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麽, ”二哥的語氣似有些無奈,“不過是知道三哥這回不肯帶它,又在鬧了。”
鬧?
它一貫是會鬧的, 脾氣那樣差、自小便要人來遷就它,也就隻有對那人才會服帖幾分, 必要時還肯伏低做小——隻是這回恐怕不太管用, 她知那人顧惜它上了年紀、此次已另擇了一匹年輕的良馬隨同征戰,臨行前還將它托付給她,要她帶它一同回潁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決、以為自己能隨主人同出金陵便是萬事大吉,未料一到揚州卻見他換了馬, 於是便在陣中發起瘋來;她聽到動靜又推窗去看, 見好幾個孔武的軍士團團將它圍住, 它不斷揚蹄掙紮、若在過去壯年時是絕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約也是沒了力氣, 不多時便被牽住韁繩狠狠錮在原地, 激越的嘶鳴那麽悲傷又不甘,在那滿目皆白的時刻不知為何卻竟令她紅了眼眶。
“放開它——”
她忍不住大聲下令、不願見它被人壓製受辱,而幾乎同一時那人也匆匆來了, 漫天風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纓卻依舊能第一個察覺他的氣息——它拚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經放棄掙紮的身體再次劇烈扭動起來, 她在車中見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們便紛紛會意放開濯纓退去了。
它終於搖晃著站起向他奔去, 在一片蒼茫雪色中恰似一點玄黑的墨跡,他像知道它的艱辛、伸手撫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樣烏黑黝亮的毛發時神情也還和過去一樣溫柔,他們是一同經曆無數生死的夥伴,也許很多次他們都以為自己會和對方死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 偌大的江畔一時隻有飛雪飄落的聲音,薑潮、婁風、婁蔚、方雲誨、宋明真……這些上過戰場的男子此刻都在一旁看著, 征人與戰馬的分離或許正是他們眼中最壯烈的訣別。
“不是不帶你……”
眾人聽到君侯低聲同濯纓說著,好像它不是一個畜牲、而是與他相知多年的老友。
“隻是……”
他語塞了,它則再次發出一聲悠長的悲鳴,神駒通靈誠不欺我,那時它大約也不想他為難罷——可它又不肯走、頻頻低頭去蹭他的手,也許它並不是害怕被誰拋棄、隻遺憾自己不能再於千鈞一發之際救他的性命。
宋疏妍不忍再看下去、於是匆匆撤手合上了窗牖,不知過去多久車外又傳來一陣踏雪的腳步聲,她知道是他來了,一窗之隔,與她別過。
“我走後薑潮和婁風會帶你過江……”
他的聲音低低落進她耳裏,正如那年萍水相逢時他在雪中隔窗說的那聲“舉手之勞”。
“鶯鶯……照顧好自己。”
她在車內看到他的影子,雪片一樣飄來又散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點,隻有稱呼由當初生疏的“小姐”換成了“鶯鶯”——她笑了,在二哥的攙扶下慢慢走下馬車,三軍將士肅立大江之畔,百舸千帆同見鐵馬冰河,他就站在雪中等她,像過去千百次做過的一樣對她下跪,他身後數以萬計的將士隨之同跪,好像他們這些要為國家舍命的人還不如她這個無用的傀儡尊貴似的。
“卿欲助人渡江,於天下自是深恩厚誼……”
她低頭看著他微笑,墜落的眼淚也似晶瑩的落雪。
“隻是此船若你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人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
熟悉的話語飄散在風裏,十年前同出長安的一幕便又翻回眼前,同樣的江流滾滾向東、這將要分離的情境也同那時毫無分別,唯獨說這話的人由他變成了她,於是因果陡轉世殊事異、她的悲傷隻比當初更濃更烈。
“誰都隻有一條船……”
“難道你……便不想去更好些的地方麽?”
他都能聽懂,與她那些瑣碎的過往也都一一記在心底未曾遺忘,此刻神情怔愣中又有一絲懷緬,大約十年一夢實在悠長、他亦有些想念過去那個立在船頭執意送他渡江的少女了吧。
“臣確有許多想去的地方……”
他含笑答她,難得也當眾逾矩抬頭看向她的眼睛。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知不可乎而往,非謀一己於造化之功,是為俯仰而內省無愧也。”
“於柳暗處見花明,於平蕪處見春山……縱未有幸親至,亦當無憾。”
他實在是錙銖必較的性子,聽她提起“渡江”的舊話、便要以一句相似的“春山”還她,她在那個男子眼中見到世上最明澈開闊的景致,原來在那些耳鬢廝磨的纏綿之外,她對他的敬意從不比愛意少上半分。
“好……”
她含著淚微笑,也不知自己是在應答什麽,無言之際他卻緩緩起身,竟在江岸之上千千萬萬人的注視下將手伸向她——
輕輕地……為她拂去一點鬢間的落雪。
她一瞬怔愣、凜冽的風雪讓她聽不清四下是否有人驚呼議論,而實際這些瑣碎也根本不重要了,她該將自己的心清空、以便珍藏那人贈她的平生唯一一次九死不悔的堂而皇之——他正在吻她,以眼波吻她,以呼吸吻她,以心底最後一絲遲遲不肯散去的熱意吻她。
“鶯鶯……”
他輕聲與她耳語,含笑的目光是誘人沉醉的路引,某一刻她亦心領神會知曉那是他對她的一次清償,原來不是隻有她見不得他被霜雪侵擾,他也同樣不願她鬢間有哪怕半點滄桑。
“……我走了。”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
沒人預料到它最終持續了多久,中原之地狼煙四起、大江以南同樣未能幸免,在這場空前的浩劫麵前連太清以來的十年戰亂都成了小打小鬧,黑雲壓城山雨暴烈,鬼蜮人心終將一切拖入地獄深淵。
“朕不想聽這些——”
可惜最初許多人都沒能看清事情的走向,台城中的少帝甚至不願多聽前方傳來的軍報、隻一意抓著太後離宮之事不放。
“你們隻說她要去為三軍踐行,卻沒說她要離開金陵!——如今三日已過人還遲遲不歸,豈不讓我皇室成了天下第一等的笑柄!”
