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雀满面春风, 唇角挂着纯粹欢喜的笑意,一路小跑回了倚月阁。
她跑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 撞到了脚腕上的淤青,疼得倒吸凉气。
但她依然绽开笑容, 跌跌撞撞推开屋门,迫不及待把此事告诉桂枝。
说起来,还是这丫头鼓励她抓住机会,去找侯爷,才促成这件喜事呢。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她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应。
林知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桂枝的身影,只好作罢。
她来回踱步, 深深吸气,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脸色褪去绯红,思忖着应该做些什么。
此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姑妈, 不过她快到京城了,不如见了面再说。
除此之外, 她只剩下等待。
等着嫁衣做成,等着侯爷履行婚约,等着成为侯府夫人,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这么看来, 日子似乎无甚改变, 多了一些盼头而已。
理清楚思绪后,林知雀略显失望, 刚刚气血上头,还以为很快就会有所不同呢。
这样也好,她愈发冷静淡定,忽而想起把裴言渊忘了。
路上还想着,要感激他的教导,把取得的成果告诉他。
这家伙对她十分严苛,得知她终于打动了“心上人”,肯定非常欣慰吧?
思及此,林知雀骄傲地扬起脑袋,杏眸盛满得意光彩,叉腰挺起胸膛。
她没心思空等,亲自翻找衣柜,拿出裴言渊送她的烟粉衣衫,利落地换上。
锁着金钗的匣子,她一直收得很好,三两下从床下扒拉出来,对着铜镜簪在墨发间。
看着镜前春光般明媚的模样,林知雀满意地颔首,蹦蹦跶跶出了门。
刚踏出院子几步,她思绪一顿,脚步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皱起小脸。
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把喜讯告诉裴言渊,意味着说出婚约,坦白身份。
而当初,她谎称是名为“莺莺”的表小姐,他也真信了。
欺瞒这么久,任谁都会心有不悦。
这家伙心眼蜂窝一样多,谁知他会怎么想?
万一他觉得她居心叵测,一怒之下把教导的事告诉侯爷,添油加醋,那就完蛋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或许她好好解释,他会明白她的难处。
关键是,说起婚约,她是侯爷的未婚妻,他未来的“嫂嫂”。
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总觉得尴尬怪异。
她与裴言渊相识,同病相怜,虚心请教,共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在这深宅大院,人人谨言慎行,她一直把他当做知心好友,连婚嫁这种隐晦的事情,都与他交心。
众人对他颇为忌讳,不愿靠近竹风院,她却只在这里,才觉得心里踏实安宁。
她见过他春风和煦的笑意,见过他苍凉破碎的身影,见过他压迫深沉的眸光;
而他欣赏她的厨艺,容忍她躲在这里哭泣,带她放肆逃出府,同游繁华京城......
兴许,冷暖人情之中,彼此确实有些特殊吧。
她甚至想,若是婚约没成,此生都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结果她摇身一变,辈分都比他大出一截了。
她自己都难以接受,更何况那家伙?
很难想象,等到知道真相,裴言渊冷若冰霜的俊容,会不会雪山崩塌?
林知雀瑟缩一下,蓦然觉得后背发凉,心底涌上惊惧与愧疚。
她胆怯收回脚步,伫立原地,踌躇不前。
不过她明白,此事逃不过去,裴言渊早晚会知道。
她没打算隐瞒,只是尚未想,到底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桂枝迎面奔来,一下子没刹住脚步,与她撞了个正着。
“小姐,喜事儿!”
桂枝连忙偏移身形,堪堪与她错开,激动地拉住她的手,笑道:
“姑妈到京城了!就在客栈等咱们!”
“是吗?太好了!”
林知雀眼前一亮,惊喜地左顾右盼,跑回屋内收拾东西,感叹道:
“真是双喜临门,日子总算好起来了!”
这时候,桂枝才知道,原来婚约也有了着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欢呼声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们根本坐不住,拿上些重要物件,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待到她们走后,隔壁屋探出脑袋,落寂地张望。
殷惠儿脸色苍白,眸光黯淡,半倚着门框出神,时不时摇晃团扇,喃喃道:
“你看,有人惦记就是好。”
方才她们声音不小,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闷得喘不上气。
刹那间,她真有些羡慕林知雀。
不仅有亲人惦记,不远万里来相见;还有侯爷的宠爱,愿意给她归宿。
而她呢,爹娘撇下不管,不问死活,侯爷过了新鲜劲儿,对她弃如敝履。
侯府后院中,有很多年轻姑娘,但每个月都有人被赶走。
她们大多没有家世,不得侯爷喜欢,抑或是玩腻了,随便找个错处丢开。
不知何时,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到时候,她又能去哪里呢?
