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夫人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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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一场, 卫明和乔安他们无语,没眼看俩人在这里耍花枪,该干嘛干嘛去。

乔安去请府医的时候, 傅绫罗见纪忱江眼神还恶狠狠的,心里有些忐忑。

难不成, 这人真需要安慰?

她抚着纪忱江的脸, 软声道:“纪长舟, 若快乐的回忆不能让你痊愈,不如用疼痛来试试吧。”

“我不懂家国大事, 可我也知, 打仗的时候,稍微不甚就会有无数人丧命, 与其由着人算计, 你不妨感受一下……”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戳在纪忱江心口的位置,声音如梦似幻。

“若败给那些故意伤你的人, 你爱的人可能会死,你该如何?”

“若你被他们影响,那无辜被害死的人, 造下的罪孽可能会让爱你的人不得好死, 你又当如何?”

纪忱江蓦地紧抓住傅绫罗的手, 眼底的阴霾渐消,只是眸子发暗。

傅绫罗说的这些, 比齐旼柔和殷氏留给他的恶心回忆,更难以让他承受。

他最懂则其轻重的道理,因那药奴带来的糟糕病症如同小河流水, 缓缓从他身体里流走。

“阿棠……”纪忱江起身,将傅绫罗拥入怀中, 说不出后面的话。

阿棠,是他的解药,即便他痊愈,也无人可以替代,阿棠是他唯一的解药。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因为他救下了年幼的傅绫罗而得到救赎。

是因为这个小女娘,用她纯真,柔软,又坚定的心,在他心上烙下一道印记,伤口再深,也没办法撕裂那个印记,伤便再不能成为他的弱点。

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将这一团乖软的小东西捧在手心,总觉得怎么捧着都不够珍重。

然后,在他想将这团乖软揉入骨血之前,被恶狠狠拧了腰推搡。

“松手!我要回去了!祝阿孃还等着我呢!”

纪忱江低头亲她额头一下,拉她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是阿孃的生辰,他也该陪阿孃吃顿饭。

他能肯定,自己在阿孃面前,肯定不会犯病了。

傅绫罗面无表情推开他,“先让府医给你包扎,我不跟你一起。”

纪忱江不肯放她走,“我刚才不是故意凶你……”

“我要回去涂药!”傅绫罗平静看他,“你自己多大力道,你心里没数吗?我腰疼。”

“我帮……”

傅绫罗无奈打断他,“王上,您消停点行吗?我不想更疼了。”

这人手握刀枪剑戟惯了,让他擦药,能给她搓掉一层皮。

纪忱江心下一紧,不知是不是傅绫罗才刚拿离开吓唬过他,听她说疼,他总觉得她是意指赌约。

到了后宅西院里,祝阿孃看到纪忱江,就感觉他有些不大对劲。

她还不知道前院发生的事情,“这是怎么了?阿棠呢?”

纪忱江不敢说自己勒月中了傅绫罗的腰,那是擎等着祝阿孃骂。

他只淡淡坐在祝阿孃身旁,语气幽幽:“她忙着跟自己的婢子亲热呢。”

祝阿孃翻个白眼,她说话一向不客气,“我可没教过你什么酸的臭的都往嘴里塞,娶不回媳妇,阿棠就是忙着跟小子亲热你也管不着!

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什么都管得太过,早晚你会后悔。”

纪忱江微微挑眉,自他十岁,王府丞和祈太尉接了他的文武教导后,祝阿孃很少再以这种教训口吻跟他说什么了。

陷入感情的男人,可能是不大正常,但纪忱江是从小踏着尸山血海站在高处的定江王,他从不缺敏锐和冷静。

他不动声色思忖着,惫懒笑了笑,“可是阿棠跟您抱怨什么了?”

