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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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林老板问完, 仰头看他,却见他面色有些恍惚,好半晌没有回复。

她捏了捏他手心, 问道:“怎么, 周末没空吗?”

眼前人总算恢复散漫的笑:“有空。就算没空也得有空。”

只是难免有点晃神。

十七岁的他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冷风里,她握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去约会。

“哦,”林循眨眨眼, 大大方方地说,“那就周六吧。”

“好。”

他回答得简短,但声音却沉沉,音色也十分好听悦耳。

林循偏头看他眉眼,更觉得自己的想法当真无比正确。

喜欢不喜欢的,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甜不就好了。

等到单元门口分别的时候, 林循才发觉自己口袋里塞进来一个东西。

她挑了挑眉,想拿出来看看是什么, 手却被握住。

沈少爷手指懒洋洋地挠她手心,良久后才松开她, 催促道:“上去吧,早点睡。”

“哦。”

林循目送他进了房门, 才往楼道上走, 一边好奇地掏口袋, 摸出一支白色的管子,像是放大版的牙膏。

是她没见过的品牌, “L”开头的。

她辨认了下包装上的英文字, 才知道原来是支护手霜。

林老板脚步顿了顿, 转身看向101厚厚的铁门。

忽然想起白天吃饭的时候,他似是无意地一寸寸摸过她手指上细碎的茧与伤疤。

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还出门买了护手霜。

……

夜色已深。

林循将晒在阳台的几件衣服收了,一件一件叠进衣柜里。

她坐在地板上叠晾干的毛衣,神思却忽然转到沈郁刚才说过的话上。

赵一舟和王素梅给她寄快递的事,真的可以算骚扰吗?

如果算的话,能解决?

她敛着眉眼,动作利落地把最后几件衣服全叠好摆放整齐,拿着手机去了阳台上。

久违地拨了孙律师的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电话才被接通。

孙律师的口吻倒是热络:“是小林啊,怎么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

林循听他那头的声音安安静静的,只除了文件翻阅的声音,便猜到他还在事务所工作。

孙律师名气大,找他诉讼的案件都是大案难案,他工作勤勉,几乎全年无休。

林循本也不好用这点小事烦扰他,但实在是不认识旁的律师。

且孙律师从头跟她父亲的案子,对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

她于是十分简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有点犹豫地问道:“孙律,他们给我寄的包裹里确实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这种情况,能处理吗?”

那头孙律师的语气却十分惊讶:“他们这七八年来时不时给你寄包裹?而且不管你换什么地址、手机号,他们都能找到你?”

“是这样,”林循不太懂这些,“不知道怎么打听到的。”

孙律师叹了口气,又问她:“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林循解释道:“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连警察都觉得是她得饶人处不饶人。

孙律师却很不赞同,他手头经过的刑事案件多如过江之鱼,很多都有先兆。

“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他们作为当年惨案的施害者,为了减刑一再打扰被害者家属,并且人肉你的信息,是有构成刑事犯罪隐患的;往小了说,这种行为也违反了民法里对于隐私权的规定,在没经过你本人的同意下,侵扰了你的私人生活安宁。”

林循听他口吻与沈郁一致,总算知道这事儿的确不是自己大惊小怪。

“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孙律师沉思了片刻,又细细问她赵一舟给她写的这些信里,都提到过什么。

林循把大致内容说了:“他写得倒是恳切,但每次内容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强调自己怎么怎么努力服刑劳改,并且出狱之后要多照顾我。”

孙律听完,语气却没她这么轻松:“他强调了出狱之后会照顾你?”

没等林循反应,孙律又说:“正常悔改的罪犯,大多心有歉疚,不愿意打扰受害者家属,如果真的要弥补,也是出狱之后再说。而服刑期间就一而再再而三侵扰的,我这里也接到过不少案例,有服刑者给受害者及其家属寄‘软威胁’信件的,其中的恶意都不会明写出来,最常见的就是出狱后‘关照’的说法。”

他担心林循没听懂,说得更直白了点。

“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不出具谅解书,那就等着我出狱之后再找你算账。”

“并且,出狱之后实施报复的,也不在少数。”

林循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之前只觉得烦不胜烦,却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她心里一凛,想到好在赵一舟现在还在服刑,威胁不了她,才总算松懈下来:“这种情况,警察也不管吗?”