“大抵这世上,命都是注定的。”
殷惠儿怔怔望着开败的牡丹花,嘲讽地扯起嘴角,笑得无奈苦涩。
谁能想到,那个懵懂地傻丫头,会有今天?
当初她何等风光,今日就何等后悔。
“姑娘别伤心,总有活路的。”
侍女檀香出声安慰,可到底是苍白无力。
“唉......”
殷惠儿长叹一声,烦闷倦怠地关窗。
*
竹风院,春光正好,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大聪明出了笼子,扭着胖嘟嘟的身躯,跳到石桌上,与裴言渊面面相觑。
它讨喜地眯着眼睛,仰头看着他的脸颊,想贴上去蹭一蹭。
但裴言渊脸色阴沉,眸光冷漠烦躁,沉思般捏着手指,指节“咯吱”响动。
它吓了一跳,胆小地缩起脖子,彻底成了一团雪白的大毛球。
“你躲也没用,她没来,无人护着你。”
裴言渊淡淡瞥了一眼大聪明,声音低沉,紧紧拧着眉心。
大聪明困惑地歪着脑瓜,“咕咕”几声挺起胸脯,抖开油光水滑的羽毛,开嗓道:
“二公子~~~”
它学着林知雀甜润清亮的嗓音,有七八分像,带着久别重逢的欢悦。
裴言渊蓦然回首,眸光望向腐朽木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脸色又沉了几分,如同乌云压过,透出几分愠色。
“啪叽”一下,裴言渊弹出一粒小石子,正中大聪明肥美屁股。
它委屈地呜咽,扑棱几下翅膀,艰难地飞起来,靠在嘉树肩膀上,学舌道:
“莺莺......嘤!”
这回学的是裴言渊的声音,听得他忍无可忍,又要弹它。
“公子且慢!”
嘉树立刻把大聪明抱在怀中,赔笑拦住他家公子,正色道:
“那姑娘许久没来,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裴言渊一言不发,眸中尽是凝重与怀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算着日子,她已经有半月未曾出现了。
之前至多三五日,她定会找上门。
哪怕没什么要紧事,也会来送饭闲谈,亦或是探望大聪明,打发悠长沉闷的光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耽搁了整整半个月,连来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倏忽间,裴言渊不安地起身,愈发觉得不该如此。
难道她见了别的男人,把他抛之脑后,所以迟迟不见身影?
思及此,他荒谬可笑地兀自摇头,立刻否认。
她对他的爱慕坚定执着,哪怕是青衫书生,也无法撼动。
莫非是教导告一段落,她不会学以致用,躲着不肯见他?
裴言渊较真地思忖,仍然没有头绪。
他第一回 发觉,竟有这么难揣摩的事情。
近几日,他总有奇怪的预感,想过去找她。
反正同在侯府,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住在倚月阁的表小姐。
趁着夜黑风高,避开耳目,倒不是难事。
可是,他硬生生把这个念头掐灭,心底压着一团气。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如今莫名消失,谁知是否存心?
这笔账,他记下了。
等她下次来,定要加在一起,好好惩罚。
“公子,我去打探一下吧。”
嘉树惴惴不安,比他更为沉不住气,生怕情势有变,阴差阳错。
自从四皇子施压,侯爷与公子面上和和气气,实则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公子虽然能出门,但都是做给人看的。
在府中,仍要囚于废院,安插眼线。
他每过几日,可以出去拿些日常补给,不会太过惹眼。
嘉树眼巴巴望着公子,等着他点头。
其实,他早就放心不下,恨不得闯进倚月阁,拉着那姑娘去竹风院。
但是公子警告过,不能轻举妄动,这才作罢。
这一回,裴言渊抿着薄唇,喉结滚动一下,沉声道:
“早去早回。”
“公子放心!”
嘉树决然应声,一溜烟推门跑开。
*
竹风院偏僻,他不能被人看见,饶了半天才走上主径。
嘉树凭着记忆,快步行至倚月阁,眼看着四下无人,抬手叩响了大门。
最初的时候,他就是在这儿听见争吵,揣测“莺莺”便是殷惠儿。
如今院内静悄悄的,许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位陌生侍女开门。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儿?”
檀香防备地看着他,只打开一条门缝,质问道。
“你去告诉殷姑娘,就说二公子想见她。”
嘉树压低了声音,暧昧地笑了笑,催促道:
“快去呀,她保准答应!”
那姑娘爱慕公子,一心想嫁给公子,难免思念牵挂。
兴许是姑娘家害羞,碍于情面,找不到缘由来竹风院。
无妨,这次公子主动,她肯定一口答应。
檀香不明所以地皱眉,推三阻四,但耐不住嘉树软磨硬泡,没好气地让他候着。
她转身进屋,把原话告诉殷惠儿,等着她回应。
“你说谁?二公子?”