“阿棠不是会抱怨的性子。”祝阿孃想也不想便回答道,“若是等到她抱怨的那一天,你也就彻底没戏了。”

没有外人,祝阿孃也不非守着规矩,话里有话,“长舟,感情的事儿阿孃也不太懂,但我觉得,这跟你打仗不一样,并非什么都掌握就能稳赢,你得想想看,阿棠想要什么。”

纪忱江没说话。

阿棠想要什么?她唯一表露出来想要的,就是离开他。

听到外头傅绫罗轻声细语吩咐上长寿面,他垂眸遮住眸底的阴霾,冲祝阿孃笑着点了点头。

“阿孃的话,我记下了。”

*

军饷已经全数运至南地,打仗靠的还是粮草辎重,也没那么快就能打起来。

卫喆先一步去边南郡进行部署。

纪忱江坐镇定江郡,与祁太尉和王府丞一起,从临南郡、汝南郡,乃至与南地接壤的豫州置办粮草,运到南地去。

以军队护送,走官道至少得半个月时间,才能筹集出第一批足够数万大军半个月用的辎重。

中秋纪忱江便也在府里过。

只不过这种团圆日子,对王府里有限的主子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

祝阿孃全家只剩她自己,卫明卫喆也一样,算起来,乔安还算幸福的,还有个老子娘可以孝顺。

后宅里的夫人,最近的当属豫州‘来’的刘侧妃,也回不去与家人团聚。

傅绫罗很怀疑,刘侧妃也是女卫,据说女卫都是孤儿。

至于纪氏,嫡系只剩忱江一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齐玟柔于他,只算仇人。

傅绫罗也差不多。

她令人送了礼回去,才知道傅老斗摔断了腿起不来身,老林氏中了风偏瘫在床。

至于二房,傅威据说是被人追赌债,躲到了临南郡去,许久没有消息。

而二夫人陈氏,被娘家人上门打了一顿,听说是咬掉了舌头,两只手手筋都被亲弟弟给砍断,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只有傅华赢还好好的,被卫喆提去了边南郡,扔进军营驻地当个打头的小兵。

宁音回来后跟傅绫罗禀报,痛快至极,“听人说,都是他们自个儿作出来的幺,二房偷卖傅家产业,傅家族老叫老太爷和二老爷跪了好几天家庙。”

“二夫人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将自家未来的弟妹往二老爷房里送,闹得附近人尽皆知,都笑话陈家为了攀附王府女官母家,脸都不要了,哼,现在陈家羞得不敢出门,恨不能打死她。”

傅绫罗心下了然,这应该是纪忱江曾经说过的,令乔安为她扫尾吧?

到了八月十五晚宴,乔安回去陪阿娘过节,只祝阿孃和卫明、傅绫罗陪着纪忱江团圆。

傅绫罗认真给纪忱江敬酒,“多谢王上替阿棠收拾了傅家,让阿棠没有后顾之忧。”

纪忱江懒懒笑看她,“只一杯酒就完了?”

傅绫罗看着笑得暧昧的祝阿孃和卫明,脸颊发烫,再说不出什么感恩的话,怼回去还要怕旁边两人说他们打情骂俏。

她干脆利落干掉三盏酒,眼巴巴看着纪忱江,用眼神表达‘够不够’的意思。

纪忱江哼笑了声,同样饮下三盏酒,没叫她的话落空。

可等到宴散了,这人钻到香闺幔帐里,就开始跟傅绫罗算账了。

“我帮你处理了傅家,光敬酒就够了?想算清咱们之间的纠缠,傅蜜糖,可没那么容易。”

说话的功夫,纪忱江已经叫娇软轻巧箍着细软拖到自己身上,手背托着傅绫罗下巴,垂着眸子睨她。

傅绫罗被迫着仰头趴在他身前,蓦地竟是有些怀念当初冷漠雍容的那个定江王了。

现在,这人哪儿还有一点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清冷,最杀伐果断的时候,只怕就是在床榻。

感觉纪忱江手心滚烫,隔着衣裳都止不住他的作乱,傅绫罗突然紧紧抱住纪忱江。

“纪长舟,八月二十三是我的生辰。”