孙律师摇了摇头:“不过他言辞小心,没露出什么端倪,我们的猜测当然不能当作证据。那几封信你还留着么?”

林老板怔了下,赧然说道:“有几封留着,有一些被我撕了……”

“没事,有就行。你把信件拍照发给我,包括你每次收到快递的时间、地址和单号。我马上出具一封律师函寄到赵一舟家里以及龙湖监狱,同城寄送,快的话明天就能到。”

他继续说:“如果他们之后还不消停,那再谈后续的维权追责,或者起诉。”

林循听着他一一说着章程,只觉得心里一安,不禁松了口气,便跟他谈咨询和后续的律师费。

孙律听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忽然想起她当年的样子。

红着眼睛闯进他办公室,一双手狠狠抓着他袖子。

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银行卡,连转账都不会,直把卡往他手里塞。

“孙律师,这里面有二十万,您帮帮我爸,帮帮我们。”

之后的每天,一大早事务所还没开门,这姑娘就一个人蹲在门口等,天天来,连他助理都烦了。

后来听说她奶奶也去世了。

姑娘又没学上,没亲人,整条命整颗心都挂在这件案子上。

像个孤魂野鬼。

这么些年,他偶尔也会跟她通个电话,知道她打工供自己念了大学,现在在昼山有了一份事业,还买了房子。

他儿子也就比她小一两岁,月初还在问他要钱买游戏机。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律师函而已,对我来说没多少工作量,收费的事,以后如果真的要诉讼再说吧。小林啊,再有这种事,你别一个人扛着,心里藏着这么多事,容易生病,心理上的疾病有时候比生理上的,更麻烦。”

林循没吱声。

孙律师知道她性子倔,也不再劝,揉了揉眉心要挂电话。

只是按下去之前,听她语气恳切,说了句:“多谢您,我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

兴许是跟孙律师通了电话,心安的缘故,当晚林循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她一大早便到了工作室。

效率很高地从商用音包里挑了几条适配的背景音乐交给张成玉,又开始参照宣传片里的台词选取适当的音效。

广播剧对于音效的选择,有时候比影视剧还要精细,毕竟没有画面加成,听众们的所有想象都依赖声音的呈现。

一条三分钟的宣传片,音效不下百个。

一直工作到下午四五点钟,林循才总算干完活,摘下耳机,伸手按了按酸痛的耳窝。

汤欢见状又推了杯护耳茶过来,面不改色勒令她喝下去。

林老板一口气喝完,被苦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啧声道:“汤老板,我怎么感觉你把我当古代的牲口在用?”

像是拉磨的驴,使唤完了塞一口杂草,再接着使唤。

汤欢挑挑眉:“有什么区别吗?哪天你要是聋了,咱们工作室也就走到头了。”

她话锋一转,突然问:“这两周你是不是没去做耳疗SPA?我查了一下,卡里的次数没少。”

林循的确是忙忘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这卡可以带别人一起么?”

“可以啊,随便你,反正是用你的钱冲的卡。”

林-长工-循:“……”

林老板没再跟她贫嘴。

敲了一天的键盘,指腹有点涩疼,她原本不在意地甩了甩,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昨晚沈少爷送的护手霜。

打开盖子,里面还有一层铝箔封层。

林循随意地揭开,挤了一大坨抹在手背上。

她手上皮肤很差,爱干燥还爱长冻疮,所以这些年偶尔也会用护手霜。

但她其实并不喜欢用,觉得香气太重,闻着呛人,而且涂在手上黏黏腻腻的,很碍事。

但这款护手霜却没有什么香味。

林循使劲闻了闻,只闻到一股很淡的草本味道,心里顿时觉得沈少爷的品味还不错。

还不等她抹开,一旁汤欢探头看过来,十分震惊地“嘶”了一声:“你挤这么多?”

林循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不该挤这么多吗?我手不小。”

她手指在女生里算长的。

“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林老板,你最近赚到什么外快了吗?”

