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巧英皱着眉头说道:“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还说什么了?”
“是个中年男人, 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长得不怎么好看,特别黑, 个子也不高,瘦瘦小小的, 身上一股旱烟味儿, 怪呛人的, 衣服穿得还算体面, 但也不太像是城里人。他也没说什么, 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说咱们厂绑架了他的婆娘,让领导出去, 把他的婆娘还给他!我们去跟他说话,他就推搡我们, 说我们一个看大门的, 他不跟我们说话,一定要领导过去!他一直在闹, 闹完又哭,我们也没办法,眼看快要下班了,回头弄得很多人瞧见了也不好看,影响咱们厂的声誉,我就赶紧过来请领导了。”那大哥一边说一边擦着脑门子上的汗。
七月初的天气已经慢慢热了起来,夏青棠他们爬上爬下的时候也会流汗, 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心烦意乱, 估计就更热了。
成双民说:“咱们厂招工招到了不少别的单位的人,有可能是他的爱人来咱们厂上班了。”
王庆很感兴趣地碰了碰李子方的后背, 无声地说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反正今天已经没有工作可以做了,还不如在下班前出去看个热闹呢。
李子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去,他原本就是不喜欢凑热闹的性格,自然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王庆撇撇嘴,冷哼了一声。
其他人对这件事的兴趣也不大,夏青棠懒洋洋地看着门边,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今天晚上要去买些点心带回去吃,有一阵子没吃鸡蛋糕了,还怪馋的。
柴巧英沉吟了一会儿,道:“那行,我跟你出去看看。如果他的爱人真的在咱们厂工作,那这种事也确实归咱们厂办管。”
成双民说:“柴主任,我陪你一起过去吧,那是个男同志,万一动手,我在会方便一些。”
“行啊,你跟我一起去。”
柴巧英刚要出去,办公室里响起了一个细小的声音,是坐在第一排的沈文发出来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都变调了,她说:“柴主任,等一等……”
其他人这才注意到沈文似乎不太对劲,她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上半身肉眼可见的在轻轻颤抖。
柴巧英走到她的办公桌前,低声道:“小沈,你没事吧?是不舒服吗?”
沈文紧紧攥着自己的两只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依旧还在颤抖,她说:“我没有不舒服……柴主任……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句话吗?”
柴巧英本来就是个聪明人,再加上她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她立刻将保卫大哥说的事情跟沈文联系在了一起。
于是,柴巧英点点头,道:“可以的,你跟我去一下办公室。”
保卫大哥有些着急:“柴主任啊,你还要去办公室吗?那门口那个人怎么办呀?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呀。”
柴巧英想了一下,沉声道:“这样,让小成跟小夏先过去处理一下。小成,你先跟他聊聊天,问问他具体的情况,比如他到底有什么诉求,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这边跟小沈说完话,就会立刻过去。”
成双民立刻道:“是,我知道了。”
夏青棠虽然有些意外,但在这个办公室,除了成双民,她确实是最被器重的一位,因此也只能说道:“我马上就跟副主任过去。”
她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进抽屉里,然后上了锁。
沈文跟着柴巧英去了小办公室,可以看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夏青棠也猜到了,大门外那个黑瘦男人估计跟沈文脱不了关系。
等柴巧英关上办公室的门,王庆就冷笑道:“小夏可真是了不起呢,人家要领导过去解决问题,你一个没做领导的人,也能被叫过去呢!”
夏青棠正在往门口走,听到这话就扭头冲着他灿烂一笑,道:“对啊,我被领导看重,说明我有能力,你羡慕吧?”
“你!”王庆气得半死,想要继续骂人,偏偏夏青棠已经跟着成双民走出去了,再骂她也听不到了,只能悻悻地朝着夏青棠的椅子狠狠踢了一脚。
他是个男同志,力气本来就比较大,这一脚过去,夏青棠的椅子就哐当一声飞到了墙边,砸在墙上才停了下来。
师小雨回头一看,立刻火了:“王庆你干什么呢?在办公室里你还动起手来了?”
“谁动手了?你看见我动哪只手了?”王庆冷笑道:“你也别叫唤了,平时成天到晚跟夏青棠玩在一起,可人家被领导那么器重,分明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就你这样的,也只配给夏青棠做个小跟班了!”
