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把何皎皎往外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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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燃着檀香。
落日西斜, 半山腰撞了佛钟,钟鸣悠长。
凌行止曲指,一声声叩响案桌, 他的心跳也一声比一声更加燥乱,“你还堵在我这儿作甚?”
男人忧思甚重,眼角瞥着长身依在门口的少年,紧皱起的眉头足以夹死苍蝇。
凌昭死活不肯走, 要问个清楚,燕东篱怎么会在南山寺。
不难查,凌行止直截了当与他讲了, 他带来的。
南山寺暂时供奉着四皇子的衣冠冢和往生牌, 燕东篱前几日递来帖子,上请祭奠四皇子。
巧逢凌行止近日与苏长宁定在南山寺议事, 便一道将人带来了。
凌昭不信,冷笑一声,“他也配, 你别想糊弄我。”
他狐疑地问, “那你怎么又在这儿?”
哪里没法议事, 好巧不巧定在南山寺,又让燕东篱孤身一人,在偏僻处遇着了喝醉的何皎皎。
凌行止眼下可没有闲心管他信不信, 横了眉,“打探监国行踪, 你是何居心?”
“你少拿监国的名号压人, 何皎皎喝得头都大了, 能一个人走失出去, 偏遇着他燕东篱了?”
“要么你把燕东篱交出来我自个儿问, 要么你跟我说清楚。”
凌昭才不怵他,动倒西歪的抱臂环胸,长眉一挑,混不咎跟他二哥耍无赖,“反正你今儿不跟我交代清楚,我不走了。”
“我跟你交代清楚?”
凌行止一掀袍摆,几欲抬脚过去踹这泼皮,他好赖忍住,倒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南山寺是舅舅喊我来的,你有能耐缠他去。”
后而却没忍住冷笑,他刺了凌昭一句:“怎么遇不着燕东篱,说不定偏他两个有缘呢。”
监国跟大将军却也没议什么正经事儿,苏月霜今日大张旗鼓,第一次出门和人社交。
苏长宁年近四十,方得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老父亲一早巴巴强拉了凌行止,来送苏月霜出门。然后两人今天偷懒,找南山寺几个长老主持下棋论道去了。
等后山桃林宴会结束,再让凌行止过去接苏月霜,给她撑场子呢。
结果,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国寺重地,他们眼皮子底下,未婚妻和女儿被人给掳走了。
哪里来的贼人如此胆大包天,又有此等手段,行这样的祸事。
他们且意欲何为?
苏长宁调派兵马,围了城,寻迹追了过去,车辙的痕迹却全断在五里外荒山中的一处断崖前。
太医验过现场,桃林中酒食无异,四处摆的薰香里掺了迷香。
一点蛛丝马迹,短短几个时辰,暗牢里捉来三十余人,可惜没拷问出来半点消息。
一共被掳走的十六位小姐,哪个不是家事显赫,重臣公爵之女。
消息已经送回她们各自家中,凌行止坐镇南山寺,等着她们家眷赶来,暂时把人安抚住了。
一有不慎,此事足以引得朝堂震**,他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说不定都要晃上一晃。
“凌行止,谁是你亲弟弟啊?”
凌昭果然被他戳中痛脚,跟他气急叫嚣起来。
不是,他二哥怎么能说这话,什么叫两个人有缘份?
凌行止坐立难安,看凌昭还跟他赖唧唧的拈酸吃醋,心烦意乱“滚”字刚要出口,见门外李长急匆匆赶过来。
李长摸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拜道:“太子爷,郡主娘娘醒了。”
“不过人还迷糊着,太后在旁边问了几句,都说不记得了。”
凌行止揉着额角问:“车备好了?先派人送老祖宗和令仪回宫。”
“你要实在有闲心折腾,赶紧先送令仪回去吧。”
他再看向凌昭,对这个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半点儿事没经过的幼弟头痛不已。
要遇到其它贵女们家眷,何皎皎怕没那么容易走脱。
凌昭心中烦闷,但明白事情轻重缓急,刚要出门。
凌行止又叫住他:“你先等等。”
他招手让凌昭过来,与他耳语道,“带令仪去厢房,故意支开她身边人,现在没了踪迹的苏家丫鬟,还有令仪醉酒走失出去,遇到燕东篱的事儿…”
他一一摊开来说,“令仪身边那几丫头我都敲打过了,你嘴严实一点儿,不要跟任何人提。”
凌昭诧异抬眸,看清他二哥肃然神色,思绪瞬息千回百转,他想得明白,但迟疑不定,“跟舅舅也不能说?”
