講實話。
其實在應承下這份差事時,綠漪就有料想過被虞枝發現的場麵,她做過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會如此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
聞言,虞枝閉了閉眼,一字一頓吐出來:“我看過了,很詳細。”
綠漪緘默,唇瓣褪盡血色。
虞枝道:“你做這種事有多久了?”
綠漪抬頭覷了一眼虞枝,半晌,她心裏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慢慢道:“斷斷續續有五年了。”
虞枝的睫毛因綠漪的話而戰栗兩下。
虞枝提出自己的猜測:“我有見過你和我宮裏的暗衛見麵,你是不是把信交給了他?”
綠漪道:“是。”
“每日都會嗎?”
“是。”綠漪補充,“以前不是,現在是。”
虞枝心中憋著一口氣,在聽到綠漪說“是”時她就有些控製不住了。
強作冷靜後,虞枝換個稍微輕鬆點的問題道:“你屋子裏有許多竹管,是用來裝這些的嗎?”
抽屜裏竹管仍然不可勝數,這證明隻要虞枝沒發現,這件事就會一直做下去,直到竹管用完再添新。
“是。”
“暗衛會轉交給誰?”
綠漪頓了一下,該來的都會來,她回:“是陛下。”
虞枝眼皮突突地跳,深吸一口氣,極為緩慢地從喉嚨間壓出字眼:“也是令容讓你做這件事的?”
“......是。”綠漪說完,又道,“夫人,陛下讓奴婢做這些是關心您。”
虞枝端量著綠漪,眸光淡淡,她說:“你是我的人還是他的人,都自身難保,為何要替他講好話?”
綠漪道:“奴婢隻是不希望您誤會陛下,此事是陛下去邊疆前要求奴婢的,當時陛下和夫人您分離,陛下擔憂您在宮裏過得不好,這才叫奴婢寫這些東西給他過目,隻有您過得好,陛下在邊疆才會安心。”
隻是關心?在虞枝看來這是令人費解的關心過度,讓人覺得詭異。
“那緣何他從邊疆回來後他還讓你做這種事?”虞枝詰問道。
“陛下回來後隻有他出長安辦事時要求奴婢寫,其餘日子奴婢沒有寫過。”
虞枝啞然,絞盡腦汁也不明白薑璟為何要這樣做。
他在想什麽?
虞枝沉默良久,神色複雜難言,沒有人理解虞枝此刻的心情。
“綠漪,你覺得這正常嗎?”虞枝的聲音忍不住拔高。
這件事對虞枝的衝擊很大,她實在無法想象薑璟會做這些,讓虞枝感到自己的所有好像俱被薑璟滲透,無孔不入。
不久前自己和薑璟保持距離的主意像個笑話。
她自以為和薑璟回到過去正常的關係,可是暗處發生的事在明目張膽地告訴她,過去的關係也不是她認為是正常的。
薑璟越線的行為給虞枝造成巨大震撼和困擾,她不能接受。
在她心中,薑璟長久以來的形象出現裂痕,似乎坍塌了一角。
綠漪沒有說話,她已經習慣了,綠漪既聽命於虞枝,是她的貼身宮婢,也是忠於薑璟的人。
綠漪認為她沒有背主,一來她每日盡心盡力伺候虞枝,二來她也認真辦好薑璟交給她的任務。
虞枝皺眉,臉色算不上很好看:“綠漪,他可還要求你做旁的事?”
“沒有了。”
綠漪搖頭,但她有一件事隱瞞了虞枝——從三年前開始,在成佑帝來時,綠漪會記錄一份虞枝和成佑帝之間相處的細節。
聽言,虞枝竟莫名鬆了一口氣,神情稍作和緩。
虞枝喝了一口茶壓壓混亂的心神:“綠漪,你是我的人,為何要聽從令容的話?”
綠漪道:“陛下他對奴婢有恩,五年前奴婢家中發生大禍,是陛下他出手幫了奴婢的家人,如此大恩,奴婢不得不報。”
說完,綠漪便下跪,頭著地,悲聲道:“夫人,奴婢罪該萬死,但奴婢鬥膽懇請夫人看在奴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趕奴婢走,奴婢還想一輩子伺候您。”
虞枝闔目,心裏糾結。
綠漪雖然隱瞞她做這種事,可她也是為報恩,於情於理。
且聽到“奴婢還想一輩子伺候您”的話時,虞枝想起過去,很是觸動。
按理來說,宮婢到一定年紀可以出宮,然綠漪沒有,她放棄出宮機會,選擇一生陪在虞枝旁邊。
虞枝無法忽視掉她與綠漪的十年情分,也狠不下心來是,說到底,此事罪魁禍首是薑璟。
良久後,虞枝起身,她扶起綠漪,綠漪不肯起來,隻喚:“夫人。”
虞枝“嗯”了一聲,“不要跪了,起來罷。”
綠漪執拗不起,眼睛發紅。
虞枝道:“我可以繼續將你留在玉漱殿,但是你不可以再在我身邊伺候。”
“謝夫人寬宥。”綠漪哽聲道。
綠漪起來,虞枝目及到她額頭的紅腫,她道:“你家裏出事,你該告訴我。”
綠漪道:“奴婢有想過,可是夫人您當時正巧感染了風寒......”