纪忱江愣了下,钻入衣衫的手重新贴回傅绫罗柔顺的青丝,滚烫也变成了温柔。

傅绫罗在王府里近六年,从来没过过生辰,否则以纪忱江对王府的掌控力,不可能一点都没听说。

他心知傅翟当年身陨桃花林的缘故,傅绫罗只怕也无心庆贺生辰。

傅绫罗肯定了他的猜测,“从阿爹过世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辰了,但今年,我想问王上讨一件礼物。”

她仰头看纪忱江,“既然算不清楚,那就不算了,左右也不怕欠王上更多。”

纪忱江亲了亲她发心,他很愿意听傅绫罗诉说自己想要什么,尤其是听祝阿孃说过那番话后。

“你想要什么?”

傅绫罗低头在他身前蹭了蹭,声音甜软,“我听人说过,女娘嫁人,最重要的不是嫁妆,也非聘礼,而是全福夫人手中那把梳子,一梳白头,二梳到老……每一梳都是吉祥如意,我想要王上亲手为我做一把全福梳,可以吗?”

纪忱江轻笑着翻身压下,目光与傅绫罗纠缠在一起,声音暗哑,“阿棠想嫁给我了?”

傅绫罗吸了口气,轻轻揽住纪忱江的脖颈,认真道:“这全福梳,我是要送给你,纪长舟,我要你亲手做,不许任何人帮忙,也要你把它放在身上,这样每一次看到它,你都能记得,要平安归来。”

不管她骗纪忱江多少,她的情意不作伪,也希望能将全部祝福都给纪忱江,也算有始有终。

纪忱江喉结微微滚动,心窝子一时间先是滚烫,而后是沁凉,冷热交替,夹杂着难言的回甘苦涩。

他亲吻傅绫罗的眼皮,令她闭上眼,不让她看到自己眸底的审视,“好,我答应你,我亲手做,也带在身上,等我回来的那日,亲自替你梳头,好不好?”

令他心底发沉的是,傅绫罗没回答,只颤抖着长长眼睫,送上了柔软的唇。

这一夜,傅绫罗被折腾得哭的很惨,到了后半夜才沙哑着嗓音哀哀顿止,明显是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宁音看到傅绫罗的唇,脸皮子烧,心里疼,将药膏子取了出来。

“王上也太不心疼人了,您这嘴都肿得没法儿看了,这真真是……又不是今日就走。”

傅绫罗抿了抿唇,轻轻抽气,脸颊飞起一抹红霞,没好意思说话。

倒不是纪忱江强迫她怎样,只她想着要离开了,长卷里有好些样式他都没尝试过……

她心知纪忱江敏锐,怕他发现不对,也好奇这滋味儿如何,抽了冷子偷袭,不给他仔细观察的机会。

没想到,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般,这刀太锋利,有些地方还是容不下的。

等宁音给她涂完药膏子,傅绫罗开窗看了眼外头的天,夏日一场雨热过一场,而秋雨则是一场凉过一场。

都是多雨的季节,她瞧着天,怕是近期雨不会少,便心知,到了该走的时候。

“王上在府里吗?”傅绫罗哑着嗓音问宁音。

她一开口,宁音都惊了,“乖乖,昨儿个夜里也没听娘娘……咳咳,怎么哑成这样了?”

就跟被什么剌过一样,越是轻软越听起来粗粝,就跟大病过一场似的。

傅绫罗脸红的更厉害,她总不能说这是刀伤,“问你呢。”

“没在府里,听乔安说了一嘴,说是去寻什么匠人。”宁音随口回答,“我先去厨房端碗甜汤来,给娘子润润嗓子,啧……”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不自禁抚上胸口,一切如她所料,可她心里怎么如此酸涩?涩得发疼。

其实她与纪忱江的赌约,他早就输了。

在他看完那些风花雪月之前,她早疼了许多次,每一次都入心肠。

等宁音回来,傅绫罗喝碗甜汤去沐浴,在净房里问宁音:“宁音姐姐,若有一天喆阿兄与王上一起北上,你得不到他的消息,会难过吗?”