那苏家丫鬟如今不是重中之重?
凌行止形容疲惫,咬字愈重,“令仪现在已是众矢之的,你莫非想让她处境更加艰难么?”
他跟凌昭推测,便是何皎皎没有喝醉,那苏家丫鬟不声不响,多半也会使别的手段把她带走。
雪蕊仅仅出门去井边看了看,来回一趟,半盏茶的时间不到,回来便寻不着人。
她走失这段时间,除了燕东篱,有没有见别人?
今日参加春日宴的贵女千金们,仅有何皎皎跟她身边的宫婢全身而退,若再传出些她是被人有意引走的风言风语…
被掳走的人一日没有平安归家,何皎皎多半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谁会信真是她运气好?
苏长宁看过桃林惨象,转身就要人去拿下雪蕊她们几个拷问,且是太后出面保下来的。
幸而雪蕊机灵,没提那凭空消失的苏家丫鬟,一口咬定何皎皎只是喝醉,到厢房后趁她们不注意,自己跑不见了。
凌行止跟他过口风:“令仪是自己喝醉了,她身边宫婢送她到厢房休息,婢子们躲懒没注意,把令仪看丢了。”
“你在一个偏僻的凉亭把她寻回来的,仅仅是这样,你记住了?”
夕阳余晖照得窗棂透红,屋内默了半晌。
凌昭垂眸应道:“好,知道了。”
他神色稍缓,抱拳告辞,“谢了,二哥,那我走了。”
凌行止是在把何皎皎往外头摘。
他二哥倒被他谢得一脸莫名其妙,凌昭谢他干嘛?
他很快反应过来。
凌昭替何皎皎谢他呢。
凌行止甩了手上的玉扳指拿来砸他,要给他气笑了,言简意骇,“滚。”
凌昭抬手接个正着,他脸皮厚着呢,语气且正儿八经,再谢了他二哥一句,“好嘞,谢太子爷赏。”
他便薅着凌行止的玉扳指走了。
一跨出门,少年脸上浅薄笑意,登时无影无踪。
他往桃林方向掠去一眼,收回目光后,逆着残阳薄红朝太后东院行去。
二哥还是没把话跟他说清楚。
而且,他真是半点儿都不着急苏月霜么?
他监国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还分得出心,先想好了怎么安顿好何皎皎。
啊……凌昭念头一转。
二哥大抵真心实意为他跟何皎皎好。
屋内的凌行止,却也沉了脸,“羽林卫工部两头不够他忙得?”
他还想问凌昭怎么跑南山寺来了呢,没得到处添乱。
“越大越难打发了,混得没个人样儿。”
他跟李长抱怨两句,拖长了语调,沉吟许久,“那边处理好了?还有詹事府……”
凌行止合目叹息,“得查查了。”
李长躬身应道:“是。”
东院。
南山寺太后住不下去了,行装已收拾好,可老人家不打算跟何皎皎一块儿走。
“我先见见那些可怜孩子们的家里人,晚些时候再赶回来。”
太后拉住何皎皎的手,柔声安慰她道:“令仪,你眼下不好出面,听话,先回宫去。”
“我陪您一起吧,说不定他们有话想问我呢?”
何皎皎犹豫着,不肯走。
雪蕊告诉她出事的时候,她跟听天方夜谭一样,难以置信的同时,有几分难堪。
她们都是一起来的,上午有说有笑的,对何皎皎来讲,不过短短睡了一觉的功夫。
可等她再睁开眼,却是物是人非,那群偷偷给她倒酒喝的姐姐妹妹,竟到了下落不明、生死难料的处境里。
却独她一个人好端端的,还要躲回去不见人。
虽然何皎皎其实畏惧见到她们家里人,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总不能自己安然无恙,便真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吧?
“你这孩子,有你什么事?你一醉晕了大半天,给你灌了三大碗醒酒汤,你才睁开眼呢。”
太后一颗心沉沉直往下坠,然面上不显半点儿凝重神色,极尽耐心地笑着哄她,“你知道些什么啊,听话,先回去。”
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嬷嬷上前,一左一右把她架上车辇。
为了不引人注意,专给何皎皎换了一辆青麻布毡的马车。
“老祖宗,我害怕。”
何皎皎扣住马车门框,眸中出了泪,挣扎道:“您让我留下来吧,我、我跟她们说说话也好……”
她话未说完,忽然遭一股大力往车厢里头扯去。
何皎皎撞上少年胸膛,她捂着鼻子后退,心里本来就很难受了,她差点儿疼哭,语调沙哑:“你怎么在这儿啊?”
