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昏暗陰森, 安靜得好像是勾魂索命的陰曹地府。
虞枝是第一次踏足牢房,牢獄中的氣味並不好聞,且陰冷的氣息、狹隘昏暗的環境引得虞枝不適。
似是察覺出什麽, 薑璟伸手,托住虞枝的腕骨, 道:“接下來要走台階, 光線不好,您當心。”
薑璟溫柔貼心的話驅趕虞枝心尖生出的懼意。
在薑璟的帶領下, 虞枝很快來到關押宋雲熙的牢房門前, 腕骨的觸感也立刻消失了。
站在牢房外,虞枝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禁眉心一蹙。
薑璟道:“母妃, 你若想了解什麽,可以問他。”
他指的是這裏的獄官, 他對宋雲熙的情況很熟悉。
虞枝卻搖首不語。
旁邊的火光橙黃明亮, 虞枝依稀看到牢房深處的一道人影。
他癱坐於地, 背靠牆壁, 頹靡不振,紋絲不動,宛如沒了生氣和呼吸的人。
虞枝知道是宋雲熙,心頭微動, 她動了動唇,低聲說:“我自己一個人進去。”
薑璟半張臉藏在昧光中, 他表情有點寡淡。
聞虞枝所言, 薑璟點頭, 給獄卒一個眼神, 獄卒當即打開牢房, 虞枝提步進入。
熟悉的足音響起,宋雲熙在渾渾噩噩中緩緩睜開眼。
待見到虞枝,宋雲熙沒有光亮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他用著沙啞的嗓子欣喜道:“姐姐,你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虞枝與他對視,道:“他們對你用刑了?”
宋雲熙雙手雙腳皆被鐵鏈拴住,身上衣裳沾血,還破破爛爛,露出好幾道裂開的傷口,不過不是特別嚴重的傷勢。
薑璟並未讓獄卒給宋雲熙用什麽殘酷的大刑,不過牢獄之中的小刑罰多樣,也足夠他受了。
沒受重傷,卻也是狼狽至極,令人不忍心去直視。
歡喜過後,宋雲熙便意識到自己此時的模樣,頓時感到陣陣自卑,他慌忙垂首,恨不得把腦袋塞進自己衣裳裏,“姐姐,別看我,我現在不好看。”
虞枝見狀,依言偏開視線,沒去看他。
確定虞枝沒看他後,宋雲熙鬆了一口氣,才敢直勾勾盯著虞枝,目光止不住的貪婪和愉悅。
他的眼中並無害怕恐懼,渾身亦無灰敗的氣息。他似乎又回到過去,他隻是那個容易害羞、真摯誠懇的少年。
忽而,宋雲熙的目光注意到牢房外的一道讓他恨得牙癢的身影。
頓了一息,宋雲熙轉回視線。
虞枝不知道該和宋雲熙說些什麽,便沉默。
宋雲熙打破無聲:“姐姐無須擔心我,我現在感覺還可以,反正一時半會是死不了。”
虞枝皺眉未言。
“你有什麽話要和我說?”虞枝平聲問。
宋雲熙不答,反而道:“姐姐,我應該是要死了。”薑璟不會放過他。
“臨死前能見到姐姐我真的好高興,再無遺憾,隻是姐姐我心裏的不甘和憤怒卻遲遲不散,是以今日我想問姐姐一個問題。”
宋雲熙的瞳仁中爆發出極為執拗的光,下一瞬,他神色一變,慘淡地笑道:“姐姐便看在我快死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就告訴我真話,讓我滿足好不好?”
“你問。”
宋雲熙道:“姐姐,你喜不喜歡我?”
“我......”虞枝不知道她對宋雲熙的好感算不算喜歡。
宋雲熙看著虞枝,神情扭曲了一下,骨頭滲出涼意,他固執道:“不喜歡那為何要對我那麽好?”
“我......”
“我應該是——”有點喜歡你的,可是後麵的話被宋雲熙打斷了。
“不為難姐姐了,姐姐我換個問題,你會不會記得我,一輩子的那種。”
“會。”虞枝沒有猶豫地說。
宋雲熙粲然一笑:“那就夠了。”
“姐姐還喜歡那個叫蘭渚的男人嗎?”
虞枝啞然片刻,淡聲道:“不喜歡。”
宋雲熙餘光瞄向牢房外那個高挺身影,壓低聲音:“那姐姐可喜歡他?”
雖然宋雲熙未曾言明,可虞枝就是知道宋雲熙是在說誰,起初虞枝是感到被冒犯,很是惱,可緊接著想到什麽......
虞枝斬釘截鐵道:“沒有。”
宋雲熙咧開嘴笑:“那我就放心了,對不起姐姐,先前都是我錯怪你了,都是我的錯。”
說著說著,宋雲熙的聲線越來越低。
虞枝都聽到了,卻沒有任何動容,錯已犯下,傷害也實打實地造成了,如今反省道歉又如何?能彌補多少?
