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滿

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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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祐三年元月晦日, 鄧州失守。

長安據鳳翔府而東擴、至此已得山南道半壁,鄧州與淮南道相距不過百裏,若過淮水而得申州則江南門戶洞開, 金陵將再無後路可退。

此城失時朝廷軍尚未及馳援、隻靠當地守軍勉力撐了兩日,實則待援軍一到戰場形勢便是大變, 鍾曷很快被逼退、鄧州又重回朝廷之手——然而江南消息遲滯, 百姓一聽鄧州失守便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唯恐次日胡人與叛軍便要打過江來屠了金陵,於是紛紛拖家帶口匆忙南逃,對朝廷無能的抱怨越發甚囂塵上不絕於耳。

而與此同時又有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坊間傳播開來:當朝太後疑與潁川侯方獻亭通丨奸, 兩人已雙雙棄金陵而北去!

這……!

乍聞之下人人皆稱荒謬, 可幾番細思過後卻又都越發覺得可信——

難怪!那小太後當初輕而易舉便坐穩了垂簾之位, 便是妄下增收賦稅的荒唐旨意朝中也無人敢置喙!原是得了潁川侯作靠山,這才敢如此肆無忌憚作威作福!

難怪!那潁川方氏過去明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如今卻屢屢令朝廷吃下敗仗, 想來不是不敵賊寇而是有意為之!他已有了反心!要借長安之力瓦解金陵,自己坐山觀虎養寇自重!

難怪!

難怪!

難怪!

天下人都出離憤怒了!

人人皆以為自己抓住了真相、看破了那重重迷霧之後的權術詭鬥,於是那曾憑一己之力大義滅親推行新政的宋太後一夜之間便成了水性楊花的蛇蠍毒婦, 而那為國十年征戰舍生忘死的方氏主君也成了虛偽下作的卑鄙小人,這一雙狼狽為奸的奸丨夫丨**丨婦竟拿天下無辜百姓的性命成全他們自己的私心野望、便是被拉去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也難解人心頭之恨!

都是因為他們!

一國之淪喪、一家之離散——都是因為他們!

是他們讓天下人流離失所無枝可依!

是他們讓胡虜欺淩漢民流血漂櫓!

是他們!

——全都是因為他們!

……雪下得更大了。

中原之地千裏冰封, 朝廷軍晝夜兼程趕至鄧州, 血戰之後不過一夜休整便兵分兩路以攻為守、意欲重新奪回商蒲二州,不幸東北一線防線告急、都羅再率騎兵攻打幽州,謝辭兵力不足獨木難支、被迫向朝廷上書請求增援,卻久久未能得到複信。

軍中上下皆知突厥圖謀, 是欲趁亂奪取東都而徹底斷朝廷後路,洛陽城堅池深乃是三軍最後的依憑, 若失此地便成孤軍落入虎口、再求生機則是難如登天。

“末將曾許君侯一諾——凡君對衛氏稱臣一日、則幽州必為大周疆土絕無悖逆,而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謝氏必附驥攀鱗亦步亦趨。”

“今分崩之勢已成定局、國祚至此恐難接續,末將既受方氏深恩、亦願唯君侯之命是從,隨君據中原而自立,天下之勢由此一新。”

“謹,再拜。”

謝辭自幽州送與方獻亭的密信不過寥寥數言,卻將如今一切大事都說盡了,方獻亭卻對其所提舊事並不上心,收信之時帳中諸將皆看得清楚、君侯隻草草看了兩眼便轉手將之扔到了火裏,可見對方所報並非軍情,卻又不知具體說了些什麽。

“那眼下我們該當如何?回兵去救東都?”

他們都有些亂了方寸,尤其婁蔚是頭回踏上真正的戰場、見得這等四麵楚歌的場麵更難免心焦失措。

“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

方獻亭低頭縱觀沙盤局勢。

“東都且由陰平王馳援,我軍大部當守鄧州而護淮南——救趙之法唯在圍魏,據其銜路衝其方虛,要害從來隻在一地——”

眾人隨其所指看去,卻見君侯目之所向仍是——長安。

“正是!”

宋明真已得要領,當即高聲附和。

“眼下逆王之兵盡出、長安城防必然空虛,與其被鍾曷東西南北牽著鼻子走,不如直取西都而解洛陽之困!”

“的確,”方雲誨也接了口,對自家三哥所言一向深信不疑,“聲東擊西、圍城打援,複得長安後坊間非議也能暫息,實是一舉數得!”

“可我們兵力不夠,”宋明真又皺緊了眉,“我十萬大軍已分幾路,衛弼那老匹夫的兵不會聽我等調遣,他領五萬至洛陽、剩下三萬守鄧申一線幾大關隘,能調往西都的兵力至多不過兩萬……”

“那便逼他交兵——”婁蔚狠聲道,“存亡關頭還分什麽你的我的?他是衛氏宗親,難道還能不管自家江山的存亡?”

