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

第32章 凉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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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辩状搞定,后面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唐秋水很快准备好了证据材料,经梁渠确认无误后,将答辩状、证据连同写了她名字的委托书、所函一并寄到了法院。

寄之前她扫描了电子版留存,并单独把委托书打印了一份出来。薄薄的一张纸捧在手上左看右看,恨不得拿个相框给裱起来,贴在工位最显眼的地方。任何一个来上洗手间的人,路过她工位都能看到。

她还把委托书上有自己名字的那一小段截图,「唐秋水实习律师」几个字用红色标记特别圈出,发到了家庭群。

唐爸唐妈竖起大拇指不明觉厉,气氛组唐风禾烟花爆竹一起来,缠着要唐大律师发红包。

唐秋水也不扫兴,包了三个拼手气红包扔了出去,见者有份。

从来没有对待哪个案子这么热情过。接下来的一周,唐秋水每天都在翻案卷,看庭审网上的视频,猜测法庭可能会问到的问题等等。准备到废寝忘食,下班都变得不积极了。

梁渠大概觉得她有些太过了,为防止她期待落空,他提醒她实习律师不能发言,有些法院可能都不让坐代理人席位。即便让坐,也要考虑到这个案子有两个被告,两个被告都有代理人,除了代理人,可能还会有其他负责人出庭。如果到时候位置不够坐,她只能乖乖去旁听席。

这些唐秋水都知道,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被泼冷水,依旧活力满满做好一切代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开庭当天,唐秋水凌晨五点半就从**爬起来了。

开庭时间是上午九点,地点崇城铁路运输法院。

自2016年下半年起,崇铁法院成为崇城行政案件集中管辖试点基层法院,管辖包括C区、X区在内共四区的行政案件,以及以全市各区政府为被告的政府信息公开等一审行政案件。

该法院位置偏离主城区,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算上堵车等不可控因素,需要提前两个出发。

六点四十左右,唐秋水就已经来到梁渠住的小区门口等他了。

小区名叫海岛公寓,坐西朝东,大门正对一家派出所。

晕,唐秋水今天才知道梁渠居然住在派出所对面。他是不是戒过毒,这怎么忍得住不做民商事诉讼的,调口卡这么方便,走两步的事情。

梁渠和她约定的时间是七点整,唐秋水先去路边找了辆共享单车,把帆布包放在了车座上,给自己的肩膀减负。

赵巷这个案子的案卷全在里头。昨天下班她非磨蹭着不走,也不肯梁渠把案卷拿走,说还要再从头到尾看一遍。看完打包带回了家,现在又吭哧吭哧地背到了这里。

今ᴊsɢ天是崇城出梅入伏的第一天。但因为时间还早,太阳还没出来,所以气温还不是很高。早晨被朝露洗得清澈透亮,如一杯静置的凉白开。

脚底划着地面等了一会,唐秋水便听到梁渠的声音从小区里面传过来,他喊了她一声。

抬头去找,发现梁渠已经站在了入口不远处,旁边就停着他的特斯拉。

“直接进来。”他又喊了声。

唐秋水火速把手上正在翻的案卷整理好,牢牢抱在怀里跑了过去。

等立定在梁渠跟前时,唐秋水发现他们居然心照不宣地穿了同色系。

好吧严格来说不算心照不宣,充其量是她单方面地撞了色。

白衬衫和黑西裤,是梁渠开庭的常规穿着,只是她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而已。

没有把花里胡哨的元素往身上堆砌,穿了一件翻领白衬衫和一条黑色半身裙,看起来沉稳安然,又不失文艺静雅。乍破的天光似一根根金色的线,在她身上缝着密密的针脚。偶尔,不规则的裙摆被吹过来的风灌得鼓起来,像一朵盛放的花。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站着对视,画面像极了英剧的宣传海报,很是吸睛,保安室里频频探头望来的大爷就是证明。

“来这么早,今天你开车啊。”梁渠很快扫了她一眼,拉开车门,把手上的车钥匙递到她眼前。

“啊?”女生惊讶地张大双唇,浑身紧绷,吓到结巴,“不不不……不好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梁渠并不收手,神情淡定自若,似是铁了心要她当这个司机,把生死置之度外。

既如此,唐秋水不再推辞,把案卷塞回包里,哆哆嗦嗦地伸双手去接。

不知道是因为见她手抖如食堂阿姨,还是听了她轻描淡写的那句“我科目二考了四次才过”,最后关头梁渠蓦地将手撤回:“算了还是我来吧。”

呼——二人都逃过一劫。

坐上副驾,车驶过派出所大门的时候,唐秋水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梁律师,您住的这小区治安环境应该很好吧,路不拾遗。”

梁渠说:“也没多好,前不久还有人被抓了。”

唐秋水问:“嗯?因为什么?”

“因为在家制毒。”

“制毒??”这丧心病狂的两个字唐秋水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听到,又想了想刚在派出所门头上看到的那枚庄严神圣的警徽,她感到无比震惊,“怎么敢的,对面可全是警察啊!”

