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孟东家里回来后, 于佩始终沉着脸,心情不大好。
律师所里,李勤年让吃过午饭的吴羽乐去隔壁街上的水果店买了几袋水果, 打算给大家准备下午茶。
新鲜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摆满一桌。
大家调侃李老板突然大方的同时一股脑涌到桌边,争先恐后地挑选自己喜爱的水果。
于佩坐在工位上,没动。
看着大家伙积极抢食的模样, 李勤年大笑, “哦哟, 慢点,大家慢点,你们这激烈的样子,没有半点平时斯文的模样, 让客户看了, 肯定得大跌眼镜。”
众人毫不理会李勤年的埋汰, 甚至开起玩笑。
“李老板难得大方一回, 咱们得好好薅羊毛,当然要积极了!”
“是呀, 下次等到李老板这么慷慨买水果,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 咱们得珍惜当下!”
……
玩笑归玩笑,实际论起来, 李勤年也不算是抠门的老板, 该花钱的地方他都花了钱。
只是每次掏钱都不爽利,扣扣索索的, 像是被人拿到抵在脖子上。
也就落了个小气的印象。
众人抢完桌上心仪的水果, 才反应过来问其原因:“哟, 难得啊, 李老板今天为什么请客?咱们律师所这季度的业绩又提高了是不是?”
李勤年摆手笑道:“咱们这季度的财报还等着咱们小吴出呢,要是业绩翻了一翻,这点水果哪能应付啊,到时候请大家吃大餐。”
听到吃大餐,大家又是一顿欢呼,全然忘了李勤年并没有说明请客的理由。
在一片欢呼声中,李勤年终于注意到于佩和王展延始终坐在工位上,并没有过来吃水果。
王展延他是了解的。
平日里这种越是人多凑热闹的活动,王展延越不愿意过来凑热闹,人就这脾性,共事几年,李勤年心里清清楚楚。
但是于佩怎么回事?
李勤年脚步大迈,走到于佩身边问话:“不喜欢吃水果?”
于佩抬头瞥他一眼,“没心情吃。”
“哟,这是怎么了?有心事?”李勤年拉开座椅,在她身边坐下。
想起上午的时候,于佩与王展延一同去了孟东家里,李勤年以为于佩是担忧打官司的事情,不禁笑着安慰她。
“你就放宽心吧,咱们王律师接手的案子,你还担心输赢?”
于佩神情恹恹,“我没担心这件事。”
案子有她监督,又请了王展延做辩护律师,孟东被判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
“哦哟,不是担心这件事那你愁眉苦脸做什么,走走走,吃水果去,你再不过去,真没你份了啊。”李勤年撮掇她。
于佩坐着没动。
李勤年看她不为所动,眉头已经拧成两股麻花,转身走向王展延。
小声询问:“怎么回事,你们上午出去一趟,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咱们于律师回来,情绪不太对?”
王展延抬眸,目光划过不远处工位上的于佩,语气淡淡:“没发生什么事。”
嘿!问话都问不出!
李勤年纳闷,怎么回事,这两人还有私人秘密了不成?
“行行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王律师你应该是知情的吧?那你过去安慰安慰于律师,给她开导开导,我看她心情实在不算好。”
李勤年把开导于佩情绪的任务交给王展延,兀自走了。
换做往常,王展延非得接上一句“关我何事”,这次他沉默着没拒绝。
那位邻居大姐难听的责备犹在耳边,换做是他,他也会心里不大爽快的吧。
王展延起身,随手拿了一份资料,走到于佩身边。
递过资料,似不经意开口:“好好看看这份资料,心思别为其他事分神,律师经常会碰见这样的事,我相信你也见过不少,没必要这样介怀。”
安慰的话稍稍有些硬邦邦,但于佩没怎么听懂。
她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王展延也没委婉表达,直接戳穿:“你还在为上午那位邻居大姐的话心存芥蒂吧?”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也都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他们一家的事情赖不到你身上,这些也不是你的错,没必要为这些事情产生类似内疚或者自责的情绪。”
于佩:“……”
她瞪他一眼,“这些道理我当然知道,还不需要你特意来提醒,要是真为这点言论愧疚又自责,那情绪得多敏感?每天都得陷入自我消耗中。”
得,看来是他多心了。
猜错缘由的王展延面上有些尴尬,咳了咳,“那你怎么状态不对劲?连勤年都特意来问我。”
于佩接过他手中的资料,翻了两页,侧过身子长长叹息一声。
“我只是在想,如果杨秋红当年生下的第二个小孩是男孩,他们还会选择把小孩送给亲戚吗?”
