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滿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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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一個極壯麗的黃昏。

大江滾滾晝夜不息, 紅雲似燃一望無際,衛蘭隨同父兄下船時隻見堤岸兩側人山人海,遠觀正似巨樹之下成群結隊的螻蟻、觸目皆是又微不足道。

她心頭升起一陣虛浮的憐憫、不久後又聞得山呼之聲, 轉頭才見是禦船那頭傳來動靜,一抹明黃自赫赫甲光中浮顯, 乃是幼帝親現於萬民之前;他身側還有一個女子, 香培玉琢冶容多姿,雍榮爾雅麗質天成,與天子並立宛若日月同天江河行地,有種說不出的清矜高貴之感。

那便是……當朝太後宋疏妍。

她看得有些出神, 而後又見群臣萬民已紛紛下拜叩首, 父兄亦一同神情輕蔑地跪了下去, 她便也隻好跟著屈膝而拜;天家至尊之人自舷梯緩緩而下,直到登上江岸中貴人王穆才氣沉丹田宣了一聲“起”, 平身的卻隻有在朝的各位王公, 百姓們依舊一動不動跪在原地。

“孤嚐蒙先帝教誨,知庶人安政然後君子安位,今萬民於政有疑而來相問, 孤自當解民之惑慰民之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平和輕緩的女聲在江岸之上徐徐**開, 尊貴之外又有種罕見的親近之感, 下首所跪百姓麵麵相覷神情徊徨,一時卻是無聲無息。

少頃、忽有一小兒於母懷中啼哭,觀之約莫還未足歲,破爛的繈褓包裹著瘦小的身體、或因久未吃過奶水而連哭聲都是有氣無力;他的雙親同樣麵黃肌瘦衣衫襤褸, 此刻見幼子哭鬧引眾人側目更慌得六神無主,夫妻二人一邊著急地哄慰孩子一邊拚命向貴人磕頭謝罪。

而此啼哭之聲卻令奔波已久的百姓心有戚戚, 一時各自心底都有一番酸楚,有那膽大的又對太後與幼主叩首,高聲道:“小民不知社稷大事,隻知人活一世要吃飯穿衣落葉歸根,如今朝廷南遷、將偌大一個中原都舍給了賊人,我等小民又當如何過活?若留於江北,他日必被胡人屠城奴役,若遷往江南,又必囊空如洗無田宅可依,如此最後皆難逃一死……這日子、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啊!”

愴然一哭戳人心肺,字字句句都是帶血帶淚,亂世原本艱難、留給尋常布衣的路隻會更險更窄,但凡他們還能看到一點希望便不會在此遮道哀求,世上黎民之隱忍細思時是會令人心痛落淚的。

幼主亦有所感,此刻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切近地直麵自己治下的百姓,原來世上並非隻有洛陽一座皇城,在那若幹雕欄玉砌飛閣流丹之外更有無數蓬門蓽戶甕牖繩樞;宋疏妍卻早在七年前便親眼見過這些淒涼慘淡,所謂江南江北說穿了不過隻是一條虛無的線,此端彼端皆無淨土,人間本是煉獄熔爐。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所謂社稷大事本在令人人飽食暖衣逸居有教,今天下動**百姓流離、婦孺老弱難有所養,自皆孤之過也。”

她像歎息一樣開了口,看向眾人的目光蕭索又隱含悲傷。

“然朝廷南遷卻非委棄中原,東都乃我國之腹心、西都更為龍興之地,孤與陛下豈會等閑拋之不顧?即便今日亦有兩鎮節度使謝辭在北血戰東突厥、更有潁川侯親自領兵赴幽州襄助,朝廷主戰之心未有片刻之動搖,亦不會將寸土拱手讓與他人。”

“為政為軍譬如射藝,的必先立然後挾弓注矢以從之——東都在北,雖河山拱戴形勝甲於天下,卻有群狼環伺屏障盡喪之患,若一朝有失危及聖駕、更恐賊寇猖獗辱我國體,屆時天下之亂當愈發難以收拾。”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並未將眼前跪了滿地的百姓當作無知庶民草草打發,而仿佛當他們是一同治理天下的仕宦公卿、鄭重其事與之促膝長談。

“南渡乃我國之大計,自先帝在時便有周密綢繆,遷都之後背倚長江天險、北伐布防便可有的放矢;十年久戰天下疲敝,待數年休養生息後便可倉廩充盈兵甲複足,屆時揮師北上驅除胡虜、克複中原還於舊都,亦可告慰先帝和我三軍英烈在天之靈。”

“至於時下……江南各州已重新建製以備安置北地之民,朝廷亦將輕徭薄賦廣增撫恤為民固本——孤可許天下人一諾,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凡有心歸附者皆有所養,我大周亦必有遠圖廟算再造盛世之日!”

