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怕自己一點兒無心之舉便招來沒必要的禍端,所以她時常覺得手足無措,像一隻邀請人來擼卻還要保持警惕的野貓,拘謹中流露出一點兒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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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 齊東珠哼著歌,在灑滿朝露的窗邊兒挽了發。她遲疑片刻,在頭上插了一根簪子, 又綴了兩朵含苞待放的春花。
簪子是一根金簪,是昨夜康熙放在齊東珠桌上的。他說是江南的款式, 簪頭上是眼紅的朱雀紋飾, 朱雀的尾羽被雕得栩栩如生。
齊東珠不知道那是價值連城的朱色珊瑚,以為那是成色不怎麽好的紅色石頭, 因為並不晶瑩剔透,也不流光溢彩, 她甚至沒有向紅寶石那方麵去想, 隻因為今日還要見德妃,唯恐過於樸素惹了德妃不快, 將那當作尋常的金簪, 戴在了發間。
比格阿哥的婚事過了明路, 訂婚宴則是要宮裏辦的。齊東珠陪德妃安排了大小事宜, 便送走了神色嚴肅的德妃, 和翠瑛商量起宮外善堂的事。
小狸花兒公主一早起來被永壽宮的人領走了。衛雙姐喜歡小狸花兒, 願意親自教導小狸花兒寫字畫畫,齊東珠這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半文盲自然樂得如此, 給小貓背上裝了零嘴和水果的小包就將她送去了別宮進學。
在小狸花兒公主年滿六歲, 正式進學之前, 她總是要先學些基礎。皇子公主的課程都繁重,光是語言和讀寫就能就能讓一個幼崽暈頭轉向, 齊東珠雖然心疼小狸花兒, 但也不能阻礙她學些基礎, 日後也好跟上進度。
齊東珠和翠瑛商量出施工的莊子大概的規模, 翠瑛新收的小徒弟玉霜坐在一旁剝著豆子,一邊懵懂地聽著她們講話。
齊東珠將自己全部的積蓄都搭進了京郊的莊子,隻求擴大紡織工廠的規模。不知道薩摩耶阿哥在其中如何斡旋,佟家不僅出了莊子,還出了改造莊子的人手。這大大超出了齊東珠的意料,畢竟佟家本是要在佟佳皇後過世後,再送一個佟家女入宮的。齊東珠聽薩摩耶阿哥說過,是佟家正房庶出的姑娘,佟佳氏同父異母的妹妹。
佟佳氏身體不好,此事佟家上下心裏都清楚。當日送入宮中來,佟家雖打算讓佟佳氏誕下子嗣,但也做好了佟佳氏無法做成此事的準備。佟家作為外戚和皇上母族,自然不能將家族和皇族的關係全然壓在一個病怏怏的女兒身上,姊妹入宮共侍皇帝在本朝又絕對不算什麽醜聞,佟佳氏的妹妹自然就在今歲大選的名錄上。
今歲大小選因太皇太後的離世而被皇上取締,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雖說孝道迫人,但按照當今的性情,這等事還是由得康熙自己的喜好來定。而康熙和齊東珠的事又在京城一場大火之中鬧得沸沸揚揚,這京城中的官宦世家,哪兒還有看不分明的道理?
齊東珠入主了景仁宮,阻了太多人的路。她沒想到佟家竟還能不計前嫌,出這人力物力幫她,也不知是看在小狸花兒的麵子上,還是在揣度皇上的聖意。
想不通這其中緣由,齊東珠索性也不去想了。莊子那邊兒已經開工,齊東珠索性在直隸也買下兩塊兒地,也招工修建廠子。她這樣不管不顧向裏砸錢的行為自然招致了翠瑛的憂慮。
“我要的是一場變革,”齊東珠搖搖頭,堅持將手裏所有的銀錢都押了進去:“隻有聲勢夠大,才能將名頭傳出去,才能讓更多女子知道,這兒有庇護所,這兒有新前程。若是循序漸進,恐怕不多時便會被舊製度湮滅了。”?