聞言,虞枝目光微滯,無奈歎息一聲,怒氣和傷心如一縷輕薄的煙霧消失殆盡。
“這份信箋我處理了,你以後也不要再做了,你回頭告訴那名暗衛,讓他告訴令容,此事我已知曉,往後不要再做。”
綠漪道:“是。”
虞枝思量道:“我再問你,此事除你外還有旁人嗎?”
綠漪道:“沒有了。”
“我宮裏是不是還有他的人?”
“有。”照薑璟對虞枝的在意,他定然在玉漱殿安插了自己的人。
“你知道嗎?”
綠漪搖首:“奴婢不知。”
“你下去吧。”
“奴婢告退。”
待殿內隻剩下虞枝一人,她便就著燭火點燃信箋,繼而把燒起來的信箋丟入火盆中,再不理會。
她意識到薑璟和成佑帝一樣,對她有難以言明的控製欲。
而今的虞枝隻覺窒息反感,心口鬱鬱,難以排解。
心情無法平靜的虞枝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鐲子,有種突然的衝動,想把鐲子卸下來,但最後念想不了了之。
虞枝選擇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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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漪在殿後的假山處和暗衛接頭,然後把所有事都和暗衛闡述清楚。
暗衛麵無表情點頭,隨後去往紫宸殿複命。
綠漪捂著心跳紊亂的胸口回來,一路上沉默寡言。
她在想虞枝到底是怎麽發現的?
五年來虞枝都沒察覺,為何現在一下子就突然發現了?
綠漪哪知在她和暗衛接頭時,虞枝徑自找了一個僻靜的小軒練字,小軒屋的窗戶剛剛好正對假山,所有畫麵一覽無遺。
紫宸殿。
薑璟從暗衛口中得知此事後,麵上露出驚訝之色。
暗衛轉述虞枝的話:“夫人給陛下您的話——此事我已知曉,往後不要再做。”
薑璟聲調一如既往:“朕知道了。”
他繼續問:“母妃什麽反應?”
“綠漪說夫人是難過,似乎也很生氣,但沒有對她發火,還是將她留在玉漱殿中,隻是不讓她在身邊伺候。”
薑璟道:“擺駕玉漱殿。”
過了一陣工夫,就著皎潔的月色,薑璟來到玉漱殿。
此時剛入夜不久,時辰不晚,藉由玉漱殿透光的窗戶可知虞枝尚未就寢。
殿門兩端懸掛的六角宮燈發出亮眼的光芒,光暈折射在薑璟周身,照出他溫和神情,刻畫出他紋絲不動的影子。
薑璟看著門,這一次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讓門口守著的宮人進去通報。
殿中分外安靜,宮人小聲道:“夫人,陛下來了。”
虞枝筆尖一鬆,墨汁在白紙上暈染開,如黑色的花。
過了三息,虞枝鎖住眉,眼裏透出幾分苦惱,爾後她換一張嶄新的宣紙,凝神握住筆杆,繼續寫字。
宮人等待了一會兒,才聽到虞枝的話:“讓他回去,不見。”
宮人領命,正要轉身,前方再度響起虞枝的聲音。
“等等,你再告訴他一聲,這一段時間我不欲再見到他,我不想徒添煩惱,當下我隻想安心習字。”
聽罷,宮人額頭流下細密冷汗。
她立刻明白陛下和夫人是鬧了矛盾,那這個傳話的差事可不好做,但宮人也隻能硬著頭皮去轉告殿外等候的薑璟。
殿外,宮人走出來。
薑璟神色如常。
宮人垂首,正聲把虞枝的話複述一遍。
薑璟微微吊起的眼尾徐徐拉下來。
他聽自己問:“這是母妃的意思。”
宮人驟然覺得膽寒,身軀無意識抖起來,她顫道:“啟稟陛下,這就是夫人的原話,千真萬確,奴婢可不敢篡改。”
換做平常,薑璟會說一聲隨口的安撫話,可是現在他沒有。
薑璟未理宮人,望向殿門,眼神幽深地像是穿過厚重的殿門,直直定格在虞枝身上。
虞枝沒有要聽他的解釋。
出乎薑璟的意料,他吃了閉門羹,並且榮獲虞枝的警告,讓他最近不要出現在她麵前。
一次疏離不夠,還要來第二次明麵的疏遠。
一個疑問在薑璟心中沸出。
他,做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