殷惠儿郁闷地修剪花枝,一时间不知是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裴家二公子是罪奴所出,囚于废院,为人不齿。
她本就心情不好,更懒得搭理这种人,不耐烦道:
“他见我作甚?我不认识他。”
檀香眨眨眼,回想起嘉树的神色,嘟哝道:
“那侍从挤眉弄眼的,还说您一定乐意,说不定是......”
她话头一顿,没有说下去,但殷惠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想当初,侯爷与她眉目传情,还派人送信,趁着林知雀不在时见面。
那斩钉截铁的口吻,与眼下如出一辙。
殷惠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呸”一句,冷笑道:
“就凭他?呵,侯府没一个好东西!”
她愤愤不平地掐断花枝,恼怒地指着院门,扬声道:
“我再下贱,也不是猫狗,召之即来!让他趁早滚远点!”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檀香唯唯诺诺应声,好生宽慰几句,三两步走到门口,啐道:
“大胆!咱家姑娘云英未嫁,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别做梦了!快点滚开!”
嘉树正乐呵呵搓手,等着迎接那姑娘,却冷不丁被臭骂一顿,懵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了?
他迷茫地挠头,还想再追问,却被檀香使劲推出去,“砰”的一下锁在门外。
动静有点大,惹得附近之人探头观望,窃窃私语。
嘉树怕被人发现,只好低头掩面,狂奔回竹风院。
他耳畔回**侍女的谩骂,思绪不禁发散,心头猛地一紧,越想越是糟糕。
那姑娘的意思是,再也不想见公子,让公子别打她的主意?
那还得了!
她一脚踹开,他家公子可怎么办呀?
毕竟这么好的姑娘,还能与公子情投意合,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不行不行,简直是塌天大事,他要飞回去告诉公子。
*
竹风院内,裴言渊气定神闲地掰着玉米粒,一颗颗喂给大聪明。
看见嘉树气喘吁吁地进来,他淡淡瞥了一眼,冷静道:
“教过多少回了,遇事不要慌。”
“公子,该慌的人不是我!”
嘉树恨铁不成钢地扑过去,绘声绘色描述方才的一切,讲得十分生动,比话本子还精彩。
说罢,他猛灌一口茶,焦急道:
“您说这......这怎么回事儿?”
裴言渊听了来龙去脉,眸光一点点冷下来,心底忽的一沉,停下手上的动作。
大聪明刚吃完上一口,享受地张嘴,却只啄到空气,不满地踹笼子抗议。
裴言渊无暇理它,脚步微微错乱,闷声在石凳上坐下,凝眉道:
“你确定,这话是她说的?”
嘉树躁动不安,扶额道:
“侍女替她传话,这能有假?”
闻言,裴言渊不置可否,紧紧抿着薄唇,暗中攥着掌心。
明明上回还好好地,为何会突然变了态度?
况且,这姑娘虽有些笨拙,但教养极好。
她哪怕真的变心,心情不佳,也不会亲口说出这种话。
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尽管说不出缘由,却愈发强烈。
好似机扩的齿轮卡错位置,将一切彻底打乱,以至于无从下手。
抑或是说,难道.......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裴言渊骤然心慌起来,并非是这些话,而是难以言喻的直觉。
他脸色凝重,阖上双眸,极力在脑海中搜寻,想抓住这种微妙的感觉,一探究竟,却总是以失败告终,喃喃道:
“不对......”
“哎呀,人家姑娘说的气话。”
嘉树急得直跺脚,思绪飞转,绕着他家公子打转,委婉道:
“公子,不是我说您,她的真心毋庸置疑,可毕竟是姑娘家。
您对她忽远忽近,未曾给过承诺,白白耽误人家,哪个姑娘乐意呀?”
裴言渊沉下脸色,欲言又止,但终究无言以对。
兴许这话不中听,却是事实。
他早已发觉她的爱意,若是无意于此,就不该借着“教导”与“惩罚”,步步诱她深入。
不给承诺,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局势变化莫测。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不想辜负诺言,也不想连累她。
没想到,她会有所误会,毫不留情说出气话。
兴许嘉树说得对,她只是在赌气。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故了。
毕竟这姑娘的爱慕昭然若揭,还说嫁给心上人,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求他亲自教导。
他亦是早已看破,她的心上人正是自己。
无妨,既然她为此忧心,他就让她安心。
待到她来,他会轻声告诉她——
其实,莺莺学得很好。
或许你的心上人,已然把你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