宁音舀热水的动作顿了下,“会。”

傅绫罗心里轻叹,所以她瞒着宁音的决定是对……

“不知他是生是死,我会难过,可能还会哭个几场,可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心知大概某一天,他有可能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宁音打断她的思绪,热水浇在傅绫罗肩头,轻柔替她擦拭。

“但若是不知娘子生死,甚至一想到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都浑然不知,这能折磨死我。”

傅绫罗怔忪抬起头看宁音。

宁音脸上挂着泪,唇角却上扬,“我从小就知道,我要死在你前头,无论娘子要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宁音轻轻替傅绫罗梳开潮湿的青丝,“娘子不想与我说的事情,我不问,可我答应过你,我一辈子都会陪着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娘子能答应我吗?”

傅绫罗眼眶发烫,狼狈垂下眸子,声音轻颤,“好。”

主仆两个温馨感人诉衷肠的时候,纪忱江已坐在了做全福梳的匠人家中,手里把玩着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

他没急着动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匠人和徒弟们都被铜甲卫隔开,屋里暂时只有纪忱江和卫明,乔安。

卫明和乔安两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傅绫罗没有见过的,那个杀伐果断,淡漠孤傲的定江王,此刻气势全开,压得卫明和乔安这样伺候多年的属下都暗暗叫苦。

屋漏总逢连夜雨,祸事就爱凑成双,也怪不得纪忱江生气。

“所以,圣人是要给我下春.药,让那药奴伺候我床榻,在我与之媾.合的时候,通过……”纪忱江话没说完,手心传出‘咔嚓’一声,他没收住力气,将玉捏出了裂缝。

他闭目凝了凝神,语气依然冰冷如霜,“那药奴的毒,在下……在体内?”

卫明小声禀报:“据探子得来的消息是如此,只是圣人此举,怕是会毁了殷氏遮掩肮脏的那层皮子,三位皇子阳奉阴违,没打算叫那药奴派上用场。”

“真正要伺候王上的,应该是那药奴身边的婢子。”卫明面上笑容阴冷,“想必那几位皇子,也不会只为了叫您幸个女婢那么简单,当是也要下毒。”

触之即死的烈性毒,和能叫定江王无声无息死在战场上的慢行毒,哪个对殷氏更有利,但凡不用脚趾思考,都不难想明白。

“岳者华答应了?”纪忱江冷冷问。

卫明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答应,三皇子在与王妃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在皇家寺庙的后山池塘里,救了落水的岳二娘,那位二娘子,是岳者华的亲阿姊。”

“而且,岳家家主与三皇子走得近,三皇子又最善阴损招数,岳者华想避估计也避不开。”

*

事实上,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岳者华正笑眯眯招待京都使节。

“皇使是说,我阿姊被三皇子纳入府中,成了良娣?”岳者华笑得身子轻颤,“我阿姊身子不好,家里一直都担忧她的姻缘,我倒是没想到,她还能嫁出去。”

使节笑得比岳者华真切,“岳良娣姿容昳丽,温婉贤淑,将来若是三皇子有登高的那日,至少也是个二品妃位,以岳御史之才能,定不用为良娣担忧了。”

皇子府中,除了皇子妃,就只有良娣和孺子两个位分。

使节的意思很明白,岳者华能不能令三皇子满意,是他阿姊能不能封妃的关键。

岳者华手里捏着两颗核桃,轻轻转着,依旧温和又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使者拍拍自己的脑袋,“哦,我倒是忘了说,岳家主亲自与三皇子抱怨啊,说岳家主母常年身子孱弱,岳家中馈一直都是由妾室来张罗,有些不大像样子,有意休妻再娶。”

使者看着岳者华面色冷下来,笑得更灿烂,“好在三皇子不认同岳家主这话,温言劝说岳家主,不能寒了岳御史的心,好不容易才压下岳家主的念头呢。”