他怒氣衝衝將整座扶清殿砸得一片狼藉,瑟縮的宮人早已噤若寒蟬跪了滿地,被他指責的王穆和陳蒙卻都神情泰然、唯獨近來被抬了身份的董太妃急於上前平息天子怒火,一邊打發奴婢們退下一邊試圖拉住自己兒子的手,說:“熹兒莫惱,為了那等不知廉恥的娼丨婦氣壞了龍體又怎麽值得?她定是與那方獻亭私奔去了,他們——”
“這裏沒你說話的餘地——”
少帝卻並不領情、甚至怒火更盛地狠狠甩開了她的手,年輕的君主此刻就像一匹受傷的孤狼,寧願憤恨地撕咬一切也不願承認時至今日自己依舊聽不得半點旁人對那個女子的侮辱謾罵。
董嫻被駭得倒退兩步摔倒在地、卻仍未能得到少帝的半點顧惜,他隻上前兩步用力抓住太傅陳蒙的手臂,高聲質問:“朕在問你!她要離開金陵的消息,爾等為何知而不報!”
“為何要報?”
相較於天子的激動失控,陳蒙的神情則是平靜得幾近冷漠,簡短的反問不卑不亢、甚而有種居高臨下的威嚴肅穆。
“報與陛下能改變什麽?”
“改變她與君侯偷丨情苟且的事實?”
“還是改變他二人一同背叛先帝與陛下的圖謀?”
“想走的人永遠留不住,抽刀斷水水更流,長痛不如短痛!”
句句銳利步步緊逼,尖刻的言辭直令衛熹越發羞惱,他的臉色幾乎已經扭曲,又道:“可如今她不見了!難道你要朕就這麽從此放她走?天下人都會知道她對先帝的背叛!父皇九泉之下如何得以安息!”
漂亮的托辭全是虛假,實則他的心中全無先帝、不過隻是為了自己感到怨恨——他嫉妒方獻亭,嫉妒得發狂!他奪走了他此生最愛的女人,甚至讓她懷了他的孩子!
——憑什麽?
憑什麽!
她明明應該是他的!
她明明應該一生一世都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這樣不好麽?”
陳蒙卻再次用反問回答他。
“陛下與臣等都忍了如此之久,不就是為了在最好的時機將那二人齷齪的秘密公之於眾?”
“方氏已失人心!與太後通丨奸的罪名便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百姓或許可以寬赦一個曾有功勳的敗軍之將,卻絕不可能原諒一個貽害國家的無恥反賊!”
他的聲音越拔越高、眼底積蓄的亢奮也越來越多,或許打從仁宗駕崩的那刻起他便背負起了保護幼主誅滅方氏的重責,曾幾何時他也認為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而如今希望近在咫尺、他也終於看到了能對先帝有所交代的曙光。
“陛下即將成為真正的天子——”
“後無垂簾約束!前無強臣脅迫!從此政由己出號令天下,再不必仰他人鼻息!”
那是多麽美好的願景,仿佛殺了那二人之後未來的一切便都是坦途,少帝卻在這近乎癡狂的呼告中頹然跪倒——他痛得彎下腰去,王穆大驚失色試圖上前將他扶起,而他隻體統盡失地在自己的臣子麵前落下眼淚。
“可朕不想失去她……”
軟弱的承認是潰敗,他不願相信自己竟愛那人愛到如此卑微可笑的地步,劇烈的痛苦令他恨不得親手挖出自己的心、再狠狠將它丟進火裏燒成灰燼。
“朕……還想再見她一麵……”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那曾有她痕跡的宮闕已被他親手毀得七零八落,瓊英的幽香漸漸飄遠,其實無論他在何時伸手都注定無法留下一絲一毫。
“她會回來的……”
崩潰之際卻還是太傅輕輕抱住了他,蒼老的手是那麽幹枯無力,可陳述的語氣卻是那麽果決篤定。
“老臣向陛下保證……”
“……她一定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