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璟在殿外靜立約莫一刻鍾工夫, 恰逢宮人端著煎好的藥過來,薑璟遂取過藥,徑自端著托盤進去。
“姐姐, 我不想因為我而導致你和陛下鬧矛盾,都是我不好, 你別和陛下吵, 是我一意孤行。”是宋雲熙的聲音,估計是隱約聽到虞枝和薑璟之間充斥火藥味的交流了。
薑璟停頓。
姐姐?
薑璟垂眼, 須臾, 他無聲短促一笑,重新掀開眼皮步入內殿。
“母妃, 藥好了。”
虞枝轉身, 看到端藥的薑璟,蹙眉沒有說什麽, 倒是宋雲熙頗為受寵若驚, 竟然叫一國之君給自己端藥, 他何德何能?
宋雲熙心跳加速半拍, 半晌平複。
進宮初見這位聖人時,宋雲熙緊張畏懼,小心翼翼,現在有虞枝在身邊, 宋雲熙泰然自若。
宋雲熙明白薑璟多少有點不喜他,這無可厚非, 不過隻要他抓好虞枝, 那薑璟就拿他沒辦法。
他要做的是不合薑璟交惡, 保持不冷不熱的關係即可。
薑璟親自端藥來定是看在虞枝的麵子上, 也相當於薑璟承認宋雲熙的地位了。
宋雲熙心緒飛轉, 感覺自己努力沒有白費,不僅成功留在虞枝身邊,還意外得到薑璟的尊重。
薑璟麵帶微笑。
虞枝接過藥,對宋雲熙道:“你能自己喝嗎?”
宋雲熙瞟眼深不可測的薑璟,道:“應該可以。”說完,宋雲熙嚐試調動自己的雙手,然而效果甚微。
“我來吧。”虞枝道。
薑璟適時插進話:“母妃,還是讓兒臣代勞。”
聽言,宋雲熙怔怔然。
虞枝納罕,淡淡道:“令容,你確定你要給宋小郎君喂藥?”
薑璟麵不改色:“您說得對,這件事兒臣確有責任,是以還是兒臣來。”
虞枝目視薑璟,薑璟也看著虞枝,臉上寫著一些歉意。
宋雲熙則立刻道:“陛下,這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與陛下無關,陛下願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感謝陛下還來不及。”
“不必感謝了。”薑璟說。
虞枝看了看薑璟,又瞅了瞅宋雲熙,等她回神時,手裏的藥已被薑璟拿過去。
“宋郎君。”薑璟靠近床榻。
宋雲熙渾身不自在,“陛下,我自己來吧。”
薑璟:“好。”他把藥碗放在榻上,宋雲熙提起一口氣端起藥,可是他的手是真的還沒好。
薑璟端量宋雲熙,遂道:“你想要什麽補償?”
宋雲熙搖頭:“承蒙陛下抬舉,但我不要補償,比試在所難免會受傷。”
“你很勇敢。”薑璟道。
“多謝陛下誇讚,您折煞我了。”
“朕實話實說。”薑璟慢悠悠道。
“手還抬不起來?”薑璟問。
宋雲熙:“是。”
虞枝道:“令容,我去叫宮人來。”
薑璟舉手示意不用多此一舉。
隻見薑璟重新端藥,舀起一勺湯送到宋雲熙唇邊,宋雲熙不可置信,猶豫許久,婉拒道:“陛下實在折煞我,我何德何能能被陛下如此對待?多謝陛下抬愛,可我實在受不起。”
薑璟神情如常,嗓音清淡:“宋郎君受傷,朕自當關懷。”
薑璟看著宋雲熙,宋雲熙後頸無端鑽出稀疏的古怪寒意。
宋雲熙意識到方才他贏得薑璟的尊重隻是錯覺而已,但絞盡腦汁也猜不出薑璟用意。
“何況你與朕也算半個家人了,朕關心你也是應該的。”薑璟收回玉勺,低眼用玉勺攪湯。
宋雲熙怔愣。
薑璟道:“比試是朕考慮不周,方才朕與母妃商議,決定正式宣召你入宮。”
宋雲熙瞪大眼眸,眸色澄亮,如最亮眼的星辰,麵色因為開心發熱,目光像是求證似的投到虞枝身上。
