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
一片紛亂中卻不知是誰一聲高呼, 下一刻眾人便在黑夜彼端聽聞駿馬嘶鳴之聲,站在父親陰平王身側的衛蘭一並轉頭極目看去,終在晦明變幻間看到了那個玄甲金冠如同神降的男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他。
潁川方氏聲名盛極, 當今五輔之首的名姓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自幼便聽父兄頻頻提及, 過去也曾在宮宴之上遠遠看過對方背影, 今次卻是頭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見他的麵容,被熊熊的火光映照得格外肅穆冷峻,幽深的雙眼恰似無波的古井,那眼尾一點矜貴的小痣便是風過時泛起的唯一漣漪。
百姓原本群情激憤,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卻竟一同靜默無聲, 不需誰人敦促便自發讓出一條道路供他下馬徐行, 所到之處疾呼變成哀泣,無論男女老幼都在拚命向他伸出手。
“君侯——”
“君侯——”
“君侯——”
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絕於耳, 有時想想那場麵無論對誰都十分可悲——衛氏皇族早已衰微, 更因出了一位將整個天下都拖入戰火的逆王而愈發惹人怨憎,比起帝宮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十年來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浴血護國的方氏之主才更得人望,百姓跪他就像在跪苦海盡頭最後的神祇, 將他所言所行視為無邊浩劫中唯一的希冀。
而在宋明真看來眼前這一切正與多年前在西北戰場上所見的光景無異,世人一跪分量何其沉重?八年前三哥便為擔它而舍去了自己與一萬神略將士性命——如今呢?如今他又要為這洪水滔天的世道舍去自己的什麽?
同樣地, 宋疏妍也在聽聞馬嘶的那一刻便回身看向了他。
有些事說來也有趣, 譬如他的濯纓一向不怎麽喜歡她,可她與他為數不多的幾次相逢卻又大多與它有關——商州落雪的山道、驪山幽深的密林、錢塘玉皇的春色……哪處都沒少了它;她已能分辨它獨特的嘶鳴,比其他所謂金貴的名駒都更清越好聽,入宮之後她為防被人窺破隱秘即便想他想極了也不敢在紙上畫故人模樣, 於是隻一遍又一遍地畫他的馬,好像這樣也可算是慰藉。
此刻他又牽著它於火光中向她走近, 旁人隻見眾星捧月風光無限,她卻隻感到他風塵仆仆疲憊不已,每一次百姓對他的叩拜都讓她感到更加沉重的悲涼,同時也讓她明白今時今日他為何不辭勞苦奔襲千裏來到此地。
“君侯——”
百姓的呼喊還在繼續,有瘦到隻剩一把骨頭的婦人抱著孩子向他哭陳泣訴。
“民婦夫婿已從軍戰死,如今身邊隻留下這一個孩子……父母公婆年邁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舊鄉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們了,他們還能怎麽活啊……”
“求君侯開恩——救救他們的命吧——”
她一下下死命磕著頭,慘烈的模樣幾令人目不忍視,那些此前作亂的男子又趁機高呼:“我等小民交糧納貢應征從軍、年複一年辛苦一生,不求飛黃騰達做官發財,隻求朝廷庇佑給我們一條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絕了我們的命——求君侯開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號之聲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亂一片,無數人伸出手想觸碰他的衣角,以致禁軍不得不拔刀加緊戍衛,宋明真和婁蔚更紛紛大聲示警:“退後——都退後——”
這一幕令不遠處的陰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滿則將溢——他方獻亭權傾天下無所不能,對誰都可以居高臨下動輒打殺,可難道便果真沒有死穴麽?
——不,他有!
這普天之下悠悠眾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賤民下跪時對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獻亭甩不開潁川方氏代代相傳的清絕盛名,甩不開他父親臨死前留下的教誨囑托,更甩不開他自己心裏那點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執拗!他會被它們拖死!他會被它們逼到無路可走!
凶惡嗜血的突厥人殺不了他,詭詐卑劣的衛錚鍾曷殺不了他,苦心經營的洛陽一派也殺不了他——可這些手無寸鐵的布衣賤民可以!他們輕飄飄的幾滴眼淚幾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釘死在兩難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輸定了!若他不來而放任那宋氏女動刀殺了百姓,則天下人的口誅筆伐用不了多久便會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來了,要麽放棄南渡打道回府,要麽背棄民意跌落神壇,無論如何都會被狠狠捅上一刀讓他洛陽一派坐收漁利!
他鬥不過他!
他將一敗塗地!
——這一切宋疏妍會不懂麽?