“可都羅之兵盡在東線,若援軍不足恐怕謝辭也撐不到我們拿下長安,”方雲誨也焦躁起來,深知幽州形勢之艱,“何況這次出征調用的軍餉本來也是他的份例,若再壓援軍範陽平盧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捉襟見肘左支右絀,如今這貧弱至極的朝廷實在令他們這些帶兵之將無從施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果真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到凡間麵對這等窘境也一樣無能為力。

“可歎大哥須在潁川回護太後,薑總司又還須率千機府平定民亂,”婁蔚急得重重揮了一拳,卻也打不掉心底油然而生的茫然無力,“實在……”

眾人都沉默下去了,十麵埋伏八方風雨,明明所有人都已竭盡全力,卻依舊隻能看著殘破的窟窿越變越多。

“洛陽不可有失,東線尚需屏障,”方獻亭沉聲定音,心中早已有所決斷,“兩萬人馬奇襲長安,七日之內速戰速決,此前北伐岐州之禍有一次就夠了。”

……七日。

此次出征萬分倉促,如今所剩糧草隻夠大軍支撐七日,奇襲之策兵貴神速,若是不成……這兩萬軍便要死在重圍之中。

“我與三哥同去——”

“我也願去!”

“三哥,帶上我——”

宋明真和婁蔚一向對方獻亭言聽計從、生死關頭也都願隨他放手一搏,可後者卻隻拍拍他們的肩,無人察覺他那時神情間的深意,隻聽他平淡道:“淮南尚需有人護佑,你二人便在鄧州替我牽製鍾曷兵力,西去長安之事還是交與孜行罷。”

……他永遠是這樣的。

他知宋明真還有妻子和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在家中等他回去、也知婁蔚初上沙場心中尚有許多忐忑驚疑,於是最重的責任都要交給方氏自家人扛,言語提及時又總是清清淡淡、仿佛並沒有什麽大不了似的。

“三哥……”

兩人都有些難受、還欲再爭取幾句,一旁的方雲誨卻嬉皮笑臉搭上他們的肩,調侃道:“我就說三哥不會看上你們——南北衙的差事多好當?不過在皇城裏抓抓小賊!還得是我隨大哥見的世麵多,難怪在三哥這兒得臉!”

自少年時便彼此熟識的友人哪裏會不懂得對方的真意?方四公子看似性情跳脫、實則卻最純良坦**不過,他是怕好友要同自己爭這要命的活計、又不願見他們因留守鄧州未至長安而心懷愧疚,插科打諢不過偽裝,實則他的溫柔比起三哥也是半分不少。

“不必爭這些細枝末節,往後我用得上你們的地方還多著——”

方雲誨笑得明朗開懷,還是當初那個鮮衣怒馬的方四公子。

“等我和三哥拿下了長安,再一同去別霄樓吃酒啊!”

光祐元年二月初九,長安的雪停了。

化雪之時寒氣尤重,何況那日自天光亮時便是千裏黃雲陰霾重重,帝宮內外一片蕭煞、連一絲人氣都變得十分稀罕。

甘露殿中也是死寂,燃盡的蠟燭無人更換使室內顯得越發灰暗,隻有寂寞的窗紗被北風吹得飄飄揚揚;一個瘦弱的小內侍探頭探腦摸進門來、見無人值守便匆忙從腰間掏出一塊方巾裹成包袱四下搜刮起來——這殘破的鬼地方已不剩多少值錢的東西、這些年叮叮當當都被掏去充作了軍資,如今更連門窗上描畫的幾塊金漆都被人摳得幹幹淨淨,他下手實在太晚,綢緞做的簾幕也被割得七七八八了。

他勉強將幾片估計是此前被人不慎摔壞的碎瓷片收進包袱,想著若有幸能逃出宮去便說那是令和年間睿宗禦用的物什,最好編個故事將鍾貴妃也納進去,禍國妖妃碰過的東西總會多值幾貫錢;偷偷摸摸從大殿中遁出,空闊的帝宮幾乎已是空無一人,聽聞南邊朝廷的軍隊已經打上了門、那位聲名顯赫的潁川侯昨日已出其不意兵臨城下,所有人都逃了,隻有他們那位可憐的“陛下”還被攝政王押著上了城樓,也不知還能再活到幾時。

他心下唏噓,最掛慮的卻還是自己的生死,頂著寒風奔進衰草蓬生的禦園,在牆角逡巡許久方才尋到一個狗洞;他大喜過望俯下身去,頭剛拱進洞裏眼前便是冷光一閃,下一刻背後突然一涼、一柄鋒利的鐵劍便在他胸口捅了個窟窿,滾燙的鮮血濺在他死命護在懷裏的破包袱上、將那幾片還未及被賦予什麽傳奇的碎瓷也染紅了。

“又一個——”

牆外手執利刃的士兵啐了一口,又冷冷將自己劍上的血水在已經死去的小內侍身上擦淨。

“攝政王早說過‘叛國者死’,他們竟還妄圖逃出城去……”

頓一頓,又將他護在懷裏的包袱隨手挑開,見隻有幾片不值錢的碎瓷便更惱怒,狠狠一腳將屍體踢開,罵:“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