虞枝微微偏眼,頷首,等她視線回來時,宋雲熙衝她眨眨眼,俏皮喜悅,虞枝忍不住掩唇笑了。
見狀,宋雲熙紅了臉,下意識扭頭不去看令他臉紅心跳的虞枝。
躲閃後,宋雲熙臉上的笑更歡了,情不自禁露出八顆牙齒。
二人之間的互動全被薑璟看在眼裏,高興的宋雲熙顯然是忘記他麵前還有薑璟。
薑璟眼簾下墜,沒有血色的指尖繃緊,壓製住勺柄,指尖呈白釉色,與玉勺顏色交相輝映,
薑璟再度舀起一勺黑黢黢的藥汁,道:“所以,你受得起。”
“謝陛下隆恩,我一定盡心盡力伺候夫人。”宋雲熙激動道。
宋雲熙眼下還有一門關卡沒過——不想被薑璟喂藥,於是他求助似的瞄虞枝,虞枝雖然覺得有點怪,但不好阻止,便擺了擺手,暗示宋雲熙不要有心理負擔。
宋雲熙激動興奮隱去,枯著臉,一副無望赴死的樣子,迫不得已慢慢張開口。
他這一碗藥吃得戰戰兢兢,帝王的恩賜和體貼叫他誠惶誠恐。
吃到半途,宋雲熙認為實在別扭,身體爆發出一股氣力,接過薑璟手裏的碗,一口幹完。
由於吃得急,有藥汁從宋雲熙的唇邊流下來。
虞枝叫慢點來不及了,她便拿出帕子讓宋雲熙擦擦嘴,薑璟突然起身,擋住虞枝,道:“宋郎君,你好好養傷。”
宋雲熙道:“承蒙陛下牽掛,我謹記於心。”
薑璟點頭,轉身對虞枝道:“母妃,兒臣有點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虞枝:“......好。”
虞枝跟著薑璟出殿。
虞枝道:“你想說什麽?”
薑璟道:“此番是兒臣考慮欠佳,兒臣不想因為這點事又和您再生嫌隙。”
“您消消氣。”薑璟主動低頭,借此破冰。
虞枝道:“好,這件事我也有錯。”
“不,您沒錯,錯的是兒臣,也許兒臣一開始就不該安排這場比試。”
“惹得您生氣,是兒臣不對,兒臣有錯,懇請母妃原諒。”
“你勿要這樣說,比試說到底是你的用心良苦,我理解,隻是沒想到宋小郎君會那般執著......”虞枝頓了一下,“總之結果還不算嚴重,但往後你做事定要注意,有的事點到為止,還有如今我的事已然解決,你日後無須再如此操勞,好生休息。”
“好,那您原諒兒臣了?”
虞枝釋懷氣散,溫柔地笑:“原諒你了。”
二人之間僵硬的氣氛消弭。
薑璟道:“您確定就是他了?”
虞枝踟躕一息,道:“是。”
“宋小郎君年輕氣盛,倘若以後闖了什麽禍,你多擔待點。”
薑璟道:“隻要他將您伺候好,什麽都好說。”
虞枝嗔薑璟,打了他一下。
薑璟笑笑,“兒臣想借用一下帕子。”
虞枝把帕子遞給薑璟,薑璟接下帕子,說:“手上有藥汁。”
說著,薑璟用幹淨透香的巾帕細細擦拭自己的十指。
“你方才為何要喂宋小郎君?”虞枝道,“我可注意到了,你把他嚇得不輕。”
“宋郎君受傷與兒臣有關,兒臣總得表示一下歉意。”
虞枝揶揄道:“你可是個皇帝。”
“皇帝也不過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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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雲熙在宮裏住下來,宋雲嘉回去把宋雲熙的細軟收拾好送到宮裏。
宋尚書和宋夫人得知宋雲熙成了虞枝伴讀,心下高興,托著宋雲嘉給宋雲熙送了不少好東西。
宋雲熙對此視若無睹,隻是對宋雲嘉道:“你當初好心勸我時,可想過現在的畫麵?”