王展延一愣,半天没接话。
他没想到于佩是在纠结这样的问题。
可是,这样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他回答。
于佩心里知道答案。
正因为知道答案,所以才情绪不对劲吧。
王展延深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工位去了。
——
下班回到家中,于佩情绪依旧不高,洗漱完毕,早早回房间休息,连谢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这两天她很忙,谢屹也忙。
感冒好了之后,谢屹好几天没在家吃晚饭。
今天也是。
吃饭时候,魏春兰还和她嘟囔,说是已经两天没见过谢屹,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嘱咐她给谢屹带话,让谢屹这两天按时回家吃饭。
她回了家没碰见谢屹,早早躺**休息,想着明天早上再给他传达魏春兰的意思。
这一觉睡得有点沉。
中途是被声响吵醒的。
迷迷糊糊中,只听到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细碎的哭声。
大半夜的,谁在她耳边哭?
于佩瞌睡正浓,不想醒来,闭上眼翻了个身,准备再次入眠。
那哭声渐渐变大,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个小女孩凄惨的嚎叫。
于佩猛然起身,从梦中惊醒。
原本有些飘渺的哭声逐渐变得有实感,落在耳际,震耳欲聋。
没错,的确有个小女孩在哭!
在大门外哭!
于佩掀开被子,轻轻下床来,打开房门,听得大门外的声音愈发清楚明了。
落在空旷寂静的深夜,这凄楚的带着三分委屈的小女孩的哭声听起来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太渗人了!
于佩挪动脚步,二话不说叩响隔壁房门。
还没敲两下,房门立即打开,露出谢屹一张深沉的脸。
于佩指了指大门方向,出声问:“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哭声?”
“听到了。”他大步朝着大门方向走去,准备开门。
于佩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
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问他:“你真要开门?”
三更半夜,门外为什么会有小女孩的哭声!
正是休息的时刻,谁家也不会这个时候把孩子丢在楼道里让人干哭吧?
这哭声来得莫名其妙,实在没法让人安心。
感受到手腕处贴着的皮肤传来灼热的温度,谢屹轻轻收回手,垂眸看她,“你害怕?”
“不怕。”于佩想也没想地说。
身体却很诚实地留在原地。
谢屹看她一眼,扯起嘴角轻笑,上前一步,打开大门,“总要看看是什么情况。”
红漆木门被推开,一双泛着泪花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女孩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从手臂与膝盖处抬起脑袋,睁开已经被泪水染湿的双眼,可怜兮兮望着一丝光源出蹦出来的两个人。
眸子里盛满不安。
于佩惊呼:“是你!”
门外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不是孟心婉是谁!
在谢屹疑惑的目光中,于佩走上前,俯下身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心婉半眯着的眸子看清面前女人的面貌,认得她是白天见过的漂亮姐姐,心里放松一些,神情更加委屈,大有加大哭声的趋势。
凄凉的哭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嘹亮。
于佩扫视一圈附近,四周无人。
她将孟心婉哄进屋,安置在沙发上,拿毛巾擦干小姑娘脸上的泪,在一旁轻轻拍打小姑娘背部,哄着小姑娘情绪静静平复。
谢屹看着她难得展现出来的温柔动作,神情一顿。
他端了一杯水过来,递给于佩,于佩会意,递给小姑娘。
眼看着小姑娘一口气把水喝光,谢屹才开口:“她是?”
于佩接话:“她是孟东的妹妹孟心婉。”
谢屹微怔。
“孟东有妹妹?”
这事说来话长,于佩三两句解释一番,“是杨秋红超生的女儿,从小放在远亲家里,最近养父母出事,那边亲戚送了过来。”
解释完,眼看小姑娘的情绪也逐渐恢复,于佩柔声问她:“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孟心婉原本算是乐观的性子,若不是半夜突然被送到一块陌生地方,她也不会扯着嗓子哭得这么惨。
这会儿被哄了片刻,情绪已经恢复大半,瓮声瓮气地说:“是我爸爸把我送过来的。”
她趴在家里摆在地上的凉席上睡觉,半夜里突然被孟建国踢醒。
孟建国把她放在自行车后座,一路越过四下无人的街道,直接奔向陌生的小区。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完全不懂孟建国要做什么。
只凭借孟建国脸上一股即将解脱的轻松表情,隐隐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不安地出声询问:“爸爸,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呀?”