岳者华垂着眸子,表情麻木,若阿娘愿意离开岳家,而不是一颗心都放在父亲身上,他不会选择来南地。

若阿姊性子能强硬些,选个人家嫁了,或者进庙里做姑子,而不是心疼阿娘的眼泪,拖着孱弱的身子在后宅里替阿娘支应着,他也不会陷入今天的境地。

他那位好父亲啊,心思全不在学问上,却还继承了岳家几分聪慧,全用在掌控家中女人的心,一门心思靠裙带求荣。

他心里冷笑,不,连子女他都牢牢掌控着,不然他又为何放不下阿娘和阿姊,迟迟得不到解脱。

“岳御史也别觉得为难,三皇子其实也是一番好意。”使节并不逼岳者华跟他翻脸。

这位可是岳家出了名的鬼才,比聪慧,使节不会自取其辱。

他反倒柔和了姿态,恭敬起身行礼,“是圣人……唉,不该妄议尊上,三皇子他们为臣为子,多少苦衷都不好劝谏,只能想法子将事情做的漂亮些。”

“无非就是让定江王多个夫人,左右定江王府侧妃都有了,夫人也不少,这风花雪月的乐子,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岳御史说是也不是?”

使节苦口婆心,“到时候定江王被算计了,固然心里不舒坦,好歹能保住命。圣人冷静下来后,定江王也上战场了,此事就有了转圜余地,端得是两全其美,岳御史您说呢?”

岳者华任由核桃的凸起深深陷入掌心,身上的冷意却全然消散,又露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浅笑。

“使节说的是,我只心疼那位要入定江王府的阿姊,定江王怕是不会善待她啊……”他感叹着,面上有几分悲天悯人。

使节唇角抽了抽,岳家这鬼才,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怜香惜玉,跟他那无用的老子爹一个德行,心思全不放在正经地方。

他话音不自觉泄露出几分不屑,“岳御史说笑了,毕竟是京都送来的人,定江王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打杀了她,万一能怀个身子,也算是这女婢的造化了。”

话如此说,不过是个女婢,就算被定江王杀了也没什么妨碍,本就是三皇子养的死士,只要让定江王中毒就行。

岳者华为难片刻,无奈笑了笑,“既然皇使如此说,观南怎敢不听吩咐,只观南着实心疼那位阿姊,不如先将人送入王府,再想法子让定江王宠幸?”

使节笑眯眯取出两个瓷瓶,意味深长推到岳者华面前,“进入王府就不必了,毕竟王府里能伺候的人太多,还得劳烦岳御史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能叫定江王在只有那女婢的时候,服下这合欢醉,必能成事。”

岳者华露出了然神色,又重新笑得衣衫轻颤,“皇使早说啊,那倒是容易的多。”

使节好奇问,“不知道岳御史打算如何做?”

岳者华浅笑,“皇使要的不是结果吗?”

使节被噎了下,也不想太过逼迫岳者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角,没再多说。

等人离开后,阿钦皱着眉问:“五公子,您真要听那什么狗屁皇子的?定江王没那么好算计。”

岳者华垂着眸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直到阿钦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岳者华才轻叹了声,“京都都给我搭好了戏台子,这出戏由不得我不开锣。”

“那您打算怎么办?”阿钦紧皱着眉问。

岳者华笑了笑,目光有些无力,他淡淡看向窗外,“当然是,叫人怎么算计的,就怎么竹篮打水一场空。”

“联系定江王府的探子,想办法让傅绫罗出府,避开铜甲卫耳目。”

“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回京,不必现身,只令我在阿娘和阿姊身边安排的人动手,让她们假死离京,送到京畿常安寺关起来,严加看管。”

“另外,叫人查查看,这合欢醉对人有没有伤害,若有,就换个无害的来,没有就直接送到清颜阁去。”

“等接上傅绫罗,约定江王五日后到清颜阁,那京都送来的女婢杀了,换个清白行首伺候定江王,动静闹大一些。”

阿钦越听越心惊,“您是打算直接逼定江王服用合欢醉?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娘,就甘心被算计吧?”

“你个娶不上媳妇的呆瓜懂什么。”岳者华轻笑,笑得心里抽疼,“他纪忱江喜不喜欢傅绫罗,我这双招子还能看不出来?”