汤欢小心拎起那支护手霜,来回看了一眼,咋舌道:“这护手霜我都不舍得买,比很多面霜还贵。”

林循闻言不由得疑惑:“面霜很贵吗?”

她用的都是开架商场随便买的基础老牌国货,打折的时候囤,一罐一百都不要。

这些东西她一向不讲究,只要有补水功能就行。

汤欢没忍住,幽怨地看了她白白净净的脸蛋一眼,哀叹道:“行了,别炫耀了,有意思么?”

“……”

林循真不懂自己炫耀什么了。

汤欢又把话题扯回护手霜上,拿起手机飞快地在某个购物软件里搜了一下,举到她面前:“就是这款,官方旗舰店标价,你这个还是大包装,价格得乘以2。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林循随意扫了一眼。

下一秒,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怀疑自己多看了一个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捏起那根毫不起眼的白色管子看了看:“乘以2,那这玩意儿……要一千七?”

好半晌,林老板盯着自己手背上那一大坨膏体,简直想把它们抄起来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刚刚挤了能有十分之一。

也就是。

一百七?

“……”

片刻后,林循眼不见心不烦般,迅速把其中一半在手上搓匀。

然后又把另一半刮在汤欢手上,镇定地说:“给你来点,别浪费。”

-

好半晌后。

林循盯着桌上放的护手霜,还是没忍住给沈郁发了条微信。

【循】:你送的护手霜,我用了。

没过多久他便回了。

【沈郁】:嗯,好用么,不喜欢的话,我换个别的。

“……”

林循手速飞快,但语气还算是收着,尽量没有说教的意味。

【循】:好用是好用,就是会不会有点太贵了?

谁知她的斟词酌句却没换来他的半点反省。

【沈郁】:好用就好。

林循看着某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轻飘飘的几个字,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跟他好好说一下。

她其实完全没打算插手他花钱的方式。

但这钱现在花在她身上。

上次送的耳机已经很贵了,可毕竟是生日礼物,一年也就一次,她还勉强能够接受。

没想到随手塞给她的护手霜都要这个价格。

林老板沉思片刻,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聊聊。

-

与此同时,沈郁正在临江阁的家里。

他上午临时有个录音,一直忙到刚刚才结束。

两个助理,方忖和苏世城都跟着一起忙到现在。

回林循消息的时候,沈少爷正坐在沙发上,订周六晚的游艇私宴。

昼山水系发达,东面靠海,连接其中的是绵江。

绵江北岸是昼山最昂贵的别墅住宅区——临江阁就在中心。

南岸则是整个昼山最繁华的地方,CBD商圈、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都开在这附近,亦有全世界最顶尖的餐厅、晚宴。

其中环境最好的,是绵江上的游艇晚宴。

他周遭不乏有钱纨绔的公子哥,成天没有正事,开私人游艇沿江出海,邀一些小明星、歌手,办些无聊的宴会。

那种场合沈郁从来不去,名下的几艘游艇也闲在港口发霉。

但,第一次约会,总得给她一个舒适的体验。

沈郁搜索着信息,忽然记起在林循心里,他贫穷的经济条件,脸蓦地黑了半晌。

考虑良久,他总算没大张旗鼓地动用自己的私人游艇,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家评分还不错的游艇餐厅,选定了个两个人的包间。

够平价了吧。

刚预约没多久,那头林老板的电话打过来。

沈郁勾了勾唇,戴上耳机,推开临江阁靠江的落地窗,走到二楼阳台上。

未至黄昏,江风携着太阳未落的余温。

“林老板,下班了?”

他想到明天的约会,声音不经意放得轻柔,面上疏懒笑意令客厅里正在帮忙整理电子剧本的方忖和苏世城忍不住面面相觑。

电话那头有点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女人喑哑清冷的声音十分正经,没半点旖旎。

“沈郁,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一下。”

沈郁怔了片刻,连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林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比较和缓轻松,“就是想跟你说一下那个护手霜。我本来不认识那个牌子,还是汤欢告诉我,这牌子很贵。她帮我查了一下,你送我的这支要一千七。”

她顿了顿,继续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家境优渥,也是第一次谈恋爱,所以想送我一些好的、贵的东西,我很领情,也很感激……但。”

林老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到很现实的话题:“你是想跟我在一起多久啊?”

