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滾滾一路向東, 不出半月浩浩****的官家船隊便過了山陽,別汴水後前方卻有飛書來報,稱揚州一帶流民聚集連日不去, 至今已有近萬之數。
揚州地處長江北岸、又乃官船必經山陽瀆之尾,想來流民大多也是自中原逃難而來, 至江岸後見無船可渡、方才日積月累盤桓留滯。
幼主聞訊後既驚又怒, 當場拍案問:“揚州刺史何在?其治下生如此亂象,便不知設法疏散安置麽!”
來報官員頗為惶恐,受詰後低垂著頭答:“啟稟陛下,揚州刺史已與司馬參軍一同親至津渡留守數日, 隻是州內船舶實在有限, 這……”
衛熹聽言一噎, 一時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不得已扭頭看向同坐艙內的母後, 卻見她眉頭微鎖眼神清冷, 感覺有點……說不出的微妙。
他卻不知,揚州第一名門便是金陵宋氏的姻親萬氏,如今的揚州刺史更是當今太後的親姐夫萬昇——他之際遇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 過去迎娶宋氏長房嫡女風光無限,孰料兒女雙全後卻又跟自己的三姨妹搞在了一起, 雖則也有傳言稱一切都是女方有心設計, 可這同收姐妹入房的名聲到底也是難聽,此後若非嶽家得勢一力撐腰恐怕一生仕途都要斷送,如今年近不惑終於官至上州刺史,也算是有造化了。
而宋疏妍此刻皺眉卻非因再聞故人名姓, 隻是直覺感到了些許局勢的不尋常——雖則眼下時局動**、流民積壓也不全在預料之外,可長江一線何其綿長, 怎麽偏偏禦駕必經的揚州擁塞至此?
莫非……
她眯了眯眼,開口時語氣更涼,說:“傳令和、潤二州刺史,調度船舶助萬卿一同安置流民,三日內務必穩住局麵,不可滯礙禦駕官船。”
簡短的命令十分清晰,下首官員立刻叩首稱是,退下後宋疏妍又召自家二哥入內,詢問近日衛弼範玉成是否有所異動;宋明真搖頭說不曾,又皺眉問:“太後是擔憂此次揚州之事與洛陽一派相幹?”
宋疏妍不置可否,眼底憂慮卻經久不散,宋明真則寬慰道:“即便果真是他們所謀也於大局無礙,禁軍兵力充足、臨近幾州亦有官軍可堪調遣,絕無人可趁機渾水摸魚。”
這話說得有力,可在宋疏妍聽來還是欠妥——百姓並非賊寇,官軍又怎可對手無寸鐵之人動武?南渡之後朝廷尤其需要收攏民心,在此關口一切更應慎之又慎。
“且先盯緊揚州吧。”
她輕輕一歎,眉心已有兩道淺淺的褶皺。
“但願洛陽一派……不要再行糊塗之事了。”
然而在令人失望一事上,洛陽派是從不令人失望的。
兩日後揚州來報,稱北地流民越聚越多,短短幾日驟增至三萬之數,即便臨近數州皆已全力協助安置仍無法穩定沿江一線,甚至數個津渡都已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三日後禦駕便將親至揚州,如此局勢又怎能令人安心?可它卻又偏偏是山陽瀆與長江相連之地,若要避開就隻能提前在楚州一帶改行陸路,可此次南渡有官船千餘、人員數萬、貨物輜重不計其數,沿途並無足量車馬,下船後又當如何遷移?何況朝廷為避百姓強行改道的消息一旦傳出必將貽笑於天下,屆時天家顏麵掃地、日後又當如何統禦萬民?
“依老臣之見,此信還當傳於君侯……”
工部尚書宋泊聞訊後匆匆覲見,更一並拉上了位列五輔的太傅陳蒙。
“前方動**非同小可,恐為洛陽一派指使煽動,若君侯親至則可化亂為治,也可保太後與陛下無虞。”
庶族出身的陳太傅一向不參與黨爭、唯一在意的隻有當今天子的安危,今次也算難得肯與宋泊並行,拱手對宋疏妍道:“臣附議,請太後召君侯歸。”
這是此十年來大周朝野共同的毛病:無論出了什麽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去求告君侯,管它是兵禍暴丨亂還是洪水天災、抑或隻是哪道哪州哪年征不上兵收不上稅,但凡有幾分棘手都要去請君侯拿主意。
——他們當他是什麽?
三頭六臂無所不能的佛祖菩薩麽?
宋疏妍麵上無波無瀾,心中卻莫名感到一陣憋悶,一默後答:“方侯已領兵至幽州助謝氏共抗東突厥,眼下焉可再抽身而棄三軍於不顧?況揚州之困本也非強兵可解,還是不必多此一舉了。”
此番回絕之意已十分鮮明、宋泊卻不甘心仍欲再辯,隻是他忘了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七年前孤弱無依隻能聽憑他和兄長擺布的女嬌娥,而是袞冕加身垂簾聽政的一朝太後,此刻剛一張嘴就被冷冷瞥了一眼,又聽她道:“我朝文武百官俊采星馳、個個食朝廷俸祿受百姓供養,若除方侯外便無人可替陛下分憂,便也不必虛占其位沐猴而冠了。”
這話說得真是十足辛辣,令宋泊臉熱之餘又感到一陣深深的惱恨——他知道的,他這位小侄女怨憎自己的母族,對自己這個伯父乃至於親生父親都是不假辭色,如今估摸著還對那位君侯不能忘情,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法子護他。
——她護他做什麽?