孟建国飞快蹬着自行车,并不搭理她。
这可怕的沉默让她心里恐惧更甚,一路问个不停。
孟建国一句也没回应。
到了地方,孟建国将她抱上楼,神色恶狠地说:“别叫我爸爸,以后我就不是你爸爸,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动,总会有人来领你。”
孟建国交代完,头也不回地跑远。
她脚步飞快地追下去,一转眼就找不到踪迹。
外面天黑,陌生的小区里更是黑沉沉一片,连光亮也少。
她返回楼道,缩在角落里,想到孟建国临走前交代的话。
只要安静的待在这里不动,总会有人来领她。
她果真听话地蹲下来,乖乖地等待。
孟建国说有人会来领她,但是没说会是什么时候。
她安静地待了两个钟头,在黑暗无光的角落里忍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时光。
没人来领她。
她突然领悟到,这或许是孟建国的谎言。
这只是一个谎言,是一个可以永远摆脱她的谎言。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无助席卷全身,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企图在平静的黑夜扯开一丝裂缝。
丢下她可以,但能不能不要把她丢在黑暗的地方。
她怕黑啊!
后来,她就看到了于佩。
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那张漂亮的亲切的脸。
似乎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孟心婉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面前面色温和的漂漂姐姐。
于佩正处于震惊中,没注意她的神情。
“你爸爸把你送过来?你爸爸为什么把你送过来?”
孟心婉缩了缩鼻涕,摇头。
表示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爸爸肯定是不要她了,想把她扔给这位漂亮姐姐。
但她没说。
于佩没搞懂目前的情况。
孟建国把闺女半夜放到她家门口是什么操作?
这是想直接送给她还是什么意思?
这也太扯了吧?
她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叹息一声,将沙发另一侧放下来。
沙发是先进的折叠式沙发,放下另一侧可以当成一张床使用,睡下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更遑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于佩抱了一套被子,将小姑娘好好安置下来。
这深更半夜的,也不可能立即把人送回去,明早再说吧。
轻轻按熄客厅里的灯光,于佩转身要回房间。
合上门的那一刻,谢屹不请自来。
准备休息的于佩疑惑看他一眼,“什么事?”
谢屹轻轻合上房门,压低声音:“你准备怎么安置这个小女孩?”
于佩想也没想,“明天送回去啊。”
谢屹微微愣住。
他明白孟建国这番举动举动背后的意义,也将刚才于佩的温柔行径看在眼里,稍稍有些诧异,“我以为你有另外的打算。”
“另外什么打算?”于佩没想明白。
谢屹喉结一动,没继续说下去。
打住话头,缓缓说:“不管你做什么打算,我都没意见。”
于佩笑了。
她做什么决定,谢屹为什么要有意见?她为她自己的行为负责,需要谢屹题什么意见?真是好笑,虽说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
哎,等等!
于佩终于想通谢屹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她震惊:“你该不会以为我要收养这个小女孩吧?”
谢屹不置可否。
在看到于佩耐心哄小孩时,他闪过这样的想法。
这是难得看到于佩耐着性子轻声又温柔的模样,如果收养小孩能让她卸下身上的凌厉,释放温柔的一面,他双手赞成。
从谢屹脸上表情得到肯定的回复,于佩耸耸肩,扯起嘴角轻笑。
语气笃定:“别想多了,我不会收养小孩。”
首先,她自己寿命都没剩下多久,现在一天天活着也只是在等最后期限来临,看看命运是否会发生不同的轨迹。
这样的情况下,她收养小孩做什么?
再者,她现在完全不具备做母亲的心态,不知道怎么去维护亲密关系,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意,甚至对一切感情都持怀疑。
这样的状态,是没法做好一个合格的母亲的。
不要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为难自己,不然只是徒增烦恼。
于佩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态度很坚决:“你放心,不会莫名其妙让你成为父亲,我暂时也没想过做母亲。”
这句话听得谢屹心里发凉。
仿佛溺水的人总要拼命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谢屹从她话语中精准找到“暂时”一词。
于佩说话向来严谨。
既然她说是暂时,那应该就是暂时。
而不是永远。
自欺欺人般说服自己,谢屹微不可察松了一口气,转身回房。
第二天一大早,于佩去律师所一趟,请了半天假。
她没着急将人送回去,先带着孟心婉去小区隔壁的米粉店点了两碗米粉。
米粉店的小老板自制汤料,味道要比其他店里好,小姑娘似乎饿了,二话不说,埋头开吃。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米粉全部被她卷进肚子,连汤水都喝了一大半。
于佩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大半未动的米粉,心里好笑。
感情她食量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
见小姑娘食欲好,于佩指了指米粉店前面卖其他早点的地方,“还想吃什么吗?自己去拿。”
小姑娘坐着没动,眼里有些怯生生的渴望。
在心里斗争半天,抵不过口腹之欲,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去拿吗?”