阿钦还是不解,“可您不是心……”

“阿钦。”岳者华轻声打断阿钦的话,“我不会伤她,永远不会。”

他眼中再藏不住苍凉,从父亲竟然能混蛋到,利用妻女媚上的那刻起,他就再无为傅绫罗高歌的机会了。

他劝说阿钦,也像劝说自己,“她懂我,我只需要最多十日功夫,纪忱江不会受到任何实质伤害,只要阿娘和阿姊一走,我会将使节的人头送给纪忱江。”

顿了下,他语气坚定些许,“我会认下那张死契,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以自己为奴赔罪。”

他与傅绫罗是一样的人,他想要自由,傅绫罗也想。

等他成为纪忱江手里的刀,替他杀出个清明世道,傅绫罗想去哪儿都去得了。

若非要闹出动静稳住京都使节,让他有机会安排阿娘和阿姊后路,他甚至不会算计纪忱江。

纪忱江已幸过那么多夫人,也不差多一个行首,眼下,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法子。

打个时间差,除了那腌臜的皇庭,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傅绫罗会明白他的苦衷,一定会。

*

“你们说,阿棠会帮他吗?”纪忱江不疾不徐问卫明和乔安,只是声音冷得令两人心底发寒。

乔安硬着头皮否定,“傅长御心里只有王上,岳者华也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蠢事儿的。”

卫明难得认同乔安的话,“不若我们与岳者华暗中通个气儿,做场戏骗过京都也就是了,等开了战,就算是圣人想追究,也得等打完再说。”

“等我们能腾出手来,豫州和幽州都会有动作,那老儿也没时间跟咱们计较了。”

卫明心想,只要彻底将南疆打趴下,就轮到他们跟那个恶心的老儿算账了,也不怕京都追究,何必要牵扯阿棠。

纪忱江淡淡垂眸看着手心带着裂纹的玉,“那若阿棠愿意帮他呢?如若有谁能帮她无声无息离开定江郡,岳者华是不二人选。”

即便他看不上岳者华,也不得不承认,岳者华是有些聪明在的。

卫明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再无法躲避纪忱江的问题,“王上……”

“卫明,对阿棠我是软也施了,硬也施了,剖心剖肺待她,我不想伤她,”纪忱江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幽然得叫人心里不安。

“可你想过吗?这次能防得住,下一次呢?”

“她说心悦我,见不得我可能死在哪里,我答应安排她离开,我没想过,自己会拿一个女娘这样没办法。”纪忱江笑了。

卫明艰难道:“阿棠性子倔,道理揉碎了与她慢慢讲就是,她总能明白……”

“我没那么多时间等她明白。”纪忱江一点点冷下面容,手中的白玉随之捏碎成齑粉。

“她要走,我安排,她要留,我会让她成为南地最尊贵的女君,但凡活着,我们总要纠缠,可她若想私自离开,我只能折断她的翅膀,伤心总比没命的好。”

他定定看着卫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卫明心里发苦,胸口堵得厉害,只恨自己太聪明。

王上这是不准他给傅绫罗任何暗示,不准他提前杜绝傅绫罗逃跑的可能,也不能拦着傅绫罗任何行动。

王上最是敏锐,只怕是知道了阿棠有要私自离开的打算,铁了心要给阿棠一个教训,彻底叫她成为家养的金丝雀,再飞不出王府。

他眼眶子都堵得发红,“王上,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卫明,你想看着她死在外头?”纪忱江捏了捏额角,半垂着眸子冷漠问卫明。

他也不懂怎么就要走到这一步,卫明问他,他问谁去!

但凡傅绫罗不表现的那么喜欢他,他都不会这么生气。

卫明哑口无言,无奈跪地,“卫明……一切听从王上吩咐!”

“让探子动手,那老儿不是想要我的命?那他也别活着了,叫人给幽州传信,京都一个月内必乱,让小怀王抓住机会!”纪忱江依然冷淡地缓声吩咐。

“你盯紧阿棠的动向,若她与岳者华见面,立刻将人抓回来。”纪忱江拍掉手中的碎粉。

“查清楚岳者华会怎么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不用我教吧?”

