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言回暖阁时, 时尘安正趴在案桌下,拽他用来垫桌脚的折子。
靳川言是个念旧的人,哪怕如今他的身高已与这案桌配不上了, 他也不舍不得换, 搁在暖阁里,宁可用折子垫着桌脚,堪堪用着。
不过也因为垫桌脚的折子太多, 他也记不起时尘安眼下拽的这份究竟是哪一份,他起了些好奇, 帮忙把案桌抬起, 看时尘安顺利将折子抽出来后, 随口便问:“你要这折子做什么?”
时尘安打开折子, 从头到尾略看了一遍, 确认没有寻错后, 她板着脸,把折子递给靳川言,然后一声不吭转头就走, 闹得靳川言满头雾水。
他打开扫了眼,就被‘选秀’二字刺得脑壳疼,他转过头去,看时尘安捧着盏凉茶坐在窗边, 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却仍旧梗着脖子望着外头星子寥落的夜空, 还有被烛火照亮的黄瓦红墙。
靳川言合上折子, 单手拎着, 将手与折子都背在身后,轻手轻脚走过去, 觑着时尘安的神色,道:“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她的神色谈不上不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只是有些小性子上头,不怎么想看到靳川言罢了。
“你又骗我。”
靳川言‘嗯?’了声,声音略疑惑,好似无辜得很,内心却极其紧张地迅速将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检查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的狐狸尾巴还严严实实地藏着。
时尘安的脾气却被靳川言这佯装无辜的声音给顶上来了,她冷笑了声:“你前儿告诉我,京中没有肯入宫的贵女,我看事实并非如此,只要你肯点头选秀,这三宫六院怕登时就能被塞得满当当的,靳川言,你行情当真好得很呢。”
靳川言一愣,道:“怎么可能?就连那些男子见了我都会吓得溺尿,何况女子?她们便是肯入宫,也是皇命所致,哪里是心甘情愿。”
时尘安道:“若我能替你寻到一位真心仰慕你的女子呢?”
靳川言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目光慎重地审视着时尘安的神色,只一会儿功夫,他便道:“今日你见了柳菁和林唤春。”
不是疑问,而是极笃定的语气。
这事瞒不住,时尘安便没有否认。
靳川言的眼眸便瞬间亮了起来,那止不住地笑意将寒星般的眸子润得柔情婉转,他在时尘安面前坐下,眼疾手快地在她要转头之际,扶住了她的脸颊。
在他的掌心里,时尘安若炸毛的小猫,睁着圆溜的眼睛瞪他,而他慢条斯理又极为舒心地用拇指抚了抚时尘安嫩生的颊肉,他的唇角上翘起愉悦的弧度,道:“尘安,你是在因此吃味吗?”
“什么吃味?我好端端地吃什么味?”时尘安根本理解不了这个词,她认认真真地跟靳川言解释,“我与她们谈过,我才确信我做不了大度的正房夫人,可以心无波澜地看着夫婿纳妾,还要贤惠地替他养庶出的孩子。”
“哦。”靳川言应了声,不像是很在意的模样,他所有的注意力与兴趣都在捏时尘安的脸颊。
时尘安的肌肤滑腻,颊肉绵软,揉捏起来手感相当好,总是引着靳川言的手无意识地就放在了她的脸颊上,爱不释手地揉捏。
时尘安见他这样子,便觉得他是轻看了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生得娇小,骨架玲珑,瞧着就像是能被人轻易拿捏的弱猫,而不是可以一口咬断咽喉的猛虎,因此哪怕她再张牙舞爪,也不会有人将她的威胁当回事。
时尘安有些气闷,一掌拍在靳川言的手背上,掌心往下摁,方才勉强阻止了他不规矩的手,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我没有骗你,我杀过人,我当真做得出来。”时尘安绞尽脑汁地想,“倘若你要纳妾,我不但不会同意,还会拿起菜刀剁你的**。”
靳川言一顿,道:“剁**未免太过血腥,还会影响到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不若换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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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尘安抬高声量:“靳川言,是我在生气,不是你!”
靳川言哄道:“我知你生气,我没有不让你生气,我只是觉得这法子会连累你守活寡,因此觉得不好。不若如此,我这就叫刘福全去打副腕粗的手链,脚链交给你,若是有一天我不乖了,惹你生气了,你把我锁起来,这样好不好?”
才刚扬言要剁**的小姑娘张了张嘴,十分犹豫:“这不大好吧。”
“怎么就不好了?”靳川言振振有词,“你养大黄时是不是也是如此?若狗不乖了,就把它锁起来,关进笼子里,叫它好好反省自己。”
时尘安慢吞吞道:“可是靳川言,我怎么觉得这对你来说不是惩戒,你在说这个的时候,眼里都带着笑意欸。”她打了个哆嗦,眼里有了惊恐,她道,“你个变态!”
靳川言就有些不大好意思了:“有吗?”那笑意顿了顿,很快又流淌了起来,“可是时尘安,我又不会纳其他的妃嫔,恐怕是盼不到你把我锁起来的那一日了。”
时尘安满眼都是不信:“你怎么会不纳妃嫔?”
“为何不信我不会纳妃嫔?”