“王庆我告诉你,你说话别那么难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嫉妒小夏受到领导器重吗?可你也不想想,领导为什么器重小夏?那是因为小夏有本事!你不被器重,是因为你没本事!懦弱无能的人才会拿别人的椅子出气!还有,我做谁的小跟班跟你有关系吗?我就高兴给小夏做跟班,你是不是羡慕坏了?因为这里根本没人想跟你说话,也没人想跟你一起玩儿!”师小雨冷笑一声,眼中全是蔑视。
王庆气得浑身发抖,因为他确实是这个办公室人缘最差的一个,几个女同志看到他就绕路,这就不说了,成双民跟李子方这两个男同志也基本不太搭理他,平时除了工作相关的事情,办公室里就没人会跟他说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夏青棠她们三个女的总是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李子方跟成双民也能坐在一起聊聊工作和一些最近的新闻,只有他总是一个人。
他其实也不想一个人,但他只要坐到李子方跟成双民的旁边去,那俩人就会埋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了。
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在嫌弃他、排斥他,因此,他总是一肚子怨言,不明白为什么李子方不能跟他一条心。
李子方也是不被领导看重的人,他们俩应该同仇敌忾,把夏青棠这个招摇的女人给整下去才对啊!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念杨大川还在的时候,杨大川有钱有势,跟在他的身边,连女职工都会对他笑上几分,更别提杨大川手头大方,总是能蹭到免费的香烟和糖果。
有一次,杨大川还把一条百货商店卖的上好的手帕送给了他,只是因为上面沾了一小滴墨水,他拿回家让母亲洗干净,现在用着还是一样气派啊。
自从杨大川离开后,王庆在这个办公室就突然变成了万人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们都不喜欢他,但师小雨的这番话确实戳中了他的伤疤,毕竟他平时虽然不说,但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一点了。
“你他妈的有种再说一句试试?”王庆突然站了起来,他红着两只眼睛,右手直指师小雨的鼻尖,左手攥成了拳头,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动手了一样。
师小雨毫不畏惧地站在那里,她笑着说:“怎么?你还想打人啊?来啊,你打呀!”
一直没管这边的李子方这会儿也只能站起来了,他往前一步挡住了王庆,然后沉声道:“王庆,柴主任就在办公室里,你是真的不想干了吗?咱们要是从这里被赶出去了,那就只能躺在家里饿死了,你可想清楚了吗?”
王庆的眼睛血红一片,鼻孔张得大大的,可见气得不轻,但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就蔫了。
犹豫了几秒钟,他把右手放了下来,虽然鼻孔依旧张得老大,但眼皮已经垂了下去——气势已经散了。
李子方说:“你先坐下来冷静冷静,或者去厕所洗个冷水脸。”
王庆用肩膀撞开他,低着头走出去了。
李子方叹口气,说:“小师,何必跟他斗气呢?”
“我跟他斗气?是他莫名其妙踢翻了小夏的椅子!他以为自己是谁?我凭什么要惯着他?”师小雨不服气了。
李子方说:“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但到底是一个办公室的人,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太僵,以后工作起来也不舒服啊。”
“这话你应该去跟他说,到底是谁把办公室的气氛弄僵的?反正不是我。”
“他就是嘴巴坏了一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李子方走过去,伸手把夏青棠的椅子拎了起来,然后放回原位。
师小雨说:“我不赞同你的话,什么才算是坏人啊?非得是杀人放火才是坏人吗?我们普通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上班、生活,像他那样的就已经不是好人了。你愿意惯着他,那是你的事情,我就不想惯着他,不行吗?大不了,咱们去柴主任那边分辨分辨,看看到底是谁错了!”
李子方又重重叹口气:“你说得都对,不过他刚才都气得眼睛发紫了,待会儿他进来的时候,你就别再刺激他了,行不行?”
“行,我给你一个面子。”师小雨说:“真没意思,要是咱们办公室没有这个人就好了。”
另一边,夏青棠跟成双民已经走到了厂大门口,也见到了那个门卫大哥说的黑瘦男人。
他就坐在门卫室两米外的地上,身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土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东西。
他本人看着像快到五十岁的人,寸头,一张国字脸,相貌偏丑,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皱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下面是一条军绿色的长裤,脚上一双绿色的解放鞋,穿的确实挺体面的,但看脸和气质确实不像是城里人,比较像从乡下难得进一次城的那种老农民,身上的衣服可能都是找亲戚借来的。
至于身高暂时看不出来,毕竟他是坐着的。
男人见保卫大哥带着两个人过来了,立刻抬起头来大喊道:“这是领导吗?”
“是领导!这位是厂办的副主任,成主任!”保卫大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大声说:“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这位成主任说的!”