纪忱江也知道,以岳者华的性子,不敢要他的命,但是顺着京都的意思恶心恶心他,岳者华是敢的。

既如此,那就叫殷氏那老儿和岳者华自己吞下这份恶心。

因为傅绫罗这几天的反常,他心口闷着一股子戾气,越是发作不出,越是有想杀人的冲动。

他实在耐心不下去,也等不及南疆战事结束,更不会眼睁睁等着属于他的狐狸,有可能死在逃跑的路上。

乔安始终不敢吭声,卫明也被王上这股子惊心动魄的戾气惊住,只轻声应下。

白玉是从王府里取出来的,捏碎后,纪忱江今日也没办法做全福梳,便恹恹起身,准备回府。

等重新选块更好的玉石,再过来也就是了。

待得处理好辎重的事儿,第三日一大早,纪忱江刚到那匠人门前,就见卫明急匆匆赶过来。

卫明面色特别难看,“王上,阿棠没与岳者华接触,她……她去远山寺了,说是要为王上祈福。”

卫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事情,“今日有雨,阿棠必会住在祝阿孃置的那座庄子上,那庄子有密道,是卫喆带人去挖的,直通临南郡官道。”

这一点祝阿孃没跟傅绫罗说,纪忱江自始至终都知道那宅子的巧妙。

所以,听卫明禀报过后,纪忱江面上多了一抹讥讽,“有时候,算无遗漏还挺折磨人的,你说是吧?”

卫明不敢说是,却也不敢不回话。

“王上……阿孃跟我一起过来的,她有话想要跟您说。”

纪忱江轻哂,不信自己会被祝阿孃劝服,转身进了门。

快要下雨的日子,天格外阴沉,即便是做手艺活儿的匠人屋里,也一片昏暗。

祝阿孃被卫明引着进了门,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纪忱江就坐在门口。

他手里握着刻刀,恶狠狠雕刻玉石,像小时候每次从京都回来那般,低头不语,浑身都叫嚣着冷唳煞气。

“长舟,让阿棠走吧,你留不住她。”

纪忱江面无表情,“阿孃,整个定江郡甚至临南郡,都在我掌控之中。”

圣人还不知,只要纪忱江想,临南郡就是纪忱江的囊中之物,不然他不会想要隐居到临南郡去。

祝阿孃问了前几日纪忱江问卫明的问题,“是,你眼下是能拦住她,但长舟,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纪忱江手顿了下,刻刀瞬间划破手指,血滴在白玉上,刺目的很。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却始终无法压住心里的空旷,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阿孃,我对她还不够好吗?留在我身边就这么令她难以忍受?叫你也要帮她离开我。”

他身上的挫败再藏不住,“从小到大,我厌恶的一切,日夜在我噩梦里纠缠,我喜欢的……哦,我没什么喜欢的,甚至连自己这条烂命我都厌恶。”

“遇到阿棠,我发现,原来这世道还有美好的存在,原来我也值得被人喜欢。”

他苦笑出声,“可就连喜欢我的人,都想离开我,阿孃,我就这么叫人讨厌?”

他不敢说,傅绫罗于他而言,从来不止是解药。

他这辈子遇到过什么好事儿,在烂泥里挣扎着,也只为报仇。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一束光。

若傅绫罗走了,他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活下去。

祝阿孃抚着纪忱江头顶,叹了口气,心疼道:“长舟啊,是阿孃错了,阿孃不该帮阿棠离开,不该伤你的心。”

纪忱江抹了把脸,也就在祝阿孃面前,他才好意思说点心里话。

他刚想派人去追傅绫罗,下一刻,狠狠一个巴掌拍在他脑袋瓜子上。

“你希望我这样说?”祝阿孃冷笑,巴掌一下下抽在纪忱江头顶。

“纪长舟,你,是,不,是,傻?”

纪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