凌昭朝外颔首:“别磨磨蹭蹭了,走。”
车夫驾了车。
何皎皎挪到窗边,想掀帘子往外看看。
凌昭长腿一迈,挤到她身边坐下,“啪”一下打开她的手,“你干嘛?”
何皎皎撂下帘子,冲他发火:“你干嘛啊?”
她腾一下转身背对他,赌气道:“我现在还见不得人了么?”
凌昭斜过上半身,压着何皎皎肩膀盯她脸蛋子瞧。
何皎皎心中急乱,伤心难受至极,抬眸就看少年面如冠玉,偏挤眉弄眼,“呀,哭啦?”
“啊—你讨厌死了!”
何皎皎酒还没醒全乎呢,低低尖叫一声,彻底被他惹毛,推不开讨厌鬼,拳头乱抡过去。
让凌昭大掌一合,两只手腕给人单手攥紧了,挣脱不得。
“何皎皎,你酒劲儿还没下去呢?”
凌昭扝得何皎皎一动不能动,他且空着只手,少女在他怀里仰头瞪他,气急败坏了:“王八蛋你放开……呜”
他一把掐住何皎皎的脸,乱掐,掐得她软糯脸蛋子不停变形,撅了嘴,骂不出来了。
“你下午撒酒疯怎么掐爷的,你还记得不?”
他薄唇噙一抹恶劣浅笑,等着和她算账呢。
何皎皎毫无印象,不信他半句话,只当讨厌鬼找借口欺负人呢。
她憋着劲儿一脑袋用力撞到凌昭怀里,趁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张嘴嗷呜一口咬住他下颌。
“嘶——何皎皎!”
凌昭吃痛,他逗人玩把自个儿逗急眼了,一把将少女摁住了。
两人如此闹了一路。
马车何时驶进皇宫,都未曾注意到。
到了玉琼殿,何皎皎闹得发髻散乱,一脑袋毛毛躁躁,掀了披风兜帽戴着蹬蹬下马车。
凌昭没下来。
雪蕊过来想扶她进殿,何皎皎却不动,她立在原地冲马车喊,“凌昭,你下来。”
马车帘子掀开,少年压着眉头捂住左边下颌,面色不善,恶声恶气:“干嘛。”
何皎皎给他下巴上咬出一排小牙印,可整齐了。
两人刚才没分出胜负,何皎皎犹不解气,放软声音,语调温软,“你过来嘛。”
凌昭且警惕着她,“有事说事。”
夕阳的最后一轮光正缓缓沉下山脚,暮色四合,玉琼殿中四处掌灯,照亮少女单薄身形。
何皎皎不说话了。
她绣鞋碾了碾地上一片落叶,后而小心抬眸看凌昭一眼,复又低头,神情忧郁。
兜帽垂落遮了她上半张脸,只见少女鼻尖俏红,贝齿叩住一点儿朱唇,似怯怯难安可怜模样。
“你怎么了?”
凌昭皱眉,三两步跨下马车,他以为何皎皎还在为春日宴的事难过,走到她身边去。
等他一过来,何皎皎抬头的同时,跟着抬了脚,狠狠跺到凌昭长靴上,“你王八蛋!”
她干完坏事儿,拉起雪蕊掉头往屋里跑,招呼身边人,“关门关门,别让他进来。”
凌昭:“……”
他压根没追,原地哑然一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最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行了你,爷走了。”
何皎皎从回廊边探出来张望他,少年肩身挺拔,灯火略模糊了他的眉眼,她却看清他弯唇在笑。
似乎无奈,又似乎安了心。
她脸上莫名一热,啐道:“傻子,看你还能傻乐多久。”
何皎皎回到寝殿,略作梳洗,重新绾了发髻。
外边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已至戌时正,太后未归。
雪蕊进殿来问,“殿下,要宣晚膳了吗?”
她观何皎皎神色,紧接着劝道:“您今日一整日都没正经用过东西,若是没胃口,奴婢再让小厨房上几样清淡的?”
