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疹,即天花。
放眼前朝今代,天花始终是死亡率最高的传染性疾病之一。
据太医院相关记载,除天灾外,痘疹是导致百姓死亡最多的一种疾病。
前朝就有医者尝试过多种治疗痘疹的方法,却都疗效甚微。
痘疹传染性极强,凡与患者有过肢体接触,触碰过患者的用品,都会被传染上。
有些烈性的痘疹还会在空气中传播,便是不曾直接或间接接触,也极有可能感染。
痘疹的死亡率约有百分之三十,在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患者几乎只能在病毒的折磨下痛苦等死。
痘疹之可怖,到了百姓闻痘色变的地步。
不论今生还是前两世,苏源都没感染过天花。
第一世,苏源十岁后被苏慧兰接回福水村,又早早离世,压根不知痘疹为何物。
便是痴傻的那十年,梁守海嫌弃他丢人现眼,鲜少让他出门,自没有机会接触痘疹。
第二世,痘疹早已被彻底消灭,更是有天花疫苗预防这一疾病。
第三世,也就是这辈子,苏源还有身边的人也都不曾感染过。
外放四年,在京城数月,又去往杭州府两年,这期间苏源从未遇到过百姓突发痘疹的情况。
再有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亦无人提及,也就没有关注过这回事。
直到这一刻,弘明帝念出急奏的内容。
“安庆府怀宁县突发痘疹,当地县令知而不报,导致三个村的百姓无一存活!”
听到“痘疹”二字,苏源仿佛被闪电击中,四肢百骸都泛起触电般的寒意,以及苦涩的悔意。
靖朝的大夫在痘疹上的经验明显不足,若他早些提出有效治疗痘疹的方法,也许情况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可惜,他疏忽了这一点。
“好一个安庆府!好一个知而不报!”
弘明帝死死盯着急奏上略显潦草的字迹,啪啪直拍桌子,震得棋子跳来晃去。
“三个村子,起码有数百人。”
弘明帝闭了闭眼,不敢去想那惨烈的画面,手指发颤,连急奏都握不住,从掌心滑落。
苏源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急奏,放回到弘明帝面前。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痘疹再度扩散,以免波及到更多无辜的百姓。”
清润润的嗓音勉强唤回弘明帝的理智,他下意识摸上左胳膊:“倘若诊治及时,顶多像朕这样留几个疤,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弘明帝犹记得他是九岁那年感染了痘疹。
并非意外,而是先帝的某个宠妃故意为之。
整整半个月,他每时每刻都处于煎熬之中,一度以为自己捱不过去。
好在,对始作俑者的恨意,对先帝的怨念以及对母后的留恋支撑着他,让他活了下来。
只胳膊上的痘疤终身伴随着他,时刻提醒他那段屈辱又无助的幼年时期。
赵澹递给苏源一个感激的眼神,语速极快地说:“儿臣自请前往安庆府,捉拿隐而不报的县令,并控制痘疹之毒再次蔓延。”
他是储君,亦是半君,首先在身份上便可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
再者,几百人感染痘疹,安庆府距京城也不算太远,京中却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声。
赵澹很难不怀疑,这件事里除了县令的隐瞒和不作为,安庆府知府又是否知情,是否帮着该县令瞒下这个消息。
弘明帝当场否决:“不行!”
痘疹极其危险,万一赵澹出了什么事,他真是哭都没地儿哭。
赵澹放缓语气:“此次痘疹不似以往,若任其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形成瘟疫,届时蔓延至整个安庆府。”
“儿臣是太子,理应担负起守护百姓的职责,为父皇您分忧。”
这话没毛病,可弘明帝到底不放心让赵澹置身于危险之中,一时间踟蹰难决。
空气猝然凝滞,临公公为首的宫人们大气不敢出,默默降低存在感。
唯独苏源不退反进:“陛下,微臣自请前往安庆府。”
弘明帝愣了下,同样坚决地摇头:“你也不行!”
苏源掐了下指尖,索性直言道:“微臣有预防痘疹的法子,对痘疹的治疗也有几分了解,再没有比微臣更合适的人选。”
短短三句话,透露出太多的信息。
弘明帝呼吸微乱,身体前倾:“承珩你说......你有预防痘疹的法子?”
提起这个,苏源不免面露羞愧:“微臣早年在胡商手里淘来一本书,上面记载了预防痘疹的方子。”
说着,他深深作了一揖:“一切都是微臣的疏忽,若微臣早日献上方子,百姓也能早日脱离痘疹的荼毒。”
弘明帝虚虚点了点苏源,语气甚是无奈:“你啊,什么事都喜欢往自个儿的身上揽。”
“这些年你为靖朝做出的贡献还少?朕信你不是有意如此,对否?”