翠瑛看著她一如十年前般晶亮的眸子,看著她眼中如出一轍的生命力,扯了扯唇角說道:
“娘娘是個很好懂的人,攤開在我的麵前,可我卻總是不能預料娘娘的所作所為。您為何要幫她們?這宮中勢力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即便娘娘如今得寵,未來也未必安穩。皇上給了您三萬兩,本就是格外的恩寵。您如今一擲千金,可曾為自個兒將來做打算?”
齊東珠沒有抬頭,隻是又俯首去對著莊子的格局描畫,嘟囔著:
“我這工筆實在不行,排線一塌糊塗,我怕工頭拿到了這圖紙也看不明白,我明日還是去求雙姐給我畫好了…”她說到一半,又無比自然地開始回應起翠瑛來:
“翠瑛,我們認識多年了,你也是知道我的…胸無大誌,不求上進。我呢本來就想著飯飽衣暖,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可若是旁人願意托舉一二,站到更高的位置,便自然而然地承擔起更多的責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將來的事我說不準,但你說的安穩,我可不敢求。人生在世,若是總為將來之事未雨綢繆,蠅營狗苟,那實在是太累了。禍福非尋常人所能料,做好當下之事,方才是人最要緊的事。”
“至於君恩將來落於何處,就更非你我能打算的了。感情之事都不會長久,但皇上與我有恩卻是真的。我瞧著宮中年紀漸長的無寵妃子日子過得也不錯,至少吃穿不愁呢!隻要心態好,皇上有心的時候好好做事,沒心的時候日子也一樣過呢。翠瑛,景仁宮日後無寵,你還是跟這四阿哥或者八阿哥,賞錢就不會少啦。”
齊東珠說著,皺著眉看著手底下被她抹得亂七八糟的莊子圖紙,心想明日非得自己跑一趟永壽宮不成,這單拿一張紙過去,衛雙姐怕是看不懂她想要什麽。
她這麽想著,一抬頭卻不見了翠瑛和小宮女玉霜的影子,隻看見她們垂落在地麵的衣角。她一抬頭,正巧看著康熙站在她身前,麵色不怎麽好看。
齊東珠眼角抽抽,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光,尋思這也不是尋常康熙會來的點兒,怎麽這麽早就又回來了。
康熙剛到景仁宮便聽了齊東珠這番莫名其妙的話兒,心裏又有老大的不痛快。昨夜歡愉,本是在太皇太後逝世後數月裏的頭一遭,他本就放不下齊東珠,即便是她做那種大逆不道,違背綱常的荒唐事,仍然對她無比掛心,甚至拂了皇祖母的臉麵。
今日處理完朝政,他便帶著奴才和折子重來景仁宮,可才剛進門兒,便聽到納蘭東珠這樣一番話兒,屬實心中不愉,當即便嘲諷道:
“旁人無寵還知道爭寵,你有寵就開始想無寵的日子,真是處處與旁人不同。”
齊東珠如今對付這種冷嘲熱諷頗有經驗,隻對康熙露出一個傻笑全做敷衍,連話兒都懶得說。康熙冷哼一聲,帶著抱著折子的梁九功踏入了景仁宮主殿,留下齊東珠在院子旁叫翠瑛和小宮女玉霜起身。
“事不宜遲,翠瑛,你今兒便將這個給雙姐,讓她幫我畫一幅廠子圖紙出來。順便去尋八公主奶母,讓她們早些回來,莫耽擱了幼崽休息。”
翠瑛雖然有些憂慮齊東珠與皇上獨處,但還是領命而去。玉霜亦步亦趨跟在齊東珠身後,隨齊東珠去廚房尋了小食,方才見齊東珠捧著一盤點心,進了正殿。
“皇上今日怎麽來這裏辦差了?”