“……”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她稍微有点严肃地说:“在一起两天,就连送了两个这么贵的礼物,除非你只是三分钟热度,过两天就想分手,不然你有多少钱可以挥霍在我身上?我又该拿什么还?”

林循其实觉得说这件事很尴尬。

但她现在知道自己走心了,也想要把这段关系继续下去,所以不能不提。

可一口气说完,对面忽然没了声响。

几秒后,他的声音低低的,带了些懊恼和莫名的憋屈。

“……没想分手。一千七,很贵么。”

林循听得一怔。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沈少爷一贯冷淡又自带锋芒,说话做事一向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但这句话说出口,却没半点气势。

反而,有点像是不经意做错事的孩子。

想犟嘴,但又不敢太大声。

林老板顿觉自己的言辞似乎有些严厉。

想到他辛辛苦苦攒钱给她买礼物,却没得到满意,大概是个人都会委屈、不开心的。

她于是放软了语气,将话筒贴在唇边,低低哄他几句。

“沈郁,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咱们一起努力,未来如果你真的能在这一行站稳脚跟,有足够的收入,你送我多昂贵的东西,我都高高兴兴收着,行不?”

他话音落下,听筒里,他的呼吸浅淡。

“如果现在就已经是呢?”

林循没听懂,下意识重复:“现在就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急不许,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试探:“如果我现在就很有钱呢?”

林循听着他的假设,不禁想到他这么多年窘迫的遭遇,心腔忽地一疼。

如果他没有遭遇那场事故,没有失明,也没被沈氏厌弃。

那么,凭借他的家世和头脑,再不济还有昼山大学的文凭,或许一千七的护手霜,对他来说,的确没什么。

林循胸口微滞,旋即漫上一阵钝钝的疼。

是啊。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以生活得很好,这世界上再好、再昂贵的东西,他都值得拥有。

他的天地,本不只有这么大。

也不用跟她这样的人——满脑袋狗血官司、无父无母穷鬼一个、请不起好的cv、连房贷都快还不起的广播剧小老板在一起。

但哪怕是这样,他也只是想给她最好的东西而已。

没做错什么。

林老板想到这,眨眨眼,换了只手拿手机,打电话前想认真谈判的气焰全没了。

“不要想那么多,嗯?如果你现在很富有,我们就不会重逢,我也不可能找你帮忙……”

她弯了弯唇角,跟他摊牌,“那样的话,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其实,会有点自卑的。”

是真的。

十七八岁的时候装着什么都不在乎。

但每天中午啃着昨晚卖剩的鸡脖子,穿着廉价土气的衣裳,用着比手指头还短的铅笔的时候。

虽然没抱怨命运不公。

自卑却是真的。

所以她从来不主动找这个每天吃着米其林三星的前桌搭讪,尽管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甚至,她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谈论他长得有多帅、个子有多高、头脑有多好。

哪怕偶尔听到他的声音,难免也有过一次又一次的悸动和心跳难忍,也绝对不敢让那初始的情绪往下延伸,不允许自己有半分妄想的可能。

更遑论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又肆无忌惮地觊觎他,想要拥有他。

十年前那个贫穷难以维持生计和体面的女孩子,给自己设置了一条最初的、绝不逾越的分界线。

不要多看他一眼。

不要多听他讲话。

不要跟别人一样,对他动心。

因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倘若不是这次相遇,这个人,只会成为她记忆里那个众星捧月、矜贵又疏离的天之骄子。

仅此而已。

林循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很想抱抱他。

命运对他们都不公平,但对她,似乎又施了一份偏爱。

“虽然我很希望那场灾难没发生过,也宁愿你从没遭受过这些痛苦和不公平的对待……但它如今已经发生了,”林老板的声音散在柔柔的风里,“那么沈郁,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像个原本至高无上的神明,降临在她黑漆漆、乌糟糟、一无所有的世界里。

让她有幸能够赖上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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