而且這並非宋雲熙第一次犯錯了。
事不過三,脾氣再好的虞枝也受夠了,她又不是無悲無喜的菩薩。
“都說完了,我走了。”虞枝不想見宋雲熙。
“等等。”宋雲熙道,許是擔心虞枝走人,他甚至牽動自己受傷的身軀,連帶著鎖鏈被拖動,發出沉甸甸的響聲。
“最後一個請求。”
“姐姐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我有個秘密想告訴姐姐,隻說給姐姐一個人聽,但怕旁人聽到,故而請姐姐靠近些。”
“什麽?”
“姐姐過來便是,求你了,姐姐不想知道那個秘密嗎?”
昏淡光暈投在宋雲熙精致漂亮的麵容上,襯得他充滿**,連帶著他沙啞的聲線都透出讓人彌足深陷的蠱惑。
虞枝最後還是過去了。
宋雲熙嗅聞虞枝身上的味道,要求道:“閉上眼,我不想姐姐看到我這股樣子。”
到這個時候,他還計較這些外表功夫,虞枝無語一會兒,卻也理解宋雲熙,於是照做。
“頭低點。”宋雲熙道。
虞枝踟躕著彎腰垂首。
宋雲熙猛然仰頭,飛快吻了下虞枝的嘴唇,動作過快,虞枝都沒反應過來,就連外麵的人都反應過來,被打得猝不及防。
得逞後,宋雲熙捧腹大笑,笑得合不攏嘴。
黑暗中,他的嘴唇殷紅如血。
宋雲熙嘚瑟說:“姐姐還是這麽善良好騙。”
“你——”虞枝抹唇,似乎要把嘴唇上沾染的氣息全然拭幹淨。
宋雲熙笑出眼淚:“姐姐,雖然我比你小,可是今兒我想告誡姐姐一下,不要太相信男人的話。”
虞枝眈了正在發笑的宋雲熙一眼,末了她攥了攥手心,轉身離開。
宋雲熙沒有出言挽留。
牢房淒冷壓抑,令人窒息,不適合虞枝這等貴人過來。
目睹虞枝離去,宋雲熙重新被黑暗籠罩,他露出癡迷之態,呢喃道:“壞女人。”
他和虞枝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像是一場鏡花水月,可也足夠宋雲熙去回味。
所以即便是死,他也要在死前再占有虞枝一回。
宋雲熙舔舐自己的唇,吞噬屬於虞枝的味道。
他明白自己配不上虞枝。
宋雲熙不恨虞枝,他隻恨薑璟,更怨恨自己無能衝動,一開始就走進薑璟給他設下的圈套,掉進陷阱裏再無翻身之地,甚而賠了自己性命。
不過他也不是完全的失敗者。
至少他曾擁有過虞枝。
而薑璟......
這一回,他宋雲熙贏了,是毫無懸念的大獲全勝。
宋雲熙笑。
當牢房門重新被鎖上時,薑璟已至虞枝身邊,他垂眼,睫毛密密的,折成一層暗淡的陰翳,遮住瞳仁裏的情緒。
薑璟聲音很緩:“母妃,他可有冒犯您?”
虞枝沒有回答,而是小聲道:“令容,我不想再看到他,將他逐出長安吧。”
言下之意是放宋雲熙一條生路。
聞言,薑璟並未馬上回答,隻是靜靜端量虞枝微微發紅的嘴唇。
唇色似乎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擦拭後形成的。
思及適才看到的畫麵,就算虞枝不說,薑璟也推測出來了。
一條臨死還要奪食的狗,當真是狗膽包天,不知死活。
本來不討厭狗的薑璟不知從何時起便對狗產生了厭惡,而今是愈發嫌了。
薑璟側目,恰恰與牢房中的宋雲熙對上目光。
沒等到薑璟的回話,虞枝仰頭,注視薑璟:“令容,你聽到了嗎?”
薑璟回神,沒有問原因,眼角弧度是冷的。
須臾,他眸中流露出一點兒慈悲:“好。”
虞枝:“無事了,我想回去了。”
薑璟:“兒臣送您。”
虞枝:“嗯。”
薑璟送虞枝回去後,在殿中陪了虞枝一盞茶功夫,隨後因要處理政務不得不離去。
等殿中隻剩下虞枝一個人,她才攤開手心,一點點撥開手心裏的紙團。
這是適才在牢中宋雲熙交給她的。
打開一瞧,裏麵內容如下:
姐姐,你信我,那時我所言句句屬實,姐姐若是還想維係同他的關係,還是先離開長安吧。
虞枝閱完信,偷偷燒了後,出神地注視著手腕上失而複得的血玉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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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廂,牢獄中,有獄卒在宋雲熙麵前擺上一個漆色的長案,接著在案上放下兩杯酒。
“這是什麽?”宋雲熙抬頭,“陛下。”
薑璟靜立在案前,身姿如鬆如鶴,衣袍幹淨,清正雅致,與這牢房格格不入。
薑璟說:“宋雲熙,朕小看了你的膽量。”
宋雲熙:“怎麽,陛下現在就要殺我,還是要先折磨我?”