男人可能也分不清厂办主任是个多大的领导,他眯眼看着成双民身上比较朴素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又看了看他脚上的黑布鞋,说:“我要见厂长!厂长才是个大领导!”
成双民走过去,在他的身前蹲下,然后很温和地说道:“同志你好,我叫成双民,我是厂办的副主任,今天厂长他们都不在厂里,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跟我说。我了解了情况,要是我能帮你,那事情就能解决了。要是我帮不了你,我可以帮你转达给厂长。毕竟,咱们厂的厂长可是外国人,他说外语的,同志你可能听不懂。”
黑瘦男人眯着眼睛想了想,可能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就说:“我说给你听了,真的能帮我解决问题?”
夏青棠这个时候站得离他近了一些,果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旱烟味儿,她不免朝后又退了一步,好让空气清新一些。
成双民倒是丝毫都不嫌弃,他还是蹲在那儿,笑眯眯道:“同志你先说,这事情,总是要先说出来,才能判断能不能解决嘛!”
“那你们把我婆娘还给我!”
“你爱人在我们厂里上班吗?”
“对啊,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婆娘从家里跑出来了,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她来你们这个工厂上班了!家里还有孩子在念书呢,她待在这里算是什么事儿?赶紧的,把我婆娘还给我,我要带她回去!”
成双民说:“请问你的爱人叫什么名字呀?她在哪个部门上班?”
“叫沈文,在什么部门我哪会知道?我都说了,她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黑瘦男人大声道:“你不是主任吗?赶紧把我婆娘叫出来!”
成双民回过头,跟夏青棠对视了一眼。
很明显,两个人都对这件事并不意外,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到这个男人跟沈文有关系了。
但夏青棠还是很惊讶,她没想到沈文会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
沈文现在虽然老了、憔悴了,但看五官也知道,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漂亮姑娘,而且她考上过大学,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漂亮姑娘,居然嫁给了这样的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
夏青棠惊讶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黑瘦男人长得难看、个子矮、年纪也大,她还因为这个男人气质粗俗,一看就跟沈文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被迫跟这样的人结婚了……
怪不得沈文会那样畏畏缩缩的,跟这样的男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怎么可能还会有自信呢?
她仅有的那些自信心,大概早就消磨在了岁月的痛苦之中。
夏青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成双民,想知道他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成双民想了想,笑着说:“这位同志,请问你怎么称呼呀?”
“我叫吴大有,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赶紧把我婆娘叫出来呀!”男人不耐烦地瞪着成双民。
成双民还是满脸微笑,他说:“咱们厂的员工人数众多,同名同姓的人也有不少,你光说了一个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个部门上班,我得去查一下厂里的花名册,然后才能确定找到这个人。”
“那你现在去找呀!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别以为你是个主任你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那是我婆娘,你们厂里把人扣下了,那是绑架!我现在要带我婆娘回去!赶紧的,把我婆娘交出来!听见没有?交出来!”那男人伸手一推,成双民跪得不太稳当,一下子就被他给推倒了。
夏青棠赶紧过去扶起成双民,然后轻声说:“吴同志啊,有话好好说,不要对我们的领导动手动脚!这位可是领导,要是受了伤,你可担待不起的。”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重,是要故意给他一个警告。
那吴大有果真被她被吓唬住了,他转了转小眼珠子,低声说:“我那也不是有意的呀,我就是轻轻碰了领导一下,这领导又不是纸做的,我哪知道他一推就倒啊?”
成双民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他说:“吴同志,是这样的,你说有一位叫沈文的女同志在我们厂里上班,是你的爱人,但我们是个大厂,这些事情是需要有证明的。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说的人跟你是夫妻呢?”
“什么?还要证明?我娶的婆娘,在我身边睡了十几年,还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还能弄错自己的婆娘?”吴大有火了。
夏青棠沉声道:“你说你有婆娘,那你肯定可以证明啊。我们结了婚的人,都有结婚登记证书的,你拿来给我们看看,这样才算数啊。要不然,今天你吴同志过来说你有个爱人在我们厂上班,后天其他人也这样跑来说,我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你是个骗子怎么办啊?”
“什么?你敢说我是骗子?信不信我揍你?”吴大有从地上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拳头也跟着举了起来。
夏青棠立刻朝后一躲,成双民赶紧挡住她,旁边的保卫大哥倒是反应快,伸手就把吴大有给拉住了。
“同志,有话好好说,这位可是女同志,打人要出大事的。”
“女人咋了?她说我是骗子!你看我不揍死她!”吴大有气得不行。
夏青棠说:“你再这样,我们就要叫警察了啊!”