世間終無雙全法,總有人要為國之南渡背負代價,所謂民心便是這樣複雜的東西,晴川曆曆時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風驟雨裏又變成怒濤滾滾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願見他被它吞噬,更因為她知曉……他在許多年前就已經被它吞噬過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搖曳,洶湧的人潮幾乎就要突破禁軍的戍衛,衛熹有些恐懼地拉著她的手喚她“母後”,她的眼中卻隻有那個男子似遠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麵,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裏過活。
“方獻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並非畏懼暴丨亂而隻畏懼隨時可能降臨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貴為一國太後聲音也無法在那一片混亂中傳進他的耳裏——何況她知道即便那時他聽到了……也絕不會回心轉意。
“方氏立族三百餘載,此間盡受天恩蔭庇萬民供養,今戰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顛沛百姓流離,自當受天下詰責無有怨言……”
他卻在同樣的喧嚷紛擾中開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靜,數萬臣民一瞬默然抬頭,每一雙絕望的眼睛都倒映著那個男子頂天立地的身影,前無古人的虔敬有時也意味著後無來者的危險,在場許多人心知肚明卻又同在那一刻三緘其口。
“河山遼闊而無寸土可割,生民萬萬而無一人可舍,先帝在時每論及南渡之事、未嚐不慨然扼腕夙夜憂歎;及至今日太後與陛下亦難舍中原,見萬民憂苦更深為痛心,惜終而一渡洛水憾別東都,皆乃我一人無能之過也。”
低沉的聲音穩健清晰、乍聞之下還以為仍同平素一般無波無瀾,隻是隱晦的傷痛與疲憊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當這世上最無私心之人自稱“無能”,便連所謂木人石心都難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過大周之臣,自無顏受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棄萬民信重,今也確當還恩於天下……”
說到此處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至貴之臣聲名實在太過顯赫、以至於許多人都忘了他還有一副極好的皮囊,少年時的晉國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樓簌簌雪風,即便而今時過境遷也依舊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聲音更低了些。
“……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戰,領兵時多著先帝所賜玄甲金冠,那是為將者一生最大的尊榮,唯獨戰敗服降時方才卸甲,如今……
“三哥……”
宋明真與婁蔚對視一眼、彼此神情皆是惶惶,雖不明三哥因何有此一令卻依舊本能地想要勸阻;方獻亭卻麵色肅冷眼神平靜,一望之下如有雷霆君威,二人遂皆垂首,後各自上前幾步為之卸甲。
滿場靜極,數萬臣民皆默然看著那位守護了他們十年之久的方氏主君卸去了身上沉重的鎧甲,正月末蕭索的寒風吹起他身上輕薄的單衣,恍惚恰似畫中神明一般清白肅靜,下一刻又見他親自緩緩將它脫去,終而赤丨裸上身立於天下人前。
“啊……”
眾人嘩然,非獨為此意外之舉,更為其身上無數盤根錯節觸目驚心的傷痕——那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軀,強健而堅毅、又如刀削斧鑿般俊美,可道道交錯的傷口卻幾乎遍布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或深或淺或輕或重,不需如何深思便可知曉他曾多少次於生死交界處忘身一搏。
始終被妥善護在身後的幼主見狀不禁低呼一聲,大約也從未想到看似堅不可摧的方侯竟也會落下如此一身可怖的傷痕,與此同時牽著他的母後手心已是一片冰涼,細察去更能感到她在微微發著抖;人群中同樣有膽小的孩童害怕地大叫,亦有柔弱的婦人掩麵而泣,即便是那些剛剛隨著鬧事者憤恨高呼的男子們也都紛紛沉默了,有些話其實是不必說的,這世上原本便無人可在方氏主君麵前開口詰責。
“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個字,而那時始終在他身後望著他的宋疏妍已經知曉將要發生什麽,鑽心的苦痛幾乎要令她失聲慟哭,而她卻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命壓抑著那些不合時宜的眼淚。
“方獻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惱怒地叱他,“……住手。”
他卻根本不曾回頭,所謂“太後”不過隻是一個虛假的名分,實則隻有當他敬她時她才有無上權柄,而當他選擇悖逆她則根本無計可施——她眼睜睜看著他麵無表情地從禁軍手中接過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將那鋒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鋒刺進血肉,終於再次鮮血橫流。
“君侯——”
“君侯——”
人群驚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這殘忍的一幕,唯獨他一個麵不改色鎮定從容,以刀為筆在自己的心口寫下了一個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複的筆劃像是無窮無盡,近半時便已有人察覺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聲懇請君侯罷手,彼時他分明已痛得麵色慘白冷汗涔涔,卻依舊完完整整地將那一個“歸”字寫至最後一筆。
“今日我可代方氏許天下一諾……”
暗夜裏的火把還在燃燒,大江南北的冷風亦還在獵獵吹拂,他隨手將刀丟在地上、聲音已因劇痛而變得有些不穩,唯獨身形依舊立得穩穩當當,仿佛是這荒唐人間最後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複北伐不止,凡我潁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會棄置北歸之圖。”
“如此……諸君可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