“当然可以,随便拿,想吃多少拿多少,我都付账。”于佩大手一挥,模样相当豪气。
小姑娘欣喜地起身,跑过去真不客气地捧了两根油条,两只煎包,两个锅贴饼……摇摇晃晃地满载而归。
于佩呆了,“你吃这么多?”
小姑娘没接话。
她熟练的将东西分成两份,递一份给于佩。
于佩微怔。
没料到小姑娘连她一份也拿了,她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米粉:“我连这个都没吃完呢,哪吃得下这些啊。”
小姑娘似乎有些做错好事的尴尬,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于佩安慰她,“没事,拿了就拿了吧,你尽量吃,吃不完咱带走。”
听到这样的话语,小姑娘脸上很快释怀,坐下来开始埋头解决这一大堆食物。
很快一大堆食物被风卷残云般解决干净,看得于佩目瞪口呆。
她以为对方吃不下,没想到对方竟然毫无压力地全部解决,看上去丝毫没有被噎着的勉强。
这食量是有多大啊!
于佩开始重新审视对面的孟心婉。
小姑娘看上去面黄肌瘦,还不如她哥哥孟东长得白净。
照这个食量,她不该是这样的身高体重。
于佩随口问了一句:“以前在家里都没吃饱吗?”
对面的小姑娘僵了一瞬,扬起一张笑脸,傻里傻气地拍拍肚子:“吃饱了!”
可那一瞬间的僵硬没瞒过于佩的眼睛。
大概以前被寄养的日子,小姑娘也过得不算太好。
吃过早点,于佩打了出租车,准备把孟心婉送回去。
停在面前的出租车是一辆红色的奥拓,小姑娘坐进去,感觉到新奇,一双眼睛到处张望,坐在后座上始终不肯安分,手指在椅背上摸来摸去。
“哇,我第一次坐车。”她小声朝自己嘀咕。
于佩没打扰她的自言自语,靠在椅背上小憩。
旁边陆陆续续传来小姑娘的碎碎念。
“哇哦,坐车好舒服呀。”
“原来车子这么快。”
“椅子也好舒服,比家里的床舒服。”
……
在小姑娘一路的碎碎念中,车子停在目标地。
于佩领着恋恋不舍的孟心婉从车中出来,直接奔向孟建国家里。
孟建国正在家里弄早饭,家里米袋快见底了,做饭不够,他只得舀一小勺去煮粥喝。
喝粥得配点咸菜,家里没有。
家里什么都没有!
自从杨秋红进了监狱,他天天得自己弄给自己吃。
被老婆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他哪里受得了厨房油烟,整天就是咸菜配饭。
没想到之前家里存了大半坛子的咸菜也吃完了,连喝粥都没得配,作孽啊!
他翻箱倒柜从篮子里找到两个咸鸭蛋,立即又觉得可以将就吃两餐,连心情也好了些。
家里不是没有存款,杨秋红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都在他手上。
只是现在外面行情不太好,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进账,只有出账,万贯家财也有耗完的一天。
谁能料到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万一比现在的行情还差呢?
还是紧巴点过日子比较好。
他小心翼翼将咸鸭蛋在桌子上一磕。
破了一个洞。
轻轻扒开壳,露出里面咸白的蛋白,用筷子沾着尝了一口,嗯!就是这个咸香味!
一个咸鸭蛋吃出山珍海味的满足表情。
孟建国正享受着美味,一抬头,瞥见有人进屋了。
于佩领着孟心婉盛气凌人站在他面前。
孟建国是见过于佩的,在孟凤梅的婚礼上。
这个小姑子模样长得标志,他心里一直知道,只不过好几年没见,如今愈发出挑,难怪当初杨秋红说在老房子第一次碰见回国后的于佩,完全没认出来。
的确要认不出,无论是相貌与气质,比先前做高中生时要更出色。
不过孟建国没心思欣赏,他放下手中的咸鸭蛋,脸色冷下来。
理也不理站在堂屋中央的两人,转身去厨房查看锅子里的粥煮得怎样。
于佩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惊到,直接开口质问:“昨天是你把小姑娘送到我家门口?”