宋雲嘉保持沉默,送完東西,放下一句客氣關切的“好好養傷”,便徑自離去。
宋雲熙覺得宋雲嘉是在羨慕他妒忌他。
思及此,宋雲熙笑了笑,他的父母被宋雲嘉搶去,偏偏宋雲嘉還不屑一顧,隻要一想到這,宋雲熙心中甚是不平衡,落差感極大。
好在他把虞枝搶到,沒有讓宋雲嘉得手。
從此以後,他宋雲熙不再是個沒人要的,他也有屬於自己的人了。
雖然受了不輕的傷,可是物有所值,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虞枝經常會來看望他,言語關切,宋雲熙心頭甜蜜。
從虞枝身上,宋雲熙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並且他想一直擁有,甚而欲意獨占。
宮人過來道:“郎君,陛下和夫人來了。”
宋雲熙臉色又陰又明,拉了拉被衾。
是的,虞枝過來看他時,身邊總有一個薑璟,從未缺席,概因討嫌的薑璟,宋雲熙都不敢讓虞枝給他塗藥,每次都是讓宮人來。
不知不覺中,薑璟成為宋雲熙眼中釘,宋雲熙心有幽怨,卻不敢吐露。
虞枝和薑璟這次多帶禦醫過來,禦醫給宋雲熙診治後道宋雲熙的身體恢複得很好,不用再天天躺著,可以出去走走。
宋雲熙已經把自己融進麵首的角色中,特別上道,他當著薑璟的麵,拉住虞枝的衣角小聲問:“夫人可以陪我去散步嗎?”
虞枝咳了一聲,壓下不好意思,道:“這幾日不行,我母親的忌日要到了,我需要焚香齋戒。”
薑璟駐足不語,仿佛見怪不怪了,隻有虞枝尚未習慣,還屬於生疏中。
“對不起,夫人,我說錯話了。”
“無事。”
“那我冒昧問夫人母親的忌日是哪天?”
“就兩日後,十月廿八,怎麽了?”
“那我可以一起祭拜嗎?我也想表一份心意。”
聽聲,虞枝下意識望向薑璟,薑璟一語不發,隻是含笑。
虞枝踟躕片刻,點了頭。
宋雲熙道:“那我需要準備什麽?也要焚香齋戒嗎?”
“你不用。”虞枝想了想,“你可以幫忙做天燈,天燈你會做嗎?”
“我可以學。”
走時,虞枝讓人給宋雲熙添了層被褥,天氣已經轉涼,虞枝讓宋雲熙注意身體。
宋雲熙認真回答,當即把虞枝送的厚實被褥蓋上,“我蓋好了。”
虞枝看著宋雲熙好笑。
薑璟眼角餘光落在虞枝臉上,手挑了挑手腕的一串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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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日這天,薑璟忙到申時方處理好政務,來到玉漱殿時久違地聽到虞枝純粹的笑聲。
他進殿,發現傷勢差不多痊愈的宋雲熙已經和玉漱殿的宮人們混成一團,正在一起動手做天燈。
宋雲熙手生,即便有人教也做不好,青磚地上俱是他的失敗品,出了不少糗,與他的雄心壯誌背道而馳,惹得一群宮人偷笑不止。
虞枝也笑宋雲熙,宋雲熙羞愧臉紅,發憤圖強,越挫越勇,重新拿起竹篾,根據失敗的經驗,更加用心去製作孔明燈,掌腹磨出不少血痕。
雖是忌日,但此時氣氛不顯沉重,而是活絡和熱鬧。
薑璟靜靜看著虞枝等人,站了不到兩息,虞枝發現薑璟,道:“來了。”
殿中人登時停下手裏事給薑璟行禮,熱鬧氣氛驟然散了。
“抱歉,兒臣來晚了。”
“不晚,快過來。”虞枝踱步去接薑璟。
薑璟沒動,等虞枝靠近他後方才和她一起步入院中。
目及滿地的半成品天燈,虞枝道:“令容,我記得你做天燈的手藝最好,不如你來教一下宋小郎君吧。”
宋雲熙正是苦惱之時,並未想太多,聽到虞枝的話,便道:“懇請陛下指教。”
薑璟道:“可以。”
虞枝招呼宮人去搬月牙凳過來給薑璟坐。
“你好好教,順便我也來偷偷師。”虞枝坐下。
薑璟:“那母妃可要張耳聽了。”