多少要让她吃点儿。
雪蕊神色担忧,看得何皎皎微微愣神。
她此刻方后知后觉。
借着酒劲儿跟凌昭闹腾一路,她都没心思去胡思乱想了。
“宣吧,我有胃口,我饿得很。”
何皎皎一时心中柔软,过去搂住雪蕊黏人,“雪蕊,我脑袋好疼啊。”
“幸好你们没有出事。”她吸吸鼻子,露出一点哭腔。
她酒醒后什么都不记得,只听得雪蕊说她喝醉了乱跑,留在桃林边车辇里的宫婢们都叫过来了寻她。
她们也因此逃过一劫,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嘉宁她们……
究竟是谁能做出这种事?
雪蕊知道何皎皎的心思,声音愈发柔和,“殿下,您放心吧,公主她们定会吉人天相。”
何皎皎点了点头,后怕阵阵,搂她搂得更紧。
她想,能如此胆大妄为之辈,定非寻常的劫匪,他们多半別有所求,不敢伤她们性命的。
除了等,何皎皎也做不了別的事。
只盼禁军能早些查出线索,尽快将她们救回来。
消息来得,却比何皎皎想象中快得许多。
她用过晚膳后,迟迟不肯换衣入寝,她本想候着太后回宫。
先等来了一场急风骤雨,惊雷震天。
这场狂风暴雨歇在第二日清晨,何皎皎庭院中一棵苍松拦腰折断,太后的凤辇碾过满地的枯枝败叶,回到了慈宁宫。
何皎皎刚扶着她老人家在寝殿落座,报信的小太监屁滚尿流奔来,通传都来不及等,跪在门厅处。
有消息了。
今日一早,十六位遭贼人掳走的小姐府上,皆登门了一位小乞儿,送来一方粗陋的木盒。
木盒中装着她们沾血的随身首饰,和一纸书信。
唯有送到镇国将军府上的木盒里边,东西不一样。
送回苏家的,是一截断指。
小太监伏跪在地,声音惶恐道:“那贼匪送的书信上说,让每家每户,筹十万两白银,去赎人。”
“荒谬!”
太后攥紧手中佛珠,不可置信,“要银子?!就为了要钱?!”
他们绑走的,有皇家仅有的两位公主,六部尚书之女、国公府的小姐……最重要的,还有未来的储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他们闹出这么一通祸事,仅仅像寻常的劫匪绑票,要赎金?!
怎么可能。
“你是说月霜丫头…月霜丫头?”
太后气急攻心,她两眼发黑,一步站不稳直往后退,袖摆扫得小几上杯盏落地,应声而碎。
“老祖宗!”
何皎皎扶她坐稳,看小太监还要再说,眼风扫过去,急道:“你先下去候着。”
太后捂着心口缓不过来,宫侍们忙乱一团,请太医,端茶拿养参丸给她顺气。
这边好不容易平歇下来,太后卧了床歇息,何皎皎得空,去听完了小太监带回来的话。
送木盒的小乞儿当场被捉下关起来,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无一不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被掳走的女眷,大部分为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顾全她们的名声,处处投鼠忌器。
城门设防,调兵寻人都是找得别的借口,根本没法大张旗鼓的查。
线索断了。
太后又急病了,何皎皎搬回慈宁宫住,一连三日,她没再听到别的消息。
苏皇后来探望太后的病情后,她牵了何皎皎的手,领她走到外间去。
“令仪,到我宫里头去坐会儿吧。”
妇人神情和煦,却是开门见山地说,“我嫂嫂,你温荣大姐姐的婆母,还有几位夫人……她们在坤宁宫等着,都想见见你。”
看何皎皎露出紧张神色,苏皇后笑容轻缓柔和,握紧她的,“好孩子,我知道老祖宗的顾虑,怕她们情急之下迁怒于你。”
“我跟她们说好了的,就是想问问你,你在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我陪着你呢,但你若实在害怕不想去,也无妨的。”
苏皇后越是温柔,何皎皎心里越是不好受,三言两语,她眼里含了泪。
她透过珠帘,远远看了卧榻上安睡的太后一眼,目光落回到面前慈眉善目的妇人身上。
“好。”
何皎皎慢声应了,“皇后娘娘,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剧情线拉得有点儿长,后面都会慢慢解释清楚的。
太子会搞一些坏事,不过本文的大反派大boss另有其人。
而且凌昭跟他二哥从小到大感情真得很好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