“不是。”孟建国神色自然地接话:“是她自己要跑过去,她觉得你家里有钱,想要在你家里过生活。”
孟建国四、五十岁的年龄,说起谎来竟也脸不红心不跳,如老手般游刃有余。
于佩:“……”
听听,什么叫做扯谎不打草稿。
看来是没法心平气和地好好和对面这位大哥说话了。
“听起来你是不想抚养你女儿了?”于佩冷声问。
孟建国没接话,他拿起铁勺舀了一勺稀粥递到于佩面前。
“你自己瞧瞧,我一个天天喝稀粥的人,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养活女儿?”
于佩冷笑。
孟建国家里的条件再怎么样也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若孟建国真的连一顿白米饭都吃不上,孟凤梅不会这么无动于衷。
横竖不想养女儿罢了,尽扯些借口。
于佩冷声警告:“你知不道随意丢弃女儿犯了遗弃罪?”
听到对方提及法律,孟建国心里猛地被勾起一团怒火。
他啪地一下将铁勺子扔进锅中,气势汹汹从厨房走出来,“怎么,又来跟我谈法律?”
“来来来,你说说遗弃罪要判几年?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你去告吧,去告我啊,把我送进监狱,我正好和我老婆团聚,挺好的。”
“反正我家里一家三口,老婆被你送进监狱,儿子也要被你送进监狱,你现在还想把我也送进监狱?那你赶紧的吧,前生欠了你,今世一家都要给你赔罪,你是讨债来了!”
“送进监狱也好,我现在连饭都快吃不上,去牢里一天三餐管饭,给我解决了口食问题,我乐意进去呢!”
孟建国情绪莫名激动。
他重重往桌子边一靠,巨大的动静引得桌子猛地颤动。
桌上安静放着的咸鸭蛋慢慢开始滚动,咕噜咕噜。
啪嗒一下,极快地从桌上掉落在地。
摔烂了。
孟建国一惊,赶紧俯下身子将掉落在地的咸鸭蛋捡起来。
桌子较高,鸭蛋半边被摔得稀碎,迸出一地黄油。
孟建国心疼地将咸鸭蛋剥了壳,放进小碗中。
看着原本好好一个咸鸭蛋,突然摔成这副德行,孟建国彻底怒了。
他拿起墙边扫帚,不停朝于佩脚边使劲,不由分说开始赶人。
嘴里愤愤:“都走都走,都从我家里离开!”
“我没有女儿,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别往我家里来!”
“我孟建国这一辈子就一个儿子,我也只养这一个儿子,好鬼歹鬼都别缠上来!”
……
被扫帚一顿乱扫,于佩护着孟心婉从屋子里退出来。
等两人刚退出去,孟建国立即将两扇大门重重合上,放狠话:“她就不是我孟家的人,以后死外面了我都不会去收尸,你要是好心收你就收着,你不乐意收你就扔去福利院,别来找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没有再商量的余地。
于佩站在门外,沉默。
孟建国显然并不在乎周围人怎么看他以这副态度对待女儿,也不在意犯了遗弃罪去蹲牢房,他甚至宁愿去坐牢也不愿养女儿。
他是铁了心不要这个闺女。
面对这样的人,于佩也觉得棘手。
当道德与法律都无法威胁一个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方法能使人妥协?
正当方法,几乎没有。
事情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样?
还是她多事,应该把小姑娘送回来,一句话也不说,立即转头就走。
这个念头冒出来,于佩转身,抬脚往外走。
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
于佩转身,望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小姑娘,冷着脸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姑娘不动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没有泪花,只有一片茫然。
像天上浮云,不知道何时聚起何时消散的茫然。
于佩转身继续向前走,身后果然没再响起脚步声。
她走到拐角处,脚步一顿,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下。
小姑娘依旧乖乖地站在原地,瞪着大大的眸子,看她回头的一瞬间,眼睛里迅速窜起一股希冀的火苗。
火苗很快熄灭,眸子里还是那股深不可测的茫然。
于佩心里一动,无声叹了一口气。
连一只咸鸭蛋掉到地上,孟建国都会心疼地皱眉,他闺女在面前却能面不改色地轰走,小姑娘就算留下来也只有无尽的苦日子吧。
她朝着那个孤单瘦弱的小小身影招手,“过来吧。”
小姑娘眸子里漾开笑意,小跑着追上前,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
于佩在路边招了一辆车,将小姑娘塞进去,道:“咱们去一个地方。”
小姑娘这次没了第一次坐车的新奇感,安安静静待在后座,只问:“我们去哪里?”