……那是令很多人畢生難忘的一幕。

“垂簾聽政”四字說來輕飄,實則要使之成真卻不知要耗費多少血汗心神——一個養在深閨的嬌娥如何能在七年間一步一步走到這裏?便是那些自幼習文名聲在外的士大夫也未必有如她一般的見地與眼界,此刻殘陽如血染紅她身後一望無際的江麵,她像同時站在火裏又立在水間。

衛熹仰頭看著自己的母後、眼底翻騰的感情懵懂又熾烈,群臣萬民亦一並心生敬畏,或許從一個女子口出說出的“克複中原還於舊都”、“遠圖廟算再造盛世”總會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一旁遠觀的陰平王父子此刻眼中卻紛紛劃過一抹暗光,尤其衛弼麵露怨憎眉頭緊鎖、看神情可真是千般不忿萬分不甘;他冷冷一揮手、左右之人便很快會意退下,一片混亂中無人會察覺此間動靜,不多時人群中又忽而站起一個男子,大聲道:“太後莫非真當我等是三歲小兒不成——”

“什麽‘有心歸附者皆有所養’?根本是一派胡言!——中原百姓何止百萬?有力南渡者又有幾何?那些家中男丁皆亡的老弱婦孺如何遷移?她們都被朝廷遺棄了!他日更會是胡虜刀下之亡魂!”

“江南各州重新建製便能保證我等人人有田可耕有工可做麽?還說什麽‘輕徭薄賦休養生息’……那這遷都之後金陵新宮的修繕及沿江各州的工事該由何人去做!”

“所謂南渡保的不過是爾等天潢貴胄的命!我等升鬥小民永遠都是被你們魚肉愚弄的棄子!”

這聲聲詰問真是無忌無狀大逆不道,別說是禦駕左右一貫知禮的朝廷百官、便是那跪了滿地的布衣流民也早已嘩然一片;宋明真聞之大怒,當即上前一步斷喝一聲“放肆”,親勳翊衛羽林中郎將之威豈是等閑?自駭得近處百姓抖如篩糠連連叩首。

幼主亦是勃然變色——他平生最敬愛母後、甚至比對父皇更親近幾分,如今見她在眾目睽睽下受辱焉能不惱?臉色一沉便劈手指向那男子,怒斥道:“大膽!南渡乃我朝十年大計,豈容爾等輕易置喙!太後萬金之軀無上尊榮,更不容你一介賤民冒犯!——來啊,把人給朕拿下!”

天子之命金口玉言、禦前禁軍自當遵從,隻是他們未及動作便又見太後輕抬了抬手、分明正是製止的意思,而以如今形勢論太後之命顯然更重於天子,遂又紛紛躬身垂首按兵不動。

“母後——”

衛熹十分急切、神情疑惑中又透著不甘,宋疏妍則隻平靜泰然地望向那個兀自在百姓間大放厥詞的男子,見之雖衣衫襤褸身形卻孔武有力、並無半分逃難流民的瘦弱狼狽之態——十年久戰早掏空了大周的底子,如今中原十室九空、如他這般的壯漢如何還能未被征入軍中?想來原本便不是尋常百姓,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罷了。

她淡淡一笑,又轉頭看向立在不遠處的陰平王父子,目光與衛弼相對時隻見其對自己冷冷一挑眉,敵對之外又有些許挑釁;她絲毫不惱,或許確已早將己身得失看得極淡,如今也不過隻把這些利益之爭看成乏味至極的鬧劇罷了。

慨歎之間那滋事的男子又扯開嗓子大鬧起來,痛罵上位者不仁、要求朝廷放棄南渡折返東都;他還有若幹同黨混在人群之中,此時更紛紛起身響應造勢,尋常百姓哪懂什麽兩黨相鬥?一聽人在耳邊鼓噪便立刻被煽動得**上頭,於是紛紛潸然淚下隨之振臂、要求放棄南渡的呼聲已響徹雲霄震耳欲聾。

壯麗的夕陽漸漸沉落無蹤、夜色已不知何時悄然降臨,禁軍依次點起火把、依舊將這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晝;宋疏妍眼底的冷芒便在這樣的火色中展露無遺,那一刻她已不是月前初登尊位、被洛陽派步步逼至牆角的美貌孀婦,而是手握實權可堪垂簾的天子之母一國太後。

“綿綿不絕,必有亂結;纖纖不伐,必成妖孽……”

她低聲說著,明明語氣並不張揚外露,卻偏偏有刺骨的清寒升騰而起。

“孤本不欲大動幹戈,奈何治亂總不遂人之願,今日便索性在此理綱張紀以定方圓,也算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語罷,舒緩的語氣陡然一厲,目光掃向那為首的作亂之人,隻落下一個字:“斬!”

肅冷的一聲鋒芒畢露,卻在那一刻令自幼看她長大的宋明真微微一愣——他有些猶疑了,非獨因心底忽對一向疼愛的妹妹感到些許陌生,也因倏然想起了她此前諸般思慮——她說過揚州之困非強兵可解,妄殺百姓更可能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或許洛陽一派等的便是她這個“斬”字,從此便會借機將她扯下萬劫不複的深淵——

“太後——”

他眉頭緊鎖著大聲勸阻,身側卻已有立功心切的禁軍持劍而去,鋒利的長劍在夜色中泛著幽冷的寒光,下一刻便要取走那男子的性命——

陰平王嘴角已露出陰鷙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