梁渠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

离谱,这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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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车的担忧实属多虑,这个点的马路上压根看不见几个人。除等了几个红灯,一路畅通无阻。

开往高架需要横穿X区。沿途,这个区的很多标志建筑在车窗外一一掠过。百脑汇,渣打银行,群众艺术馆,数字文旅中心……目不暇接。

直到上了高架,眼里的风景变得单调,唐秋水这才收回视线,又把案卷从包里掏了出来,跟盘核桃似的把这点东西翻来覆去地盘。

翻到一半她忽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合上材料放在腿面,偏头看了眼驾驶座,问:“梁律师,您昨天为什么没找我过一遍案情?”

以前每次开庭之前,梁渠都会喊她去办公室,把原被告双方的诉讼请求、答辩意见、事实证据、争议焦点等等全部过一遍。

过的方式有点儿像模拟法庭,需要唐秋水扮演的角色不固定,有时候是原告,有时候是被告,还有时候是法官。她可以发问,可以反驳,百无禁忌,畅所欲言。

所以尽管今天是唐秋水第一次去法院,其实算下来她的“开庭”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但是昨天梁渠却一反常态,跳过了这个环节,直接下班了。现在问他,他回答忘了。可唐秋水觉得这不是真话,倒像是把昨天该做的事情故意往后挪了挪,挪到了今天,此刻。

因为他紧跟着说了句:“现在过也来得及。”

唐秋水怔了怔,不太懂该怎么执行:“您不是在开车吗,怎么过?”

梁渠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说我听。”

“哦……”

车在高架上匀速行驶,有阳光漫进来,闪跃在二人的脸上、身上,像个顽皮的画手,在无拘无束地着笔。

唐秋水今天选择当法官。跳出原被告双方争讼的视角,以一个中立客观的身份,来看这个案子。

她前几天看过类似案件的庭审视频,针对一项限拆决定,法官基本围绕两大争议焦点进行审查:一是事实认定是否清楚,二是作出程序是否合法。

在事实层面,赵巷从未否认天井的阳光房由其搭建。而对于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城管亦有权责令相对人停止施工、自行拆除。

问题出在执法程序上。

违法建筑分为已经建成的违法建筑和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两种,查处程序是不一样的。针对正在搭建的违法建筑,执法部门接到相关举报后,应当在两小时内到现场进行调查取证。

本案案发时,案涉阳光房正在搭建当中,尚未安装玻璃,因此华新街道的城管执法人员应当在接居委通知后的两小时内前去执法。实际情况是,他们于一周后才正式到现场调查取证,开具调查询问通知书。

“虽然城管说接到首次举报的当日下午曾到达过现场,与赵巷就搭建情况进行了一次口头沟通。但就像赵巷说的,没有执法记录仪记录,也就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万一今天庭审中赵巷对此否认,被告就百口莫辩了。”

说到这,唐秋水才意识到留痕的重要性。她忽然就对改合同释然了,并且觉得原来这是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的事情。

梁渠听完,点头:“这一点确实没办法,赖也赖不掉。”

唐秋水垂头摸了摸手上的案卷:“不过仅仅超期一周应该不至于撤销决定吧,好像……也没那么严重?”

这话问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心里很清楚,程序违法是个致命的点。不能通融,没得商量,不要说一周,哪怕慢一分、一秒,都是违法。

“那得看法官怎么审了。”

“嗯……”

“还有其他问题吗?”

唐秋水眉头轻蹙,想了想:“应该没有了吧……”

“啊对了,”她歪头问了一句,“肖科长今天会来吗?”

肖云谊,有段时间没接触了,唐秋水都快忘了他也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一员了。

梁渠说会,并说肖云谊多半要坐在代理人席位。

“啊……”唐秋水抿了抿唇,“那岂不是很尴尬。”

梁渠语气平稳,面色亦然:“尴尬什么?”

唐秋水小声:“您定的答辩状终稿啊……”

那天傍晚在协和家园给唐秋水布置完第二天的任务,梁渠回了趟J区老宅。

端午放假没回去,父母一直唠叨,说在同城也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人,不知道都在忙什么。经不住电话轰炸,梁渠回去吃了个饭,把工作都甩给了助理。

拆违群是他拉的。原本只是客套地说了句开场白,没想到会引来肖云谊的刷屏。唐秋水也不说话,改完一稿就发群里,肖云谊没完没了地提意见。

后来梁渠被群消息搞烦了,打开笔电一顿操作。很快,他在群里发了答辩状终稿,让唐秋水打印出来。

然后,群里就没人再说话了。

唐秋水当时打开梁渠发来的文件,眼眶微圆,胸腔起伏了好几下。

他居然是以她的初稿为基础改的,就改了下格式,最后加了一点内容,完全没理肖云谊的修改意见。

……好任性啊,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当然唐秋水觉得很开心。因为他还像在会议室那样,站在她这边,从未动摇。积攒了一下午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不过代入到肖云谊,就是另外的感觉了。唐秋水怯怯发问:“肖科长看到您没采纳他的修改意见,会不会生气啊?”

都不用问,肯定生气了,气得好几天没在群里说话,人间蒸发了一样。

梁渠才不管,只问:“最后加盖谁的律师印?”

唐秋水说:“您的啊。”

“那不就得了。”既然要任性,那就任性到底,“我是第一承办人,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