于佩靠在后座上捏眉心,“去你一个姑姑家里。”
很显然,小姑娘的记忆中并没有姑姑这号人物,她眸子里尽是疑惑,似乎在搜寻她的姑姑是谁。
于佩坐在后座,斜着眼打量孟心婉。
这个小姑娘刚才听了孟建国那样一堆绝情的话,脸上竟然也不难过。
她听了都觉得寒心,何况是当事人。
总得有点情绪吧。
不过有些小孩子也挺能掩藏自己的情绪,小姑娘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心太细?
出租车很快到了目的地。
于佩领着孟心婉敲响了孟凤梅家里的大门。
“谁呀,来啦来啦。”孟凤梅在家里吃过早餐,正准备换衣服去厂里上班,听到敲门,忙不迭赶过来开门。
大门打开,看到门口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孟凤梅眼珠一转,面色沉下来。
哐当一声,直接把门关了。
她和于佩近些日子闹了很多矛盾,前些天刚因为老爷子遗嘱的事情大吵一架,即便如此,于佩来敲门,她也不至于直接将人关在门外。
这次这样毫不留情,在于于佩身边的小姑娘。
那是她大哥送出去的女儿,她知道。
她大哥不想养,她也知道。
她大哥一家都不想要的小姑娘,于佩难道想带过来给她?
不可能,她也不可能养。
家里光抚养于晓洋这一个男孩子,不知道多了多少开销,处处都要用钱,这钱呐,格外的不经花。
以后晓洋还要上小学,还要上大学,更大之后还要娶媳妇。
就这么一个儿子,家里的积蓄都不够花,再来一个闺女,她哪有闲钱?
再说了,就算她想要闺女,她不会自己怀一个?干嘛去养大哥家的闺女?
亲生的难道不比收养的要好?
就算她能够好心收养这个小姑娘,以后小姑娘养得差劲,那是她倒霉,养得有出息,她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她对她大哥一家子相当了解,就以她大哥那一家子,以后小姑娘但凡有了赚钱的能力,绝对会被纠缠不清,不断吸血。
她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行,这个冤大头绝对绝对不能做。
孟凤梅隔着一扇门,冷声对外面的于佩道:“就当今天没来过吧。”
这个闭门羹吃得猝不及防,于佩沉默地站在门外。
她今天过来并不是要孟凤梅收养这个小姑娘,只是想来问问孟家还有没有合适的安置小姑娘的亲戚。
很显然,孟凤梅的行为给了她最直接的回答。
是啊,要是孟家亲戚有人愿意接收小姑娘,也不会让小姑娘被送来送去。
于佩第一次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自己是万万做不成母亲的,现下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小姑娘,放着不管又稍稍有些于心不忍。
难不成真要送去福利院?
于佩领着小姑娘出了小区,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一时不知道去哪。
正当为难之际,旁边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蹲下身。
她依言蹲下去,小姑娘伸出干瘦的手指在她眉毛上捋了捋,似乎要把她皱着的眉头捋平。
透着稚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姐姐你是不是在为难怎么安置我?你不用为难哦。”
小姑娘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纸,递给于佩。
于佩不明所以,接过来,摊开一看。
愣住了。
她手中是一份福利院的宣传单。
于佩盯着宣传单,久久无言。
不知道沉默多久,她终于动了动嘴唇,沉声发问:“你什么时候弄到的?”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很坦诚:“好久之前,我还有其他的。”
她说完继续从口袋里掏出两份福利院的宣传单,摊开来,如数家珍般做了评价:“这个福利院我最喜欢,但是好远好远,在外省,要坐火车,我没钱买票,太远了。这个福利院也还行,就是地点有些偏,里面小朋友不够多。”
“你手上这个是最适合的,”小姑娘指着于佩手上的宣传单,眨着眼睛问道:“可不可以麻烦姐姐把我送到那里去呀?”
小姑娘昂着脑袋,瞪大眸子望着她,天真的语气仿佛在为自己挑选以后的家。
于佩一下子哽住,喉间发涩。
“不,你不会去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