“因皇帝都是要纳妃嫔的,所有人也都说你会纳妃嫔,你没道理不纳。”
靳川言看着时尘安,在他的注视下,时尘安有些难为情地咬了咬唇。
靳川言抬手,时尘安闭上眼,等着他赏她一个脆瓜。
她知道一个贤惠的娘子非但不会有嫉妒之心,而且还会主动为夫婿张罗纳妾之事,若她这般,人尚且未出阁,就把妒名扬开,是顶顶蠢笨的做法。
靳川言都好脾气地忍了下来,她却并不领情,还要蹬鼻子上脸,与他胡搅蛮缠,不信他的承诺。
男子的话再不可信又能如何,难道她还当真能把他的心挖出来?这样不知见好即收,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的脾性惯得这般大。
时尘安也知做错了,因此她等着靳川言与往常般教训她,叫她记得悔改。
但那脆瓜到底没落下,大掌缓缓放下,揉揉她的脑袋,耳畔是靳川言淡却坚定的语气:“我只要你。”
时尘安,我只要你。
时尘安再次掀入了茫然之中,她根本无力招架靳川言的表陈,只觉心口被塞得太满,满到她的脑子也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等靳川言去了净房,她还是那般坐着。
不过转瞬的功夫,时尘安便感觉内心的惶恐在一点点放大,直到成了张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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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川言对要时尘安这件事是这般的坚定,好似他已经拿过秤细细称量过,知道三宫六院的美人捆在一处也比不过一个时尘安,他这样中意时尘安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时尘安没有办法从中感受到任何的喜悦与甜蜜——或许也有罢,只是惶恐太大,轻易地就将这些遮盖了过去。
时尘安不明白靳川言为何这般中意她。
她把自己从头到脚搜罗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例讨喜之处,竟能得靳川言的偏爱至此,甚至都可以为她而弃了那许多美人。
或许,这只不过是他哄骗之句,男人一向是最会花言巧语的。
时尘安这般逻辑自洽。
她想得过于出神,因而都没察觉已经洗漱完毕的靳川言的行踪,等她从思绪抽身时,也就免不了被凑在眼前的靳川言吓了一跳。
靳川言半蹲在她眼前,也不知托着下巴看了她多久,一脸若有所思。
时尘安扶着圆凳,勉强把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的身子稳住,但显然靳川言就是来折腾她的,她眼里尚且含着被吓出的眼泪,人就被靳川言抱了起来。
时尘安心里还别扭着,梗着脖子将双臂垂着,靳川言瞧了她眼,没有说话,他手臂强壮,自然能好好地托着时尘安。
他把时尘安放在了那张失了平衡的案桌前,丢了张纸给她,时尘安没好声气:“干什么?”
“喏,”靳川言也给自己拿了张纸,“从现在起半个时辰内,我们给彼此列张优点单子,瞧瞧最后谁写得最多。”
时尘安一怔,她想到方才自己苦恼的事,再看眼前这张白纸,颇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来。
靳川言提笔舔墨,半开玩笑道:“快些写,若是你寻出的优点写不满半张纸,我可不会放过你。”
时尘安道:“写得满半张纸,怎么会写不满?”
她说着也拿起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下了第一个字,在她眼里,靳川言自然是极好的,好到她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家人,好到她不愿用夫婿这样的词去玷污她。
男子么,一旦成了亲,做了别人的郎君,总免不了流露出几分狰狞,时尘安不愿看到靳川言薄情寡义的一面,她宁愿他仍旧孤身落寞。
很快,时尘安便住了笔,望着写得满当当的半张纸,她颇为满意地抬起手,才想迎接靳川言又惊又喜的目光,哪里想到迎头见到的是仍在奋笔疾书,似乎文思泉涌的靳川言。
那页纸已经满了,此时靳川言正翻过来在写背面。
时尘安一怔。
终于,靳川言将整张纸都写满了。
他似乎很满意,翻来覆去看了两回后,方才把纸递给了时尘安,时尘安第一眼就瞧见了那行‘长得特别讨我喜欢’,她才在心里冷嘲声‘色衰爱驰’,便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与容颜无关的话。@无限好文,尽在
温柔敦厚,天真明媚,璞玉浑金,坚韧不拔,百折不挠,聪明向学……那么多褒义的成语列在纸上,时尘安都疑心靳川言是随便抓来个成语就往上放,根本没考虑过是否合适形容她。
可是等她翻过第二页,她才发现这页靳川言没有再堆砌成语了,而是记录了好多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把时尘安大夸特夸。时尘安对那些事都是有印象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她眼里平平无奇的事,过了靳川言的笔,便变得有滋有味。
她更没有想到在鱼圆龙须面后,靳川言写的‘此面一下,靳川言上钩。’
时尘安手指一颤,点在这行字上,迟疑地道:“你……”
她不敢问,怎么会是这样早的事,这样平平无奇的事?她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靳川言轻啧了声,道:“时尘安,你当真以为我闲得慌,不喜欢你,还要放着政务不理,跑去教你识字?”
时尘安道:“可那只是一碗龙须面而已。”
靳川言道:“可是下这碗龙须面的手,浸过凉水,做过粗活,杀过人。我那时便在想,眼前的小姑娘才多大啊,她经历了那么多好的不好的事,却还能安安静静地给我煮碗面,为的竟然是求我教她识字。我并不可怜你,我很敬佩你。”
时尘安的心颤了下。
靳川言半开玩笑道:“时尘安,你便是不肯相信我的眼光,也该信一信皇帝的眼光,我见过那么多的名士大臣,却依然觉得你是很好的人,那么你就不要怀疑了。你要真不好,我才没有闲心来哄你开心。”
“手链和脚链我会让刘福全去准备,钥匙也只给你一个人,除此之外,我还会给你足够麻翻我的蒙汗药……时尘安,我想聘你为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