苏源绷直了下颌,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倘若他早几年想起这一茬事,定会迫不及待献上预防痘疹的方子。
一来是为百姓谋福,二来也是为自己积攒功劳,何乐而不为?
天知道方才他听说数百人死于痘疹,震惊的同时,内疚几乎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见苏源闷声不言,弘明帝不禁扶额,忽然跟赵澹来了句:“澹儿你快些出去,承珩定不想让你看到他偷偷落泪的样子。”
赵澹:“......”
父皇您别火上浇油了,再这样远靖伯真要被您促狭哭了。
苏源:“???”
他只是心里不好受,不代表他要像幼崽时期的元宵那样,一点不如意就啪嗒啪嗒掉小珍珠。
不过经弘明帝这么一打岔,苏源缓过来不少,眉间的折痕不自觉地舒展开。
弘明帝眼尖地瞅见:“可好些了?”
苏源微微一怔,陡然明白方才陛下是故意如此。
心口微暖,敛眸摇了摇头:“......微臣无事。”
说话间,不经意瞥了眼太子殿下。
却见赵澹眉宇间一派清朗正气,似是察觉到苏源的注视,嘴角流露出一抹毫无芥蒂的笑。
“苏大人可否详细说说预防痘疹的方子?”
苏源暗自松了口气,面上愈发严肃,缓缓道来。
没错,预防痘疹的方子就是牛痘。
牛痘预防痘疹起始于18世纪70年代,较之旱苗法、水苗法等预防法,要更为安全稳妥。
至于原理......
苏源隐约记得牛痘病毒和天花病毒有着相同的抗原性质,人在感染过牛痘后,体内会产生一种天花的抗体,从而能获得抵抗天花病毒的免疫力。
苏源担心天家父子听不懂所谓的抗原、抗体和免疫力是何意,特意将牛痘预防法的原理掰开揉碎了说给他们听。
最后一字落下,弘明帝和赵澹陷入沉思。
临公公在边上旁听全程,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把母牛乳......那个地方的痘疹用在人身上,让人感染上痘疹,待到康复后,往后再不会感染痘疹。
听起来玄之又玄,好像很深奥的样子。
可问题是,纵使感染牛痘的症状比痘疹要轻得多,纵使牛痘法当真有效,这东西到底是从牲口身上取下来的。
老百姓暂且不提,光是那些个达官贵人、皇室宗亲,肯定是不愿接种牛痘的。
弘明帝同样也有此顾忌,但很快就打消了。
任凭你有再高的身份地位,盖过三皇五帝,当你因痘疹丧命,所谓的尊严和心气都将成为一纸空谈。
只能说父子连心,弘明帝所想,也正是赵澹考虑到的。
想通之后,细微的不适感也随之消散殆尽:“不知那本书上记载的牛痘法此前可有人试验过?又是否真的有效?”
苏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深知牛痘法是经过无数百姓切身经历才得出的结论。
可这本书到底是他随口编造出来的,并无真凭实据,更不知靖朝以外的国家是否有人发现了牛痘法。
总不能胡编乱造张嘴就来,这可关乎到他的身家性命。
思绪流转间,苏源没把话说死:“微臣以为,可用牢狱中的死刑犯试验一二。”
出于人道主义,苏源做不到拿无辜百姓做试验。
另一方面,这些死刑犯都因为非作歹入狱,若能在临死前为靖朝做出一笔贡献,也算死得其所。
几息之间,弘明帝就做出了决定:“此法可以一试。”
赵澹看向亲爹,并未多言。
弘明帝又说:“承珩你把具体方法写下来,交给太子。”
“太子,你即刻去大理寺提出五十个死刑犯,率一百御林军前往皇庄试验牛痘之法。”
“陛下!”
“父皇!”
