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觉得杨氏简直不可理喻, 即便当年是自己诓骗了她,可她不也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吗?
再者说,当年她难道不是看中了他的家世地位, 觉得嫁入永安侯府能给她杨家带来巨大的好处,才嫁于他的吗?
原本就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她偏偏要同自己讲感情。这世家大族的联姻,有几个是真情实意的?大家不都一样, 彼此相看两厌, 却又不得不绑在一起,为了家族利益,为了延绵子嗣, 同一个不爱的人勉强过一生。
为何到他这, 就不行?
他承认,自己当年做错了,他不该有所隐瞒, 早在成婚前便该将实情告知。
“夫人,你有想过吗?当年若是在两家父母订下婚约之时,我便将实情告知, 你会抗婚吗?你的父母会因此退婚吗?”
“其实, 即便我不隐瞒于你。最终的结局, 大概也还是这样, 你还是会嫁过来。”
谢临站直了身子,看上去仍旧是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毋庸置疑,他继承了谢氏一族的美貌,年轻时也曾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人群里格外亮眼的存在。
曾几何时,少艾时期, 杨氏隔着珠帘悄悄朝他望了一眼,便觉得心跳不止。
这门亲事,她是愿意的。夫家门第高,她嫁过去便是永安侯世子夫人,夫婿又生的貌比潘安,往日里也从未踏足过秦楼楚馆。
不论从哪个角度说,当时的谢临都是他们杨家最好的选择。
可嫁进来,她才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个深渊。心永远捂不热的丈夫,总是刁难她怪她拢不住丈夫心的婆母,不问后宅之事的公爹,不体谅她辛苦的娘家。
甚至,不孝顺的子女。
杨氏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是发疯的了。
大概是当年,差一点便能脱离苦海却又意外怀孕的时候。
又或者,是她一次次想弄死谢誉却又误伤大儿子的时候。
亦或者,是谢临次次看向谢誉时,那古怪的眼神刺痛了她。
更有可能,是当她发现,她最在意的儿子,居然也在走他父亲的老路,居然喜欢同苏家那个大公子越走越近。她疯了,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喜欢那个人的外甥,所以她上了郑氏的当,同她合谋害死了苏家大郎。
可谁知,她儿子竟跟着一起死了。
这些年,杨氏时常夜不能寐,每每想起此事,都恨不得一把火将这一切都烧个干净。
毁灭吧。都一起死吧。
她望向罪魁祸首谢临,他仍旧一副温润模样,站在那里任由清风吹拂着他的衣摆,干净的似清风明月一般。
凭什么,她活在泥潭里挣扎无法脱身,她一身罪孽,她寝食难安。
而他,却干干净净一身轻松,甚至还敢高高在上地告诉她,即便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她也会嫁给他。
可是!若是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她也就没有那满腔热情都付诸东流的不甘,也就没有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热枕,更不会真的爱上他,最后又被他亲手撕碎美梦。
想到这,杨氏忽然站起了身,她双目猩红如同地狱恶魔,忽然拿过了身旁博古架上的高颈花瓶,使足了力气,砸向谢临。
谢临还没来得及反应,天灵盖上猛地一痛,鲜血便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杨氏似是还不解恨,发了疯一般,又朝着他的额头猛烈的砸了几下。
谢临应声倒地,鲜血很快便溢满了地面。
杨氏愣在原地,手里的花瓶还在滴血。
*
谢誉听到消息赶回来时,谢临已经被下人抬回了自己的院子。
杨氏毕竟是一介女流,又从未干过重活,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便是使出了十足的劲,也没有真的要了谢临的命。
不过太医说,这伤在头部,恐怕会影响日后生活,但究竟会怎么样,也无人能知,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谢誉回府后倒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永安侯,他急匆匆赶回,便往杨氏院子里跑,一面跑一面听着下人汇报谢临的伤势。
“嗯,我知道了,派人去守着父亲吧,别让他死了。”他心里很乱,自打他记事起,他们便总是争吵,他母亲跋扈强势,不仅爱摆布他和兄长,还喜欢摆布父亲。但她本质上,也并不是一个坏人,即便是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也从未真的动过手。