男女情愛譬如朝露,婚約既毀更不相幹,如今他隻是她的臣、是大周的臣,是臣子便該替天家肝腦塗地鞠躬盡瘁,在大事上用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她可倒好,先前在朝堂上就為護方氏聲譽而阻止他殺陰平王,如今更連召人南下都不肯了!
這……豈不荒謬!
宋泊憤憤不平,當著眾人的麵卻不好發作,何況他那與侄女一般狂悖的侄兒宋明真也立在一旁,可不許他對他妹妹出言不遜;宋泊暗歎一口氣,終於與陳蒙一並躬身退去了,宋疏妍的神情則在凝重之外又添幾許堅定,或許那時已然決意要第一次在那人手眼之外替他分去千鈞中的一毫一厘。
又三日後船至揚州,形勢卻比奏報所陳更為嚴峻。
沿江一線已聚五萬之眾,水麵之上大船小舟不計其數挨挨擠擠、根本不容朝廷規模龐大的船隊通行,江岸兩側更是人頭攢動,一見九旒龍旗便下拜山呼,更使場麵混亂到難以收拾。
無奈隻好停船靠岸,宮中禁軍皆帶刀登岸牢牢控製津渡,太後和幼主則暫留船上未曾露麵;少頃王穆又來回話、稱揚州刺史攜幾州官員前來覲見,衛熹看了看他母後的臉色,經得首肯後方才道:“宣。”
王穆躬身應是,不多時便親自引著一眾地方官員入了船艙,為首那個一身緋袍相貌堂堂的男子赫然正是太後故人,隻是若幹年過去當初名滿江南的萬家公子也有了些許老態、不像年輕時那般飄逸出塵芝蘭玉樹了。
“臣揚州刺史萬昇,叩見太後——叩見陛下——”
他十分恭謹地對宋疏妍和衛熹行禮,身後同僚亦隨之下拜,叩首後卻久久未聞那一聲“平身”,隻聽太後淡淡問:“如今揚州內外形勢如何?”
這……
跪在萬昇身後的幾位司馬參軍心中一顫,卻才明白自己此前的如意算盤是落了空:他們自也知曉此次疏散流民不力泰半要受懲處,本打算借萬刺史與宋太後同屬一家的交情避一避禍,卻未料對方鐵麵無私根本不賜這個人情,遂一個個將身子伏得更低,可不敢抬頭觸怒天顏。
“回太後……”
萬昇也與自己的小姨妹多年未見了,實則即便在過去他也僅與她有幾麵之緣——他知道她過去在宋家並不得寵、又同自己嶽母一房十分不睦,如今隻恐對方會因私遷怒自己,答起話來自是格外謹慎小心。
“開歲之後北地流民大批遷徙,揚州地處南北交界之地、近一月皆水陸擁塞難承其負;今城內人滿為患,為防流寇作祟已關閉城門並於城外十裏處搭建棚戶收容流民,更向臨州借調船隻數百以助百姓渡江,無奈南來者數目甚巨,且……”
他頓住不言、語氣像是十分為難,太後的聲音似也更涼了些,隻問:“且如何?”
區區三字威嚴無限,原來久居權力之巔確可令人脫胎換骨,萬昇隻覺背後一寒、語塞時又聽護衛在太後左右的北衙禁軍統領婁蔚將軍喝問:“萬大人,太後在問你——且如何?”
他遂更驚惶,一咬牙又叩首道:“且……且如今更有大批百姓盤踞江岸不肯登船,聲稱欲求見天顏,懇請朝廷還於舊都,永不……永不南渡……”
話音落後艙內一片死寂,別說跟在萬昇身後那一眾前來覲見的地方小官、便是隨禦駕一並出行的若幹大員都已心中惴惴——眾人皆知尋常布衣言行自有一定之矩,如今卻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說,分明是……
一片僵滯中太後卻輕輕一笑,女子細柔的聲音在此刻聽來尤其令人心緒複雜,片刻後又緩緩起了身,開口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倒也難為他們用心至此。”
這話自有幾分諷意,其中“他們”所指是誰在場眾人也都心知肚明;幼主眼中隻有他的母後,在她起身後便立刻跟著站了起來,太後伸手輕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又徐徐轉身向船艙外走去。
“既如此便都隨孤出去瞧瞧吧。”
她冷冷說著,聲息平穩又暗藏鋒芒,向外去時繁瑣的裙裾如同花團錦簇,足下由此更似步步生蓮。
“這偌大一個戲台搭來頗費力氣,總不好叫人白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