成双民说:“她没说你是骗子,她是说,你得证明自己跟那位女同志是夫妻。你要是不能证明,我们肯定不能随便处理啊。要不这样呢?你再详细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既然你有爱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那你爱人为什么要跑出来啊?还有,你是哪个单位的?要不,我给你单位打个电话,你们单位总能证明你爱人的事情吧?”
吴大有说:“我是红星县卫生院的,我爸当年是卫生院的院长呢,你去问,谁都知道我婆娘叫沈文,我大儿子十二岁了,小儿子十岁了,都在县里读小学呢!你要是不信,你去问啊!我告诉你,问清楚了出来,你们赶紧把我婆娘还给我!就你们这个破厂,还什么大厂呢?专门拐骗别人的婆娘!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地方!”
成双民沉声道:“吴同志,有话好好说,就算你爱人过来我们厂上班了,那也是她的自由。她一个大人,想去哪里上班都可以。我们厂可是市里最重视的工厂,所有的招聘都是市领导监督完成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可以请警察过来管管这件事的。”
吴大有冷哼了一声,道:“什么自由不自由?她是我婆娘!她跑来这里上班,那我家里怎么办?谁洗衣服谁做饭?家里的娃娃天天回来吃食堂,这算个什么事儿?结了婚,就应该好好伺候男人,孝敬公婆,再把孩子养大!她在县里又不是没有工作,我们家可是给她找了一个售货员的工作!供销社是个肥差,又清闲,下班回家就能照顾家里,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跑来这种破地方上班?我看你岁数也不轻了,你想必也是有婆娘的,我问你,你婆娘要是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上班,你能高兴吗?”
成双民说:“我爱人想去哪里上班,我都会支持她,至于家里的事情,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我这个做爹的就不能照顾孩子了吗?”
“你说得倒是轻巧,这是事情没落在你头上!行了行了,这位领导,你别跟我在这里磨蹭了,你赶紧去打电话,你去问问我们卫生院,看看我婆娘是不是叫沈文!她是不是跑出来,不要我们这个家了?”吴大有高扬着下巴,看上去非常嚣张。
成双民便拉着夏青棠走到一边,然后低声说:“我去给红星县卫生院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回一趟办公室,说一下这件事,让小沈最好别贸然出来。这个男的,看着不太安全。”
“我知道了。”夏青棠说:“那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她就快步朝着办公楼那边走去了。
成双民也去了电话室打电话,夏青棠回到办公室,发现小办公室的门还是紧闭着的,说明她们俩应该还在说话。
“小夏回来了?门口怎么样了?”师小雨问道。
夏青棠说:“副主任去打电话确认那个男的的工作单位了,我先回来跟柴主任说说基本情况。”
说完,她就敲了敲小办公室的门。
“怎么了?”门被打开,柴巧英轻轻露出自己的脸,低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我可以进去说吗?”夏青棠也把声音放得很低。
“进来吧。”柴巧英拉开一条缝,把夏青棠放进去了。
门外,王庆死死瞪着那扇门,低声说:“这看着不太对劲啊,有什么事情要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
师小雨跟李子方都在低头看报纸,根本没人搭理他,王庆只能摔打自己的本子撒气。
小办公室内,夏青棠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一个哭成泪人儿的沈文。
她哭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捂着她的嘴巴,还在哭。
夏青棠低声说:“门外来的那个人叫吴大有,他说自己是红星县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他的爱人叫沈文,丢下他跟两个孩子到我们厂工作了,他要我们把他的爱人还回去。”
沈文呼吸一顿,眼泪珠子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柴巧英说:“小成呢?”