若不然,当年永安侯府落难,她大可以自请和离,一走了之,没必要留在火坑里等死了。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杨氏次次作妖,谢誉次次都会忍受着的原因。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不涉及苏意凝的事,他都能忍。
毕竟,他母亲这一生过得十分不易。他虽不知父母为何成为一对怨偶,但他打心底里还是心疼母亲的。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男子可以追逐功名利禄,可以寄情山水。而女子,一辈子只能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守着夫君和孩子过活,再没了夫君的爱护,实在是有些艰难。
谢誉到时,杨氏正蜷缩在床榻上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膝盖,披头散发地瑟瑟发抖。
她误以为自己失手杀了谢临。
见谢誉来了,杨氏慌忙从榻上爬了下来,连鞋袜都未来得及穿,直接扑到了谢誉身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父亲死了,被我打死了,怎么办?这事若是被官府知道了,我就活不成了。”
“你怎么办,你也没脸在金陵城待下去了。”
她盛怒之下动手时,根本来不及思考。现在冷静下来,杨氏心里全是惶恐不安。
她或许会被判刑,或许会被流放。谢临是皇亲国戚,她失手杀了他,甚至会牵连她娘家人,谢誉和谢安宁是她的孩子,自然也会受牵连。
杨氏心底里仅有的母爱忽然又一次被唤醒,她拉着谢誉的手,忽然哭出了声:“你快带着妹妹走吧,不然你们会被母亲连累的。”
谢誉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没事的,没事的,父亲没事,太医已经诊治过了。”
“当真?”杨氏不信,整个人仍旧是紧绷着的。
谢誉将她扶回了榻上,宽慰她:“我何时骗过人?”
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杨氏的心忽然安稳了几分,她拉着谢誉的衣袖,如同拉住了求生的稻草,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看着杨氏这副模样,谢誉忽然想起从前苏意凝同他说过的话。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的父母之间,定然是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若只是父亲爱纳妾室,母亲决不会因此动手杀人。
“你和父亲之间,到底是为何会闹成这样。自我记事起,你们就没有停止过争吵。”谢誉替杨氏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杨氏心里很乱,这是她唯一的儿子了,该是她后半生的倚仗。可也偏偏是这个儿子的到来,毁了她的后半生。
这些龌龊事,她不知该如何同谢誉说起。
“你若是不说,我该怎么帮你?”谢誉见杨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无奈道。
谢誉回府的路上就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这些年,他不该对父母的争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他能早点站出来,尝试着调解,会不会他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同你父亲,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杨氏低着头,声音呜呜咽咽。
“他并不喜欢我,他甚至并不喜欢任何一个女子。他年少时,便一直喜欢苏意凝那个早逝的小舅舅。可你的祖父祖母明明知道此事,还故意隐瞒,去我家提亲,诓骗我同你父亲成了婚。”
“你说,我能不恨吗?我恨不能一把火烧了整个永安侯府。”
话说到这,杨氏便不再往下说了。她抬起头,看向谢誉,仿佛在用眼神告诉他,他的出生有多荒唐。
谢誉没有想过,父母之间的矛盾纠葛,竟然是这样的。他怔在了原地,久久失言。
这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震撼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断袖,却骗了他母亲嫁过来,又与她生儿育女,捆绑住了她一生。
光是想想,谢誉便觉得,他母亲不该被如此对待。他也不该被生出来,他的人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所以,誉儿,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从前同他说要求娶苏意凝,他次次都要打得你起不来床吗?”