苏源和赵澹几乎异口同声,皆面露不赞同之色。
弘明帝哪能不知他们的想法,好生解释道:“牛痘之法非同小可,试验成功之前朕不希望泄露出任何的风声,唯有交给太子,朕才完全放心。”
这是一个因素。
另一个,无论私心还是公心,太子作为社稷之本,万万不可出事。
借试验牛痘法,正好把赵澹留在京城,省得他胡思乱想,心心念念要去安庆府。
“至于承珩,你莫不是忘了驿馆里还住着番商?番商接下来的一切活动都需要你亲自跟进,这事交给旁人,朕也不放心。”
不仅仅是因为苏源熟练十多种别国语言,更因为苏源本人出过海,是这群番商和靖朝之间唯一的联系。
只能说,最近是多事之秋,突发事件一件接一件。
绕是弘明帝这个官场老油条,也颇有几分应接不暇。
当然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再出意外。
苏源和赵澹默然无言,半晌后,赵澹一拱手:“儿臣领旨。”
苏源紧随其后:“微臣遵旨。”
好大儿和好大臣消停下来,弘明帝满意笑了笑。
赵澹见状很是无奈,停顿片刻后问道:“您打算派谁去安庆府?”
如此直白,倒是让苏源更深入了解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深厚感情。
没有猜忌,亦没有算计。
彼此间真诚以待,宛若民间再平反友爱不过的一对父子。
弘明帝沉吟片刻:“孙见山是个不错的人选。”
深得帝心,又耿直忠坚。
身为户部尚书,直接断绝了中饱私囊的可能。
说罢,弘明帝屈指轻叩急奏:“这县丞冒死上书,是可造之材。”
另两人不可置否。
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保持高洁不与县令同流合污已是难得,更遑论揭发顶头上司的恶行。
“倘若他还活着,大可以提拔一二。”弘明帝淡声道。
如此这般,便定下这位县丞不可估量的未来。
弘明帝交代两人几句,便下了逐客令,而后又传召王首辅等几位大臣,于御书房议事。
孙见山作为指定钦差大臣的人选,自然也在其中。
等人来齐,弘明帝将急奏给他们看。
随着急奏传遍每一人手中,几位大人皆激愤不已。
“荒唐!简直荒唐!”
“如何能拿人命开玩笑?此人合该绞刑!”
“陛下,微臣以为该彻查安庆府大小官员,务必要将国之蠹虫连根拔除!”
弘明帝看着诸位爱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突然就心理平衡了。
看罢,不止朕一人怒发冲冠。
不过弘明帝确实有肃清安庆府官场的打算。
“此事就交由孙爱卿去办,此乃任命圣旨,明日你便携赐上方宝剑前往安庆府。”
“违令者,斩!”
如此,足以见得陛下气得狠了。
孙见山再度行叩首礼,掷地有声道:“微臣定不负君意!”
......
翌日,孙见山手持陛下圣旨及御赐尚方宝剑,携一众官员、护卫及御医,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安庆府。
除王首辅几位,其余官员们直到早朝后才知道孙见山领命出城。
面面相觑的同时,无一人对这差事心生艳羡。
无他,痘疹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即便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立功,想升官想得眼都红了,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
只能说,孙见识还是一如既往的拼。
当年单枪匹马带着金堤坍塌的罪证和天铃,一路杀回京城。
一晃十多年过去,孙见山再次深入危地,拿命博功劳。
回想起弘明帝欣慰的神色,不得不说,他这步棋走对了。
只要他顺利归来,升官加薪是必然。
“走吧,咱们得赶紧去点卯,点完卯还得去顺来集市。”
那群番商都是行动派,昨日刚签订了契书,今儿就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
天蒙蒙亮时,苏源上朝的路上途径驿馆,就看到有番商拉着大车小车从驿馆出来。
单看那架势,可不正是去赶集呢。
苏源轻唔一声:“咱们只需盯着些,莫要发生什么意外和冲突就行。”
王一舟不可置否,又话锋一转:“这几年从未有过一次性数百人感染痘疹,怀宁县县令触到陛下的底线了。”
陛下爱民如子,怀宁县县令所为就是跟他对着干,下场逃不了一个死字。
苏源隐下牛痘之法,气定神闲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寻死路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跑了趟工部,又直奔船舶司而去。
王先生等人一早就在等着了。
待苏源两人过来,便启程出发。
进入顺来集市,一行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番商。
走近时才发现,番商各自的摊位前,番邦使者正和他们谈笑风生。
苏源早前就知道番商中有一部分和番邦使者来自同一国家,倒也见怪不怪。
“诸位安好,生意做得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番商们七嘴八舌应着,其中还有两人鹦鹉学舌似的,用新学的靖朝官话跟他打招呼。
“源大人,泥嚎!”
“源大人,煤油问题!”