“他去给红星县卫生院打电话了,要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夏青棠道。
沈文哽咽着说道:“都是真的,那个人就是我之前的爱人……我……我跟他离婚了,我不要跟他回去。”
“你别害怕,没人说要你回去。”柴巧英说:“反正你住在厂里的宿舍,咱们厂的大门他进不来,你是安全的,别担心。”
“那他怎么办?要是一直留在门口,马上就要下班了,大家都会知道的。”
“这件事好办的,你放心,你们都已经离婚了,你跟他没有关系了。再说了,你们之前也没有登记过,你没写上过他们家的户口本,其实你们俩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而你的组织关系已经从红星县供销社转到咱们厂了,你是咱们厂的人,不用担心这个。”柴巧英说:“你就坐在这里,别出去,我先去找小成,然后看看怎么赶走那个人。就算暂时赶不走,我们也会想办法把他请到会客室去坐着,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
“谢谢柴主任……真的谢谢你们……”沈文又抽泣了一声。
柴巧英低声说:“不用谢,你是我的手下,我肯定要护着你的。”
说完,柴巧英就拉着夏青棠一起出去了。
她们先去了电话室,成双民已经确认过了,他说:“柴主任,吴大有同志确实是红星县卫生院的人,电话那头的人说他是十几年前跟沈文结婚的,沈文当时在下面的农村插队,有一次生病在卫生院住院,跟吴大有认识了。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就结婚了。婚后,沈文就从下面的农村去了吴家,吴家给她找了一个供销社的工作。听说吴大有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喝多了就会打人,不是打沈文就是打孩子,沈文有几次半夜被打得浑身是伤送去过卫生院治疗。他们卫生院的人也是最近才听说沈文从吴家跑了,说是孩子也不要了。吴大有找沈文找了十来天了,他们也是接到电话才知道吴大有找到这边来了。”
夏青棠在心里轻轻叹气,她早就猜测过沈文的婚姻肯定不幸福,但也没想到会悲惨成这样,怪不得她听到黑瘦男人找过来的时候就吓成那样了呢。
一个被打了很多年的人,面对那个凶手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感到害怕。
柴巧英说:“刚才小沈也把这些事情跟我说过了,她跟吴大有是没有登记的,只在县里摆了几桌酒,也没有被写上过吴家的户口本。这样算起来,他们之间不能算是合法的婚姻关系。就算是合法的婚姻关系,也是可以提出离婚的。现在小沈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贵人的帮忙,才能从县里逃来我们这里上班,我们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成双民认真点头:“是,那主任,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这样,我现在去会客室,你就说,你的领导知道这件事了,现在正在翻查职工的花名册,你请他去会客室跟大领导说话。先把他弄去会客室,免得被太多人看到了。”
“是。”
“还有,让门口去找两个警察过来,这个吴大有习惯动手,最好还是有警察在场。”
“好,还有什么吗?”
柴巧英说:“没有了,你先去喊人吧。”
等成双民走出去后,柴巧英又说:“小夏,你去拎一瓶开水,待会儿在会客室泡一下茶,顺便跟那几个小同志说,我们要加个班,他们就先回去吧。一会儿晚上弄晚了不要紧,厂里有小车子,我让小车子送咱们回家。”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去拎开水。”夏青棠说着,也走了出去。
回到大办公室,里面鸦雀无声,只有王庆一直在摔打自己的一个本子。
夏青棠说:“柴主任让我告诉你们,一会儿下班了你们可以先回去。”
“那你们呢?”师小雨问道。
“我们要加个班。”
“那晚上怎么回去呀?”
“柴主任说可以让厂里的小汽车送我们回去,你别担心。”夏青棠笑了一下,走到放暖水瓶的地方,试了试手感,发现每个暖水瓶都几乎是空的,便拎起其中一个,打算先去锅炉房打开水。
“小夏,你这是去做什么?”李子方问道。
夏青棠说:“我去会客室给客人泡茶。”
“还客人,不就是门口那个男人嘛。”王庆撇撇嘴。
“柴主任说那位是客人,那就是客人啊。我是一个下属,领导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夏青棠轻轻一笑,出去了。
去锅炉房打了开水,夏青棠径直去了会客室,发现吴大有已经被请过来了,柴巧英正满面堆笑跟他说着话。
柴巧英是个很有气势的领导,刚来这边工作的时候,连夏青棠都会更尊重她一些,所以吴大有到了她的面前,也变得拘束了起来。
夏青棠敲门进去,拿出柜子里的干净茶杯和茶叶罐子,给吴大有泡了一杯热茶。
吴大有有点紧张地碰了碰茶杯把子,说:“领导啊,我就是想要找我的婆娘,我婆娘真的在你们这里上班,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个车间,但肯定是在这里的,你查过花名册了没有啊?”