“呵,因为苏家那对兄妹俩,长得像极了他们那个不知廉耻的舅舅。”
杨氏恶毒地在心里骂着谢临,语气里满是嘲讽。
听到母亲提起苏意凝,谢誉忽然也跟着笑了,他有这样的父母,还真是够让人失望的。
“所以,母亲这些年,处处针对她,也是因此事吧。”他垂着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荒凉极了。
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娶她啊。
杨氏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谢誉的说法,但她针对苏意凝,却远不止这些。
“他们苏家害死了你兄长,这也是事实啊!”杨氏还在自欺欺人,以为将一切罪责推到其他人身上,自己心里就会好过很多。
“可在这事之前,你就已经不喜欢他们兄妹三人了,不是吗?我和兄长次次带他们回府小聚,你都是冷脸相待。”
“苏意凝长得像她母亲,母亲厌恶她。可苏家大郎却是像极了忠勤伯,母亲依旧厌恶他。”谢誉不认为,只是一张相似的脸,便会让杨氏对苏家兄妹三人,有那么大的敌意。
听到谢誉这样的话,杨氏忽然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
“你非要问,那我便告诉你。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兄长也和你父亲一样,居然喜欢同男人亲近……”
“闭嘴!”
谢誉站起了身,一把推开了还拉着他衣袖的杨氏,他忽然就冷了脸:“兄长已经死了,你怎么还能这样编排他?”
他与兄长自小一起长大,兄长是何品行,他难道能不知道吗?
“难道不是吗?他日日与那苏家大郎玩在一处,两个男人,若非有奸情,有必要日日下了学还要一起玩耍一起温书吗?”
谢誉觉得杨氏太过紧张此事,草木皆兵,耐心同她解释:“那是因为,我喜欢苏家二姑娘,我想日日见她却碍于男女有别,兄长不过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借着约苏家大郎的由头,顺便将苏二姑娘约出来而已。”
“母亲,你怎么胡乱猜测,毁兄长清白呢?”
便是谢誉这么说了,杨氏仍旧不信:“我不信。”
她自然是不敢信谢誉的话,若是谢誉说的是真的,那她当年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啊?
可明明,郑氏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忠勤伯府的大娘子,亲口对我说,瞧见他们四下无人之时,拉拉扯扯,此事如何能有假?”
谢誉的表情更严肃了几分:“那位是继室,她嘴里能有什么好话?”
这一下,杨氏彻底慌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信错了人,听了郑氏的鬼话,想要解决苏家大郎那个祸害,最后却害了亲子。
她猛地摇头:“不可能的,我手里还有证据,是郑氏给我的。”
她踉跄起身,脚步慌乱的走到了衣柜边,打开了柜门,从里面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然后哆哆嗦嗦地开锁,从里头掏出了一封信函。
“你看,”她将信函展开,递了过去,“那个贱人写给你哥哥的密信,被他家大娘子的人拦下来了。”
谢誉垂眸看去,只见那张已经略微有些泛黄的纸张上,用墨笔写了几个字。
“待春暖花开时,与我同放纸鸢可好?念你,速回。”
歪七扭八的字迹,似鸡爪爬过。
熟悉的人一看便知,这是苏意凝的字迹。这信是给谁的,也不言而喻了。
两家的兄长不过是做了他们之间的传话人,便被杨氏误以为有了私情。
谢誉皱了皱眉,扯过了那张纸,捏在手里,忽然十分无奈又悲怆。
他的兄长,不过是为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死后三年,仍旧要背负污名。
“母亲,你难道觉得,一个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书生,会写出一手这样潦草凌乱的字迹?”
“但凡是您稍微动动脑子,冷静一点,仔细想想呢?”
“都不至于,被人随便拿一封信,就骗成这样。”
杨氏愣在了原地,从前她一叶障目,草木皆兵,被郑氏一挑唆,便就真的以为是那样了。直到现在,她忽然茅塞顿开,开始仔细审视着那张纸。
“不,你骗我,这不可能。”
即便已经看出了端倪,但杨氏仍旧不肯接受现实,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