薑璟柔和地笑,不與宋雲熙多言了:“這是朕欣賞你的膽量,特意給你準備的酒,選一杯吧。”
“酒?恐怕不是那麽簡單吧。”
薑璟莞爾,坦然道:“自然。”
“都是毒酒,還是隻有其中一杯是?”
薑璟耐著性子道:“你覺得呢?”
宋雲熙冷笑一聲,道:“誰知道,我一介草民,可揣度不出陛下的心思。”
薑璟這是在戲耍他還是真要置他於死地?
無人知曉。
收攏心緒,宋雲熙亦不再多言,反正都要死,既然如此,那就幹脆點,斷不能讓薑璟看扁了。
宋雲熙閉上眼,隨意順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等待死亡。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宋雲熙什麽都沒感覺到。
薑璟笑了笑,隔了一會兒他又笑了一聲,“看來你運氣不錯。”
“什麽意思?”
薑璟:“你喝的這一杯是解藥,另外一杯則是能讓你穿腸爛肚的毒酒。”
“解藥?”
“嗯。”薑璟耐心地解釋,“還記得朕有一次親自給你喂藥嗎?”說完,薑璟麵上露出點嫌棄和厭惡來。
薑璟忍不住拿出巾帕認真擦拭自己的手指,好似手指碰到了什麽髒東西。
“記得。”那次記憶過於鮮明驚悚,宋雲熙想不記得都難。
薑璟提及此事,那定是有緣由,思及此,宋雲熙開始琢磨,回憶那時的細枝末節。
薑璟略微皺眉,再三確定自己十指幹幹淨淨後,才收帕子,輕描淡寫道:“不用想了,朕那次給你下了毒。”
宋雲熙震驚,好半天後,他譏笑道:“陛下當真好手段。”
薑璟謙虛道:“不必誇讚。”
宋雲熙見薑璟虛偽做派,猶覺惡心。
想到什麽,宋雲熙道:“陛下對我下毒。”他嗤笑,心頭的妒火和憤怒奇跡般消失了大半,“原來陛下也嫉妒我麽?”
薑璟淡掃宋雲熙一眼,道:“你之所以還能活這麽久,全因朕每月將解藥加在你要吃的菜裏。”
薑璟下毒實乃失控之舉,那時宋雲熙斷不能死,薑璟決定挽回錯失。
不過薑璟沒給宋雲熙完全的解藥,隻是每個月讓宋雲熙吃定期的解藥。
倘若有一月宋雲熙未吃解藥,毒素發作,必死無疑。
聞言,宋雲熙忿然地看著薑璟,扯著嘴角道:“那我喝了這杯酒有何用?還不是要死,這運氣,不要也罷!”
“為何不要?”薑璟詫異,“朕不會再殺你。”
宋雲熙仰視薑璟:“陛下想做什麽?”
薑璟:“朕每月都會給你解藥,你會好好活著。”
宋雲熙笑了,道:“今後被陛下所控製,那與死無異。”
薑璟一針見血:“你還想死?”
宋雲熙沉默了,薑璟說不會再殺他,那定是真話,也就是這一句話給了宋雲熙希望。
讓一心赴死的宋雲熙長出了活著的苗兒。
他在這世間仍有牽掛,他還想見虞枝,同時,他在這世間還有情敵。
這一次他鬥失敗了,是因為他處在弱勢中,身後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強大的力量。
可是若再給他一次機會......
薑璟再度拋出**:“你不是還想報複朕嗎?努力試試罷。”
“朕網開一麵,留你一命,不過你這張臉是不能再要了。”
宋雲熙沒有說不好也沒有說好,卻也是變相接受了即將到來的被安排的命運。
一想到會成為薑璟的傀儡,宋雲熙就充滿不甘和怨憤。
看著薑璟溫雅從容的神情,宋雲熙血液沸騰,心髒叫囂著撕碎薑璟的麵具。
情緒如火,宋雲熙脫口而出:“陛下以為姐姐會接受你嗎?你不是聽到了嗎?姐姐親口說她不喜歡你,她對陛下隻、有、親、情。”
“姐姐看著溫柔,實際也是個烈性子,陛下想讓這親情轉變成男女之情,隻怕沒那麽簡單吧,不對,不是沒那麽簡單,而是難如登天呐!”宋雲熙嘲笑道。
“姐姐是不會接受陛下的。”宋雲熙擲地有聲,用極為肯定的語氣陳述道。
薑璟唇角笑弧愈發大,隻是眼底溫度卻是極冷的,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陰濕牆壁上,一道影子晦暗不明,詭異而扭曲,就如同薑璟又冷又沉的眼珠子。
他道:“別不識抬舉。”
“在朕麵前耍威風,你還不夠格。”
也就是那一瞬泄了情緒,薑璟很快恢複如常,絲毫沒有被激怒。
薑璟轉而用憐憫的目光凝視宋雲熙,溫聲道:“除了這些,你還會說什麽?盡管說來聽聽,朕有的是耐心。”
“你和姐姐不可能。”
“那朕告訴你一個世間永恒不變的常理,母子本該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薑璟提腳,踩在宋雲熙小腿上的傷口處,口中道:“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