在薑璟的指點幫助下,宋雲熙終於完成一盞天燈,但他擔心飛不起來,遂點燃燈芯,直到目睹天燈成功飛起,宋雲方熙眉飛色舞,興奮得跳起來。
“夫人,我飛起來了!”宋雲熙第一個和虞枝分享自己的喜悅,語無倫次。
虞枝沒笑,給予他肯定:“嗯,我看到了。”
薑璟道:“不錯。”
熱血稍微褪去,宋雲熙趕緊給薑璟行個鄭重的禮,誠摯道:“多謝陛下指導。”
雖然薑璟對他不喜,可無法否認,薑璟的的確確是個平易近人的皇帝,那日練武場的高高在上的淡然和漫不經心的壓迫感似乎消失殆盡。
宋雲熙決定和薑璟好好相處。
薑璟:“小事,無足掛齒。”
虞枝:“那接下來就辛苦你們做天燈了。”
如虞枝所說,薑璟帶著玉漱殿會做天燈的宮人埋頭專心製作天燈,而虞枝則看著他們做,時不時去端茶果來。
其中薑璟是產出做快,天燈做工亦是最好的。旁人一盞茶功夫隻能做一盞,薑璟可以做三盞。
聚精會神做天燈的薑璟看起來不像一個威嚴不可侵犯的帝王,他從一個清雅出塵的謫仙變成一個沾染人間煙火氣的能工巧匠,做起天燈來得心應手,堪稱神乎其技,令人震撼。
不知過了多久,虞枝瞥見薑璟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她掏出巾帕,自然湊近薑璟,用巾帕揩去薑璟額頭的汗。
“要不要休息一下?”虞枝低聲道。
薑璟睨眼虞枝的手以及掌心攥的巾帕:“無妨,兒臣做這點事還不至於累。”
“如果累就告訴我,不要強撐。”
薑璟笑著頷首。
虞枝過去看宋雲熙,沒有打擾他。
不過宋雲熙知道虞枝過來了,抬頭看虞枝,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一個底盤快了。”宋雲熙說。
薑璟側耳傾聽。
虞枝:“慢慢來。”
耳力敏銳的薑璟聽到身後傳來宋雲熙很輕很輕的聲音:“姐姐,我也想要你擦汗,可以嗎?”
宋雲熙眸光希冀,音色逸出央意。
虞枝依言。
“謝謝姐姐。”宋雲熙語調是止不住的喜悅,目光像是粘著在虞枝的巾帕上,吞了吞唾沫,還是忍住沒開口要。
右手手背發燙。
薑璟折斷一根竹篾,卻不自知。
傍晚時,九十九盞天燈全部做好。
虞枝心係懷念,給孔明燈題字,寫上自己對母親的悼念詞,以及對在世親人的祝福語。
“你也來提一個。”虞枝把筆交給薑璟。
薑璟道:“好。”他上前,提筆於孔明燈麵。
宋雲熙看著薑璟寫出的字,有點奇怪。
虞枝神容悲傷,輕聲對宋雲熙道:“今兒也是他生母的忌日。”
宋雲熙驚訝。
待薑璟提字畢,虞枝便同薑璟一起把九十九盞天燈放飛。
九十九盞被點燃的天燈沒有出任何意外,它們懷揣真摯的感情,如冉冉升起的星星,飛向漆黑的天際,點綴天空,明亮的光照耀在玉漱殿上。
虞枝閉上眼睛祈禱。
過去一會兒,虞枝睜開雙目,吸了吸鼻子,眼中含淚。
時刻在意著虞枝的宋雲熙注意到她的情緒,正要上前,比他更靠近虞枝的薑璟已然先他一步牽住虞枝的手。
薑璟神情溫柔,語調亦是透出極致的安撫和可靠:“母妃您別傷心,兒臣在。”
虞枝下意識回握薑璟的手,頭緩緩靠在薑璟的臂膀處,淚花滾下。
薑璟細致溫柔地給虞枝拭去淚。
“我沒事。”
“嗯,兒臣知道。”
“你也是,不要傷心。”虞枝安慰薑璟。
薑璟想笑,是愉悅至極的笑。
但他麵上未曾表露,而是露出傷心,在聽到虞枝的寬慰之言後,傷心隱沒,眉眼稍稍舒展,他回答:“好。”
此時此刻,薑璟和虞枝之間誰都插不進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裏頭。
宋雲熙駐足,呆滯良久,背影蕭條孤涼。
他臉色漸漸陰沉,心裏好像明白了什麽。
暴烈的占有欲充斥在宋雲熙腦中,讓他生出強烈至極的衝動——衝上去將兩人撕開,把虞枝據為己有。
【作者有話說】
作者不能立flag ,立了就╥﹏╥所以前麵flag不作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