齊東珠將盤子放在桌上,自己先摸了一塊兒黃油曲奇塞進嘴裏咬著。曲奇包裹著的奶酪和果醬在她口舌之中炸開,濃濃的黃油香氣漫上來,讓她微微眯起了眼。
康熙目光落在折子上,一副渾然沒注意到齊東珠的模樣,過了一會兒才在齊東珠準備退開的時候攬住了齊東珠的腰,讓她沒法兒邁開步子。
齊東珠垂首,隻能又轉過身來看他。見康熙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坐在椅子扶手上,再度拿起一塊兒曲奇放在嘴裏咬著,用另一隻手去腰間尋康熙的手。
“景仁宮也是朕和皇兄的舊日宮殿,朕無不適應。”
康熙開口道,語氣和緩了幾分。他有時覺得齊東珠就是塊兒捂不熱的石頭,有時有覺得那不過是因為她清醒得過了頭。他想過要問清楚齊東珠心裏到底如何想他。他為她頂撞皇祖母,以身犯險,對她莫名的要求百依百順,一年不入旁人宮殿,她卻似乎全然不為所動,頗令人寒心。
但當齊東珠靠近,他又無法抗拒。今日將政務帶到景仁宮,隻是為了和她多親近些時日,可她偏偏不領情。
怕不是心裏還覺得朕煩擾了她。康熙心下微嘲。齊東珠察覺不到,窸窸窣窣地咬完了第二個曲奇,當著康熙的麵兒,沒嘬油乎乎的手指,而是伸手去康熙懷裏掏帕子擦手。
幼崽們都還沒回來,齊東珠想著等比格幼崽回來了,便要告訴他昨夜從康熙這兒探聽來的消息,一邊將下巴搭在康熙肩頭昏昏欲睡。皇帝常服上刺繡也不少,齊東珠的下巴沒多時便被硌紅了,她半眯著眼,腦袋探來探去,想尋個更舒服的位置。康熙蹙眉,手邊兒的折子半天都沒落上朱批,狀似不耐地嘖聲,手上隻是將齊東珠的腦袋移到頸側,讓她整個人從椅子扶手上落入康熙懷裏。
齊東珠自幼沒怎麽與人親近過,更別提與男人。她撐了撐眼皮,迷迷糊糊地尷尬了一瞬,繼而在康熙巋然不動的盯著折子的麵色之中坦然了下來。她其實不知道如何與人親近,唯一與真正的齊東珠產生了牽絆的男人又是一國之君,在二人發生關係,她又成為康熙的妃子後,她自知身份無論是從社會層麵還是心理層麵都難以逆轉,所以她也嚐試著在二人都覺得水到渠成的時候表達親近。
她口笨,不會說什麽膩膩歪歪的情話兒,隻能黏糊糊地貼著人。可她大多數時候都會覺得尷尬,而康熙的身份又極為特殊,她生怕自己一點兒無心之舉便招來沒必要的禍端,所以她時常覺得手足無措,像一隻邀請人來擼卻還要保持警惕的野貓,拘謹中流露出一點兒不知所措。
而康熙在這方麵顯得十分嫻熟,無論齊東珠如何言辭放肆,或是舉止失矩,他都照單全收,這才沒將齊東珠嚇跑。此時齊東珠坐在他懷裏,而康熙的目光還盯著奏折,像是習以為常,這多少再度消磨了齊東珠對他的警惕,眼皮又黏噠噠地合上了。
她小半張臉埋在康熙胸前,吐出平穩的呼吸聲,康熙方才移開了落在折子上的目光,隻看著她露在外麵的小半張臉。不知過了多久,齊東珠無意識地囈語一句,被身下不怎麽熨帖的“床褥”硌得不舒服,康熙方才重新拿起一本折子,移開了那過於漫長又沉靜的目光。
納蘭東珠或許是對的。康熙雖自認並未刻意薄待嬪妃,但他當然知道,若是嬪妃一心將前途寄托在一國之君身上,怕會落得個慘淡下場。康熙春秋鼎盛,他知道若他想要,他還會遇到無數貌美如花的女子,與無數年輕又青澀的軀殼共赴雲雨,誕下更多的子嗣。
這世間美有千萬種,但他並不會再遇到納蘭東珠這樣的人了。是她讓他頭一回對另一個人生出駭人的臆想,那些臆想無休止地糾纏著他,而隻有將她納入懷中的片刻,一切躁動方才偃旗息鼓。
他變得讓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和荒唐,但他卻再生不起半點兒防禦,因為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