“花名册好几百号人呢,我的下属正在查,你别慌,查到了,肯定就会过来告诉我们的。只是,在这之前,我要先跟你明确一下,咱们这个地方呢,是个大厂,省长市长都很关注的大厂,上上下下都有人在盯着的,所以我们办事情,都要讲究一个规章制度。”柴巧英慢悠悠地说道。
“是是是,要有规章制度,但刚才那位男领导不是去打了电话了吗?问问我们卫生院的人就知道了,我婆娘就是叫沈文,跟我结婚十几年了,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这不就是规章制度吗?”吴大有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弱气了起来。
柴巧英说:“规章制度呢,就是得有书面的材料去证明,比如,你们是夫妻,就要有结婚登记证明,或者,你把户口本带过来,上面也会写着你们的夫妻关系。你也知道我是大领导,没有这两样书面证明,我肯定不能随随便便把我们单位的女职工交出去呀。你知道的,现在世道这么乱,外面啊,经常有抢女人的事儿出现。我不是不相信你,更不觉得你是个坏人,但我是领导,做事情就要按规章制度。我要看到你的书面证明,才能把你说的女同志带出来的。”
“怎么会这么麻烦呢?咱们县里面,结婚就是结婚了,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结婚了,怎么还要个书面证明呢?”吴大有不耐烦了。
“你那是县里面,咱们这是省会呀,那哪能一样呢?再说你慌什么呀?你说你们都结婚十几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你户口本上肯定写了妻子的名字的呀,拿过来给我们看一眼就行了。”柴巧英还是慢悠悠的。
吴大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用拳头一下一下砸着会客室的茶几,嘴里念叨着:“妈的,怎么会这么麻烦……当初就不该听我妈的,应该把婆娘的名字写上去的……”
“哎呀,吴同志,我们这里用的茶几,都是很贵的,要是敲打坏了,是要按价格赔偿的。”柴巧英笑了一下。
吴大有的拳头顿在了那里,他看看柴巧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们先去看花名册,看看沈文是不是在这里上班!还有,看看她是哪个车间的!”
“那不行,你得先给我们看你的证明,我确定了你是真的来找妻子的,确定了你不是拐子,我才能告诉你其他情况。这是规章制度,我们所有人都要遵守……”
“那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今天白跑一趟了?”
“跑来跑去确实是辛苦你了,但我也无能为力啊,我要是不按照规章制度,我这领导就坐不稳了,我可不能冒着这个风险啊,你说是不是?”
“那我回家,找我们单位开个证明我跟沈文是夫妻,这样行吗?”
“你们单位可以给你开这样的证明?可我记得,你爱人不是在县供销社上班吗?这不同单位的人,你一个单位怎么证明?”
吴大有吼道:“那我再找供销社也开一个!”
“这也行,你先回去开,明天呢是礼拜天,厂里不上班,你礼拜一再过来。到时候直接找我就行,我姓柴。”
吴大有紧紧攥住拳头,看上去还是非常不甘心,他不想走。
柴巧英也不催促他,同时也不着急,只是轻声跟他说话,还让他喝茶。
吴大有在会客室赖了二十几分钟,见自己那一套确实不管用,这位女领导压根不给他任何余地,他也只能站起来,说:“那我回去开证明。”
“好呀,我让成副主任送你出去。”柴巧英笑着说:“天色不早了,你路上小心一点,注意安全呀。”
这个时间,根本就没有回去县里的巴士了,吴大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便说:“我是来你们厂找你们办事的,现在耽误了我的事情没有办成,你们不应该开个招待所给我住一晚上吗?”
柴巧英的脸冷了下来:“我们厂没有这个规矩。”
吴大有眉毛一跳:“那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警察同志被门卫大哥领了进来,柴巧英立刻走过去跟他们握手:“警察同志好,是这样的,这里呢来了一个红星县的吴大有同志,他呢,想赖在我们厂里过夜,但我们厂是有一些机密内容的,你们也清楚……”
“在这里过什么夜?出去找个招待所啊。”警察说:“别在这里闹事,跟我们走!”
“我没闹事!”吴大有慌了。
他再怎么嚣张,看到两个高个子的警察也还是会犯怵的。
“没闹事就跟我们走啊,你也听到了,人家这里是有机密的,要是真的少了什么东西,你赔得起吗?走走走,跟我们走!”
“我不跟你们走,我又没有犯事儿!我自己走!”吴大有气哼哼地拎着他的布袋子往外走。
柴巧英把他们送出去,又给警察同志道谢。
警察笑着说:“不用谢,这是应该的呀,这个人,我们会带过去问问话的,你们放心,要是有什么古怪来路,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好的,谢谢你们。”柴巧英带着成双民和夏青棠,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远了,柴巧英才说:“走,回办公室。”
这会儿其他人全都下班了,只剩下沈文一个人坐在大办公室里面,她也没开灯,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轻微发抖。
夏青棠打开电灯,轻声道:“沈干事,那个人被警察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