苏源眸底涌现笑痕,同他们说笑几句,带着船舶司官员巡视起来。
作为顺来集市京城总部,其占地面积非常之广。
本朝商贩、外来商贩齐聚一堂,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吆喝着,言行举止皆充斥着对生活的热爱。
王先生会心一笑:“想必要不了多久,我朝就会出现万朝来贺的盛况。”
大家看着往来熙攘的客人,不由期待起那天的到来。
巡视一圈,见番商和本朝商贩相处还算和谐,彼此间存在竞争关系,但也没什么摩擦。
“不必跟着我,诸位可四处逛逛,也许能发现心仪的舶来品。”
众人求之不得,给苏源说了几句好话,顷刻间作鸟兽散。
王一舟老早就惦记着舶来品,心心念念要给妻子儿女还有小孙子小孙女各买几件。
这厢苏源话音刚落,他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身边突然空落落的苏源:“......”
差点被撞到的王先生:“......”
勉强压下脸上的惊色,王先生哼了一声:“都是做祖父的年纪,怎还越活越回去了。”
苏源心说这年头的老顽童还少么?
皇宫里那位算一个,王一舟勉强也算一个。
年近五十......勉强占个“老”字?
苏源兀自想道,同王先生就地分别,在集市上四处闲逛。
顺来集市分区明确,东南西北四个区域,番商和本地商贩各占俩。
苏源先去本地商贩所在的东区和南区逛了一圈,算是体察民情。
京城的百姓不少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一袭紫袍的远靖伯,乐呵呵地打招呼。
“大人安好。”
“大人可有看上的,来我家不要银子。”
“都说男人三十一棵草,苏大人也快三十了吧,咋还生得恁俊呢,瞧着比我家那十八岁的大孙子还要好看。”
苏源:“......”
百姓太热情,苏源委实承受不住,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去北区躲着了。
途中碰见王一舟,他捧了满怀的东西,两只胳膊上还挂着,大有把整个顺来集市搬回去的架势。
苏源好心劝说:“你再买该回不去了。”
王一舟低头打量:“好像有点道理。”
然后就把怀里的东西分一半给苏源。
苏源:“......”
让你多嘴!
之后一路上,苏源再没甩开王一舟,还又帮着分担了一部分。
此时此刻,苏源完全不想再搭理面前这人,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像谁吗?”
王一舟扒拉着怀里的东西,随口问:“谁?”
苏源:“十五岁时的唐胤。”
犹记得当年参加完院试,唐胤就是这么逛顺来集市的。
王一舟噎了下:“我不买了还不行。”
唐胤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十五岁的唐胤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来,苏源又给家里人各买两样,样式精巧,最大的也只巴掌大小,主打一个袖珍。
这几个月他忙进忙出,自觉忽略了家人,正好趁此机会做一番补偿。
途径一售卖盆栽作物的摊位,苏源听到有两个年轻男子嘀咕:“他能碰上亩产三千斤的天铃,咱们也能碰上亩产六千斤的作物,谁也不比谁差了去。”
苏源和王一舟相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路过,并未惊动这两人。
谁都有一颗不甘平庸,想要往上爬的心,他本人也是如此。
所以苏源选择视而不见,且看他们运气如何。
大家在顺来集市待了两个时辰,在午时之前回到船舶司,各忙各的差事去了。
忙活一下午,又到下值的时辰。
苏源带着小六样回了远靖伯府,绕过垂花门,就见花厅里坐着一俊俏少年。
走近一瞧,发现是十二皇子。
苏源不着痕迹瞥了眼桌上的食盒,拱了拱手:“殿下今日来是有何事?”
赵琼笑眯眯地说:“昨日尚书房月度考核,我得了第一,师傅放我一天假。”
“我想着许久未见苏兄兄,顺道来探望一二。”
瞧一瞧苏兄兄,还有元宵。
却不曾想,元宵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害得他扑了个空,真是好不气馁。
苏源莞尔:“殿下可还喜欢微臣雕刻的远靖舟?”
提及生辰礼物,赵琼笑弯了眼,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更显昳丽:“当然喜欢了,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每日里都让人擦拭养护呢。”
“苏兄兄我跟你说,你送的远靖舟模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只了。”
“多谢殿下抬爱。”苏源不禁失笑,目光投向食盒,“这是?”
赵琼一拍脑门:“苏兄兄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正事。”
他上前打开食盒,不忘同苏源解释:“这是我下午逛顺来集市时从番商手里买回来的,根据番商的做法回去让人煮了,口感脆爽清甜,甚好!”
“我就想着苏兄兄一定没尝过,特地带几只过来给你们尝尝。”
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涌入鼻尖,苏源心神一动,迈步上前。
当看清食盒里的吃食到底是何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玉米,他还真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